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金馬影展|在反覆選角裡,翻攪觀看權力——《一千零一魘》導演梅爾努什阿利亞專訪
2025-11-20

文/謝佳錦

編輯/謝佳錦

攝影/張之馨

 

昏暗的攝影棚內,知名男導演如帝王坐鎮,多位女演員慕名而來,與男導演獨處密閉空間試鏡,只為爭取《一千零一夜》電影的女主角演出機會。試鏡如審問,亦如誘探,逼近身心底線。男導演從未露臉,卻以框外聲音操弄女性於鼓掌之間;一旁記錄的攝影機,具象著不懷好意的男性凝視(Male Gaze),既暴露對女體的窺淫欲,也捕捉被觀看女性的惶恐。

 

「這不只是一個男人濫權的故事,而是整體系統的問題。」伊朗裔導演梅爾努什阿利亞(Mehrnoush Alia)如此總結這部僅用單一場景,即折射無數女性受迫經驗的首部長片。

 

  

 

從短片到長片:十年觀察的濃縮

 

電影延伸自她2015年短片《Scheherazade》,本想拍成長片,但梅爾努什阿利亞仍就讀電影學校,先拍短片當「練習」。往後十年,她一直思考如何增加層次。MeToo事件發生後,深感性別權力滲透之廣,奠定長版決心。短片的男導演惡行相對隱晦,長片更直接。此外,長片內容皆有真實案例為本,也不限於電影圈,例如其中一位女孩談及父母控制,藉此呈現家庭暴力。2022年伊朗「頭巾革命」爆發,更讓她決定故事背景必須在伊朗,將高壓選角室成為保守社會縮影。

不只批判電影圈,還批判伊朗現狀,籌資順利嗎?梅爾努什阿利亞笑稱自己很幸運,沒有對外籌資,幾乎全靠朋友協助,以極低成本完成,拍攝僅八天。其中一位製片開廣告公司,工作室剛好有空可借,成為拍攝場景。伊朗取得器材需要許可證,也透過他協助租借。飾演男導演的Mohammad Aghebati是她的丈夫,本身是資深劇場導演,並且擔任本片選角指導。後製預算則是向紐約地方政府申請補助。

 

共創與信任:另一條真實之路

 

許多電影圈的濫權,往往披著藝術之名,聲稱唯有貫徹導演意志、非「折磨」演員不可,才能逼出滿意的真實效果。然而要抵達「真實」,是否只有獨裁一途?《一千零一魘》作為一部批判此陋習之作,提供另一種可能。

 

「這很重要,這是我們的初衷。」梅爾努什阿利亞表示:「營造高信任感,確保演員放心把自己交給我們,是先決條件。」片中女演員多是Mohammad Aghebat的學生,關係本就親近。長片延續短片的長鏡頭作法,演員進入現場就開機,不隨便喊卡,不要求照唸台詞,容許即興發揮,讓一切如實發生,演員盡量活在角色中。她深信以導演為中心的權威並非鐵律,「大家一起玩」的共創結果更好。

 

最讓人窩心且難能可貴的堅持是,她在選角時會確認演員心理健康,沒有類似創傷才選。這與某些大師級導演「以激發、挖掘演員內心創傷」為榮,讓角色超越「表演」臻至「真實」的作法完全相反。片中涉及性侵等議題,梅爾努什阿利亞刻意挑選無相關經驗的演員演繹,避免帶來二次傷害——儘管言談及此,她語帶無奈地補充,真的「毫無被騷擾經驗」的女性非常少,但他們會盡力避免。

 

  

 

男凝與疏離:在不適與投入之間尋找平衡

 

「我將從小在伊朗街頭被男性目光打量全身的不舒服與恐懼,投射到片中。」

 

談起攝影想法,「男性凝視」是《一千零一魘》的模擬視角,也是批判對象。導演給予攝影師Hamed Hosseini Sangari高度自由來效仿「男性的眼睛」。影像不完全追求專業美感,反而帶有業餘感,有時會晃動、撞到機器,揣摩男導演角色的個人角度。

 

至於如何拿捏「模擬」與「批判」的界線?則在剪輯時調控。全片常粗暴打斷觀眾投入,使觀眾墜入矛盾三角:一方面感受女性被注視的不適,另一方面也帶些男凝的共犯快感,不過又不會快感過頭,讓某些人產生病態愉悅。另外,電影在結構上呼應「一千零一夜」,多位女演員段落頻繁交錯,沒有誰是「女主角」,而是彼此映襯,匯聚為合鳴整體。

剪輯是最費心的部分。片長僅87分鐘,素材卻多達15小時!加上角色一直說話,逐字稿量龐大,拍攝與剪輯的工作方式近似紀錄片。梅爾努什阿利亞笑說,拍攝一週,剪輯竟耗掉一年!她本想委託專業剪輯師操刀,大略粗剪後交給兩位剪輯師。其中一位認為她自己做的粗剪已經很成熟而婉拒;另一位願意接手,可是剪法趨於傳統、在同一空間內多角度切換,儘管完成度不俗,但導演希望有拾得影像(found footage)的粗糙真實感,決定親自操剪。

 

始於一間封閉的試鏡室,《一千零一魘》直面整個產業與世界的結構病灶。片中每個頓挫、沈默與發聲,都能看見導演的細膩抉擇:用最小的空間,乘載最大的恐懼;在侷促的景框內,疊印女性多層困境,讓性別不正義充分顯影,促使觀眾再追問:「電影是什麼?」、「還能是什麼?」、「我們能如何政治地拍攝、觀看與思考電影?」進而重新看見電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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