2025金馬影展 │音樂、肉身、膠卷,與想像的身體——《甘露水》導演、配樂、演員林修瑜訪問
2025-11-21

文/翁皓怡

編輯/謝佳錦

攝影/張之馨

 

入圍本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和原創電影音樂的《甘露水》,由導演林君昵與黃邦銓將2021年北師美術館「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展出的40分鐘短片擴充成142分鐘長片,這也是兩人迄今片長最長之作。對整個電影團隊來說,《甘露水》從內容到製作過程,都能感受到一股綿長的時間感,而那正貼近著黃土水雕刻的時間體感。

 

《甘露水》映後QA 《甘露水》映後QA 《甘露水》映後QA

 

雕刻家與雕像的肉身身體

 

時間,是《甘露水》的重要母題。這部片追索了百年前的台灣雕刻家黃土水,林君昵指出短片版記錄的是「當下」,最初在「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展覽時並沒有要做紀錄片,只是拍下了〈甘露水〉雕像出土,是在拍攝過程中深感此事件的重要性,才主動向館方提議,於是有了記錄包含雕像出土、開箱,乃至被清潔、修復的同名短片。

 

來到長片,他們在「時間」上更加自由,不只是更充足的攝製期程,也讓影像乘載更長的時間軸:從開箱現場,一路回溯至黃土水身處的日治時代,雙導演更前往黃土水的母校「東京美術學校」和宿舍「高砂寮」拍攝。在東京美術學校的段落中,諸多新生正埋首雕刻創作,黃邦銓強調,他們希望能在電影裡「肉身化」黃土水,不同於總是把黃土水神化成「台灣第一位藝術家」、「最偉大的雕刻家」等常見論述,兩人想有血有肉地呈現,而這些雕刻「新生」正在走的路,當年黃土水也曾走過,藉此作為借代與參照。

 

尋找,是林君昵與黃邦銓的作品另一常見母題,常在當下時空尋找過去的、不在場的人。不過被問到這題時,林君昵笑著回應:「其實沒有特別設定『找不到』啦,只是剛好時間久了就真的找不到。但也因為這樣,我們非常著迷於這些已不在場的人留下的痕跡。」

 

而膠卷,作為讓時間顯影的感光物質。其身體與物質性在《甘露水》中也很鮮明,黃邦銓表示從拍開箱起,就確定要使用膠卷,因為它的媒材特性跟雕刻相互呼應:膠卷透過「拿掉銀」來成像,而雕刻透過「減去石頭」而成形。百年前的雕像石材身體,經當今的16mm膠卷身體,最終構成的影像質地,更凸顯黃土水將靜止、堅硬的石像鑿出柔美、流動線條的雕刻刀魔法。

 

為表現〈甘露水〉的女體形象,林君昵與黃邦銓也與身體藝術工作者林修瑜合作,從短片到長片都由她扮演雕像化身與模特兒。演繹〈甘露水〉的身體,交融了林修瑜對黃土水和「甘露水」故事的理解,以及自身從事身體藝術的經驗,「看似沒有很多大動作,但其實小至呼吸、心跳開始瞬間,每一個微小動作都是表演」。過程中她不刻意擺弄姿勢,單純想像自已是黃土水眼前的模特兒,讓身體回到最自然的狀態。除了雕像的標準動作,她反覆調整雙腳交疊、微幅移動背肌,讓導演捕捉雕刻家與模特兒共尋線條美感的瞬間。儘管動作不大,但林修瑜認為,每一次重複姿勢的練習,都帶來嶄新的身體感受。

 

林君昵補充,由於〈甘露水〉當年的模特兒身份已不可考,這是紀錄片的無解謎團,因此與一位真實女性的身體合作,也提供他們假設與驗證的基礎:「例如,她這樣站累不累?她被潑到墨水時會是什麼姿勢?」類似提問均成為作品與歷史之間的細微橋樑。

 

《甘露水》映後QA 《甘露水》映後QA 《甘露水》映後QA

 

音樂與時間的連結

 

以《甘露水》入圍原創電影音樂的王榆鈞和澎葉生,則以婉轉流動的音符來想像〈甘露水〉的身體。王榆鈞表示,此次配樂經驗不同於一般電影製作時程較短,回望從短片到長片的漫長旅程,讓她得以慢慢消化與累積,如同與百年前藝術家展開「私密對話」。她感性描述此過程,「就像片中形容黃土水一鑿一鑿敲下去,讓經過千年沈積的石頭噴飛出貝殼、粉末,藝術家能在其中感受到與宇宙的連結。對我來說也是這樣,每每看見紀錄片的畫面以及那些反覆鑿刻的過程,我的內心大受震撼,創作音樂時也能體會到自己與無限時間的連結」,王榆鈞悠緩回憶,眼裡閃爍溫潤的光,語句如其樂通透。

資深聲音藝術家澎葉生則謙稱是一名「比較幸運的觀眾」,創作過程從導演與自己分享〈甘露水〉的故事開始,看著影像,感受光影、空間,與時間,放進自己想聽到的、覺得適合的聲音。於是每位參與的創作者,也都是〈甘露水〉的觀眾,各自用不同的方式重新看她、感受她,與她連結,然後長出新的、當代的創作身體。

 

童年,空缺,與想像

 

此次長片中,林君昵與黃邦銓使用當初拍攝開箱的素材,卻在剪接上擺了觀眾一道。「我們想挑戰紀錄片的形式,讓大家被騙一下」,黃邦銓開玩笑道。開箱影片被剪接突兀打斷,沒有看見「明明應該躺在木箱中的雕像」,反而插入雙導演拜訪收藏者張家的口述畫外音與家中客廳空間影像。兩位導演回憶拜訪張家的過程,「張家人都會拿出童年的照片,他們邊說(童年對〈甘露水〉的記憶時),眼睛都會邊發著小時候的光,於是我們知道,這些回憶都會回到過去的場景,所以客廳成為重要的場景,而現在的他們也不會在場」。

 

這趟尋找旅程,無論要找的是〈甘露水〉、黃土水、張家,還是張家人的童年記憶,都是沒有正確答案與明確形體。影像中有跳接的頓點,有停格,有人缺席,有快要找到了卻沒找到的失落和幽默,或許尋找至此,找不到而留存的空缺也是記憶的一部分。

 


既在尋找,也在想像,既是紀實,也有虛構。電影最末讓黃土水與甘露水動了起來、活了過來,這是林君昵與黃邦銓獻給藝術家前輩的情書,也是在紀實之外透過想像召魂的電影魔法。而那段〈出生在台灣〉旁白——黃邦銓形容是「魔法咒語」,林君昵指出這是黃土水唯一的手寫書信,具有文獻價值——宛如一鎚一鎚的雕像敲擊,在「咒語」般反覆念誦下, 呼喚出黃土水並再造新輪廓。即使電影尾聲踏雪尋人無果亦無妨,一場跨越百年的私密對話,已如岩層下恣意滲透的礦脈,在時間深處悄然流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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