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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金馬影展|從銀幕到舞台,無限接近真實的表演:《女富豪的美麗與哀愁》演員伊莎貝雨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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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20 |
文/華疌
編輯/謝佳錦
攝影/林軒朗
被《紐約時報》譽為「21世紀最偉大演員」的法國影后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時隔16年再訪台北。
週末在台中歌劇院演出舞台劇《貝芮妮絲》(Bérénice),週一便來到金馬影展,攜新作與影迷見面。雨蓓表示,《女富豪的美麗與哀愁》(The Richest Woman in the World)近期於巴黎上映並取得佳績,她很樂意陪伴本片進行宣傳,在金馬放映這部電影,是一件「既自然又愉快」的事情。
故事取材自萊雅集團財產糾紛「貝當古」(Bettencourt)事件,雨蓓形容,此事在法國幾乎家喻戶曉,適合作為電影素材,其中交雜著金錢、人性、情感、暴力等糾葛,充滿曖昧與模糊張力。此外,雨蓓和導演蒂埃里克里法(Thierry Klifa)期盼共事已久,收到合作邀約,讀到劇本精湛的對白,這些對話蘊含趣味和智慧,輔助演員進入角色,體會人與人之間強烈而複雜的關係。導演、劇本均符合雨蓓期待,她決定出演瑪莉安(Marianne)——全世界最富有,可能也是最寂寞的女性。
雨蓓分享,她有意加強瑪莉安的冷靜與強勢,這位富豪彷若女皇,活在自己的王國,周邊圍繞一群親人和僕人,但他們都似與世隔絕,不討人喜歡。攝影師方坦(Fantin)初次闖入瑪莉安的世界,要求她更換適合拍照的衣服,但瑪莉安的態度並不和善。電影後續,隨著這段複雜關係展開,觀眾逐漸感受到瑪莉安的柔情與脆弱,她對方坦的依戀與沉醉,並為此投注大量金錢——這一切,在瑪莉安的家人看來,都是方坦利欲熏心、圖謀不軌。雨蓓強調,整個過程,有非常多細膩的演變,方坦為瑪莉安開啟一扇通往幸福、快樂的愉悅之門,他散發著誘人的幽默感,而瑪莉安,是否真的頭腦不清楚,或只是順勢歡愉、逢場作戲?雨蓓通過表演,將這層模糊性維持至片尾,亦為這個角色增添曖昧與層次。
飾演方坦的羅倫拉菲帝(Laurent Lafitte),繼《她的危險遊戲》(Elle,2016)之後,二度與雨蓓合作。雨蓓稱讚,拉菲帝自由、帶有創造力的演技,為角色關係更添豐富維度。「這些角色並非全黑或全白,而是介於兩者之間,超越善惡對立,呈現某種複雜性。」
提到電影內容或角色特徵,雨蓓多次使用模糊、曖昧、複雜等詞,還有,挑釁。「《女富豪的美麗與哀愁》也非常挑釁,讓我們看到人性的複雜度。」但當被問及,如何共鳴這些或極端或多元的人物,是否與自身存在連結,雨蓓都會斬釘截鐵說,「我演的角色,跟我本人完全沒有關聯。」
從影逾50年,出鏡約170部電影,觀眾越想靠近,她就越想後退。或許,比起自我揭露,雨蓓更想隱藏,退進角色裡,戴上一個又一個女主角的名字,與大家銀幕相見。一席黑衣、黑鞋、黑指甲,雨蓓曾說,服裝亦是人設的一部分,今日在泰坦廳,熱情與影迷問好簽名、耐心回覆提問的背後,如她喜愛的角色們,始終保有一片神祕與模糊。

女性,或女性主義
過去一年,雨蓓時常到訪華語地區。在北京、上海、南京巡演舞台劇《櫻桃園》(La Cerisaie),出席北京國際電影節大師班並與導演畢贛對談,擔任西寧FIRST影展評委會主席⋯⋯縱覽公開受訪的文字或影片,最常提及三類問題:電影與舞台劇的異同,如何維持充沛精力,以及,女性主義表達。
今年夏天,與周軼君的英文對話中,雨蓓回望表演生涯,坦言自己是「不自知的女性主義者」(always feminist without even knowing it)。從影伊始,並非為強調女力或女權,但即使飾演脆弱女性,雨蓓也希望這個角色必須處於敘事中心(in the center):「關鍵不在於角色是什麼人,而在於她所處的位置,從她的視角,經歷和講述這個故事,而非從男性視角。」依此觀點,《女富豪的美麗與哀愁》無疑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
映後QA,有觀眾詢問,瑪莉安與方坦的關係,是否存在情緒勒索或心理操控(gaslighting)?雨蓓分享,在表演之中,她想創造一種情境,讓觀眾看到女主角某一面的真實和情感,及其內心的幽微。瑪莉安受到的操控也許比觀眾想像的要少,雖然她的想法確實被方坦影響,也付出大量金錢,但不論給錢或尋歡,皆出於瑪莉安的主動和自願。「她是一位相當自由、獨立的女性,在攝影師身上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愉悅,他帶來很多樂趣和奇想,她準備好接受這一切,因為她也是聰明和幽默的。」
