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晴絮

加拿大導演大衛柯能堡，不僅是以肉體恐怖聞名的電影大師，若去Urban Dictionary查查， 會發現他的姓氏「Cronenberg」被賦予了字面上的延伸用途。如果是俚語裡的名詞，「cronenberg」會是一個噁心可怕突變後的存在，若當動詞用，也可以是頸部之上的頭部炸裂行為； 但若是在電影世界裡「cronenbergian, cronenberg-esque（柯能堡式）」則能夠泛指任何有強烈身體變異的肉體恐怖（body horror）元素影片。

大衛柯能堡1943年出生於多倫多中產階級家庭，自小愛看電影。二十多歲時正逢美國紐約六〇年代地下電影運動興起，受到安迪沃荷等人的影響，他也拿起攝影機拍起地下電影，這個時期較為人知的作品有《Stereo》、《Crime of the Future》。

務實的柯能堡明白，想靠電影維生他需要更多的觀眾，於是帶著自己的低成本恐怖片劇本〈Orgy of the Blood Parasites〉（之後的《毛骨悚然》）找上蒙特婁軟調色情片電影公司Cinepix。時值七〇年代，這時美國電影市場也因為導演羅傑柯曼（Roger Corman）等人行銷策略奏效，B 級剝削電影正蓬勃發展；Cinepix正苦於無法將色情片打入美國市場，剛好柯能堡帶著這個故事出現。柯能堡不僅成功地將劇本推銷給Cinepix，也在堅持底下獲得執導自己的劇本，從地下電影走入加拿大院線市場。

用以取代人類敗壞器官的寄生蟲，失控成為催情傳染病，本為解救疾病的醫療實驗卻演變成性解放僵屍派對。《毛骨悚然》裡的寄生蟲不僅是生物學上的病原體，也象徵人類心底原始的慾望。若說「寄生蟲鑽出人體的異化影像」是觀看上的直接衝擊，「文明社會底下原始性慾的無法控制」則是電影帶給觀眾更深層的恐懼；諷刺的是，這裡的寄生蟲病並不想殺死人類，而是將人類從道德約束裡釋放出來。

影片明顯受到許多恐怖經典（如《活死人之夜》）的影響，柯能堡卻坦率地將恐怖與色情結合在一起，大膽將故事推向了一個在當時尚無人探索的新領域，極度挑釁亦令人不安。現在看《毛骨悚然》所帶來的震撼力絲毫未減，幾個顛覆道德的場面依舊令人咋舌。

而接下來的《狂犬病》，則是醫療中心採用皮膚重建的先進臨床手術，卻意外讓女主角變得嗜血，而她的受害者全部變成不死殭屍，將恐懼帶回蒙特婁街頭。概念上近似前部作品的延續，《毛骨悚然》裡的傳染病在高級社區門戶間感染，《狂犬病》則在蒙特婁全境擴散；這個襲捲魁北克的瘟疫，在當時也被視為愛滋病的隱喻。而電影裡最具爭議性的，莫過於是女主角手術之後腋窩底下那個形狀宛如陰道口的傷痕。只要飢餓，這裡就會有迷你、狀似鋒利陰莖的器官短暫探出，獵食擁抱她的男子。這個扭曲、不合常理的設計，並非只是提供噁心的感官元素。透過極端的影像，柯能堡不僅挑戰觀眾對於身體器官、性別與性徵的認知，並加深了科技醫療、生理異變、脆弱人性三者之間的討論。

如同每個藝術家，柯能堡的生活影響著電影創作。拍攝《嬰靈》時期，柯能堡正經歷痛苦的離婚官司，也如鏡頭下的男主角一樣正在爭取小孩扶養權。不同於寄生蟲與狂犬病，《嬰靈》處理的是心理疾病。柯能堡在這部作品裡對母親一角的內心世界進行挖掘，理性拆解其中的傷痛與憤怒，但對母性的恐懼卻做了超現實的詮釋────展現未經處理或未被正視的情感創傷，最後能造成的破壞性。最終驚人的身體變異，也是柯能堡首度將情感與身體恐怖結合，呈現心靈與肉體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

雖然影評並未善待初期的大衛柯能堡，他的電影在加拿大票房卻從未失利；但要到《掃描者大對決》在美國的亮眼成績，才讓好萊塢真正注意到這位怪才。猶如《嬰靈》女主角的再進化，掃描者是一群能夠用意念直接控制他人的超能力者。不同於前作，《掃描者大對決》多了科幻、間諜、動作及政治驚悚元素。很難想像這樣看似大規模商業電影，只有兩週的前置作業時間，還是在劇本尚未完成階段。