雨蓓認為,瑪莉安將自己視為「贊助者」,資助擁有藝術潛力和抱負的方坦。隨著她的錢越給越多,家人擔心她被操控了,但就在此處,曖昧和模糊性逐漸顯露:從某個時刻開始,究竟是她的自願多一些,或他的操弄更多呢?——這亦是本片的看點,構建於真情或騙局之上的矛盾情境,雨蓓覺得「這一切非常有意思」。
談及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雨蓓舉例《她的危險遊戲》,「這是一部非常女性主義的電影,女主角不是完全的受害者,她通過自己的方式進行復仇。」雨蓓感謝導演保羅范赫文(Paul Verhoeven)將諸多元素推向極致,同時帶有幽默和挑釁,雖然劇情涉及性暴力,但拍攝過程安全、無威脅。憑藉本片,雨蓓獲得凱薩獎、金球獎影后,並提名奧斯卡最佳女主角。

表演,或演而不表
2017年6月,雨蓓和導演賈樟柯對談,提及舞台劇與電影表演的異同。雨蓓表示,身為演員,重點在於如何接近角色,表演層面二者並無明顯分別,更關鍵的區別在於,與哪位導演合作。
時至2025年11月,演繹更多舞台劇與電影作品之後,雨蓓有了一些新的感觸。舞台表演和面對攝影機表演,形式不同,造成直觀感受的差異——演舞台劇時,情緒的挑戰更加強烈,面對觀眾,感覺自己有點脆弱;但拍電影時,演員被很好地保護,不需過度焦慮。
不論舞台劇或電影,於雨蓓而言,表演層面,都似開啟一場冒險。「我並不覺得真的在演戲,不是用刻意的方式來表演,而是隨著戲劇進程,我感覺很自然,逐漸接近自我,最大限度達到真實。」雨蓓舉例此次在台中歌劇院呈現的《貝芮妮絲》,導演卡士鐵路奇(Castellucci)具有前瞻性,雖然作品風格不那麼自然主義,但因導演類似導師一般的存在,演出時,雨蓓感覺仍可自由詮釋和接近自己,置身於某種真實之中。
談及如何投入角色,雨蓓坦言「沒有那麼難」,故事自帶情境和場景,演員也有服裝、髮型、妝容等外在輔助。譬如《女富豪的美麗與哀愁》,瑪莉安有其社會框架和地位,通過將近70套的服裝造型加持,以及與女兒、丈夫、攝影師等其他人物關係,都助她順利進入角色。雨蓓補充,實際在拍攝現場,演員之間相處融洽,因有不少戲份在家中發生,感覺彼此組成了一家人,「我們是一個很棒的團隊,大家關係很好,這也幫助我們的演出更加豐富和順暢。」
遇到優秀的團隊和志同道合的搭檔,正是雨蓓長期高強度表演與工作的祕籍。但其實,她並不覺得需要特別付出精力或努力,她僅僅是「非常喜歡」,而恰巧,她喜歡的事情,變成她的事業和生存方式。「我好像擁有一種特權,我喜歡表演,喜歡和一群優秀的人一起共事,所以自然而然的,就能維持現在的狀態。」
不需過度投入熱情或用功,就只是「喜愛」,加上對導演的信任,便能「不費力氣」主演一部又一部電影,雨蓓言談間的這份鬆弛感,更為她增添了一抹傳奇色彩。「拍電影時,我感覺很容易,很輕鬆,不需要花什麼力氣。但舞台劇相對需要多付出一點,情緒更強烈,有一些不容易的地方。」雨蓓提及近年合作的戲劇名導,提亞戈羅提吉斯(Tiago Rodrigues)、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羅密歐卡士鐵路奇(Romeo Castellucci)、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他們都能帶領演員,進入一個獨特的世界之中。
電影領域,是否接演一部作品,雨蓓也首要考量導演人選。「電影攝製是一種集體合作,但電影本質是獨立的個人表達,導演提出的觀點、視野、思考方式,非常重要。」雨蓓直言,她無法想像,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鋼琴教師》(The Piano Teacher,2001)、保羅范赫文《她的危險遊戲》、蒂埃里克里法《女富豪的美麗與哀愁》,換由其他導演執導。其次評估的是劇本,雨蓓尤其看重對白,「因為這是角色表達的第一件事,電影人物就是通過說話方式建立起來的。」
台灣,或台北和台中
2009年,雨蓓與導演班諾賈克(Benoit Jacquot)赴台參加金馬影展,展映《女人出走》(Villa Amalia,2009)等電影。雨蓓回憶,當時還被導演侯孝賢帶去唱卡拉OK,她唱法語,侯導唱國語和台語,氛圍愉快而難忘。
雨蓓也曾兩次在台中歌劇院演出,2023年《櫻桃園》、2025年《貝芮妮絲》,雨蓓覺得,「台灣的觀眾都非常專注和熱情,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收到的粉絲禮物,雨蓓也將帶回法國,除了鮮花有點可惜,沒辦法保留。此次台灣之旅,雨蓓笑說,應該準備更大的行李箱,「我被這裡的顏色和設計吸引了,總能發現跟法國不太一樣的小東西,一些衣服或圖像,我好想把它們都帶回去。」
除了表演,她還喜歡旅行,逛博物館,到劇院看戲、進電影院觀影,以及閱讀。雨蓓形容自己是「重度觀眾」,著迷於各類跳脫現實的形式,這些內容,也都反哺進入她的表演和人生。
雨蓓近期喜愛電影《左撇子女孩》(Left-Handed Girl),晚上規劃到臨江通化夜市走走。大銀幕上,人們透過演員雨蓓的萬花筒,飽覽女性生命百態,而萬花筒本身的構造和特性,鮮少呈現在公眾面前。如同小女孩蹦蹦跳跳穿過夜市攤位,鏡頭之外,她有自己的快樂,但最好不要被太多人發現和打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