在只有故事大綱的情況下，電影公司於加拿大政府請到一筆需要在年底前消化完的資金，柯能堡曾戲稱《掃描者大對決》是一部「避稅電影」。儘管有九個月的後製期，劇本卻是柯能堡在拍攝現場邊拍邊進行的創作。倉促之下拍攝的作品，卻讓柯能堡得以與好萊塢接軌。

而片中最令人驚嚇，且常被製作成各種梗圖的「爆頭」場景。其實是將玉米糖漿、橡膠屑、蠟、各種絲狀物及工作人員吃剩的比薩攪和而成的「腦漿」，裝在石膏和明膠的假頭顱裡，由工作人員從遠處開槍射擊而成。

得到好萊塢片廠的支持，柯能堡在《錄影帶謀殺案》遂將身體變異的實驗走向更極致的地步：會喘息的錄影帶，電視機也開始呻吟，甚至是身體與物品的詭異交合。形而上的哲學概念、政治意涵，柯能堡皆輸出成影像詮釋，將無形化為有形，也將肉體恐怖提升至全新高度。

在片中，電視台無意間攔截到難辨真假的施虐影像，教色情節目製作人也沉溺其中無法自拔。《錄影帶謀殺案》故事源自於柯能堡幼時家中電視無意間接收美國頻道的記憶；相較於電影，柯能堡對於當時電視的影像來源更加自由，且不受場域限制，因而產生的不信任感，催生了這部奇片。

而柯能堡的夢魘，從來都不是擔心觀眾會被變態影像荼毒；而是科技的躍進與入侵，導致人們長時間且無意識地暴露在性、暴力等刺激感官的影像中，卻對現實真偽的認知逐步瓦解。對應到當今社群平台崛起，各種影像生成AI 出現及演算法的推波助瀾，造成的影像飽和狀態，彷彿就是《錄影帶謀殺案》裡惡夢的延續。而影片最終對於科技發展、媒體操控與個人意志之間權力結構的反思與批判，也精準預示了當今社會現狀。柯能堡的先見之明，更令影片顯得「毛骨悚然」。

一次瞬間移動的科學實驗出了錯，主角獲得了超凡能力尚無所覺；《變蠅人》有著好萊塢英雄電影的套路、令觀眾喜歡的風趣科學家與男女主角之間美麗的戀情。但這部與好萊塢大公司的合作，卻突破框架，成為他招牌的肉體恐怖集大成之作。

當科學家的自負終究輸給自然定律，他的皮膚開始變得粗糙、指甲陸續剝落、四肢逐漸變形；而觀眾與女主角一同看著討喜的男主角一步步退化成「蟲」，所造成的情感衝擊並不亞於帶給觀眾的視覺驚恐。這也是柯能堡電影中，較少出現對角色的情感認同。儘管《變蠅人》是包裹著現實悲劇的科幻恐怖電影，卻是柯能堡極具人性溫度的作品。

八〇年代後期拍攝的《雙生兄弟》可視為柯能堡的創作分水嶺。不只血腥程度收斂許多，標誌性的肉體恐怖也由攻擊性十足的駭人視覺內化成深度的心底驚悚。片裡女主角三個子宮的設定或是尖銳誇張的醫療器具，都像是柯能堡對病理學開的詭異玩笑，雖無血腥場面，卻更令人不安。

互依共存的雙胞胎兄弟，一個墮落也會帶著另一個沉淪。當兩兄弟的心靈共生開始瓦解，也是他們自我毀滅的開始。這個柯能堡關於自我認同、孤獨及絕望的心靈悲劇，雖然肉體恐怖的表現克制，但心理恐懼的深刻及複雜則是達到新的高峰，標示了他在創作上的更大潛能。九〇年代後，他成了國際一級影展的寵兒。

大衛柯能堡至今已完成二十三部長片，儘管已八十三歲高齡，仍不斷挑戰自己和觀眾。2025年金馬奇幻影展透過回顧他在七、八〇年代的前期作品，不僅追溯科幻恐怖大師的創作起源，也爬梳其風格演變脈絡。這些當年可能被低估的作品，現在早已是公認的類型奇葩。不只聚焦於肉體恐怖的視覺開發，對於文明進步背後的質疑與反思，因先知卓見而更怵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