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金馬影展 專題導讀:奧森威爾斯 文字紀錄
|
2015-12-04 |
主持人:黃建業
紀錄:謝佳錦
黃建業老師從九月底的一則新聞談起:奧森威爾斯的《大國民》劇本親筆手稿,以一萬五千美金拍賣售出。這件事將對電影史有重大影響。長期在美國〈紐約客〉雜誌撰稿的已故影評人Pauline Kael,70年代出版的《The Citizen Book》嘗試抬高編劇曼奇維茲(Herman J. Mankiewicz)的地位,反對「作者論」將榮耀歸於導演奧森威爾斯的論述,進而引發當年非常火熱的影評論戰。最新出爐的手稿,讓我們看到威爾斯如何修正劇本,以及他對劇本文字如何化成影像所作的筆記,足以證明這雖然是他的電影處女秀,但並非全部依賴曼奇維茲。
無法自然萌長的愛
何以這位百歲人物,至今仍讓我們感到他的洋溢才華?
老師推薦大家可以去看影展放映的《奧森威爾斯的魔術人生》(Magician: The Astonishing Life and Work of Orson Welles,2014),就會知道他在還沒執導《大國民》前已經被譽為天才。他1938年無預警在電台廣播播出改編H.G. Wells的科幻小說《火星人入侵地球》(The War of the Worlds)的廣播劇,但他把廣播劇做得像是新聞,嚇得很多人打給政府安全單位,以為火星人真的來了(紀錄片引用伍迪艾倫《那個年代》(Radio Days)的段落:一個男人聽到廣播嚇壞了,丟下主角的姑姑落荒而逃)。再更早之前,也組織水星劇團(Mercury Theater),可算劇場崛起的新星,對一些經典劇作展現猛烈的現代化詮釋,部份劇團成員也有參與《大國民》演出。
奧森威爾斯出生於1915年,老師認為他「有一個不知該算快樂還不快樂的童年」,他不想誇大童年的影響,畢竟「很多偉大的人都會誇大不快樂的童年」。威爾斯的父親是發明家,卻有酗酒習慣,母親也早逝,後來跟隨家族好友伯恩斯坦(Maurice Bernstein,跟《大國民》主角的忠實助手同名)。
很多人說《大國民》主角肯恩就是奧森威爾斯自己,導演本人對母親的思念與電影相通。全片秘密繫於「玫瑰花蕾」(rosebud),但所謂的「玫瑰花蕾」不只是雪橇而已,其實代表很多。老師舉片中肯恩碰上第二任妻子蘇珊的段落,為何像肯恩這樣一個理應見多識廣、看盡脂粉紅塵的大人物,會看上這個平凡女子?關鍵在台詞,這天肯恩剛悼念完死去的母親,而他對母親的思念,被壓抑而無法自然萌長的愛的花蕾,快速轉移到蘇珊身上。此外,老師認為威爾斯和曼奇維茲在劇本上做了很好的跳動:肯恩童年描述的時間飛快,從家鄉的雪橇被雪覆蓋,下一幕監護人送他新的雪橇,再來就聖誕快樂,然後新年快樂,短短幾幕就跳到長大以後,這個跳動告訴我們:這個人的缺憾就是童年不見了。
另外,老師提醒我們,監護人送他的新雪橇,回家可以用DVD慢放,上面寫的是Crusader(捍衛者),從無法自然萌長的愛、失去的童年,進入捍衛者。電影在劇本階段就做出非常仔細的設計。
公眾與私人價值的對立
黃建業老師笑說:「這部片很討人厭的地方就是很難找缺憾。」
威爾斯本來想拍《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但雷電華(RKO)電影公司擔心沒有觀眾緣,才拍以報業鉅子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為創作藍本的《大國民》。威爾斯不只反映從赫斯特過來的黃色報業(Yellow journalism),也開發出美國精神雙面性的重大主題──一方面是自由資本主義,慢慢變成個人主體性的英雄崇拜,另一方面屬於高度自由的群眾色彩,一開始是主角茁壯的力量,最後卻被人群遺棄,如片中角色李蘭所說:去荒島統治一群猴子。
Citizen Kane,貫穿的是「Citizen」作為公眾人物、「Kane」作為私人個體的永恆矛盾。英國電影學者Peter Wollen和他的學生曾用結構主義符號學仔細分析,發現這部片有兩組價值,一組是公眾價值,一組是私人價值,這兩種價值的對峙非常有趣。比如他有兩個老婆,一個出生名流,差點讓他成為總統,一個小家碧玉,在家裡可以唱歌彈琴,在大舞台遭強迫唱歌劇而自殺;他有兩個敵人,一個是私人上的敵人(監護人),一個是把他醜聞曝光的政敵;他有兩個朋友,一個是理想主義上支持的李蘭,一個是永遠的忠實僕人伯恩斯坦。角色分配如此工整,讓老師笑稱:「為什麼拿來作教科書?因為很適合作教科書。」
《大國民》誕生的時間點,也有不得不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地方。
1939年,好萊塢已經出現《亂世佳人》、《驛馬車》等優秀的敘事電影,《大國民》的出世,代表古典好萊塢的真正成熟階段已經來臨,一方面承接古典的大傳統,一方面開展古典不敢開展的部份。電影開場的詭譎風格,神秘化了主角的生平,但接著竟讓我們看到完全紀錄片風格的「News on the March」,仿當年大量旁白主導的新聞影片,奧森威爾斯早在1941年就懷疑影像、懷疑媒體,根本先知。
老師開玩笑說:「其實這部片你看完『News on the March』就能離開了!」觀眾光從這段就知道這個公眾人物的生平,只差沒告訴你「玫瑰花蕾」是什麼。但這部片真正讓我們動容的,正是公眾人物藏在底下的私人感情。整部片是一個大拼圖,記者和所有人都努力尋找那一塊遺漏的拼圖,而這塊蒙塵的雪橇卻被拋入火爐。奧森威爾斯告訴大家電影多麼廉價,如果你只是想知道答案而已。他也明瞭,如果很早就告訴我們答案,沒給我們看中間的段落,那「玫瑰花蕾」只是猜謎遊戲;正是透過讓我們感受一個在美國資本主義價值下、擺盪於勞工與資產家之間的矛盾人物,他的理想主義與私人情感如何撕裂、個人的愛的萌長如何被過多的屋頂壓住,才開闢出深邃的內在肌理。
無法更動的塊狀倒敘
黃建業老師進一步闡述電影的倒敘結構,他強調這個比《羅生門》更早出現的塊狀倒敘,是不能調動順序的。
記者第一個訪問的是蘇珊,她那時悲傷得無法言語,這個位置很重要,編劇在吊觀眾胃口。而且威爾斯在玩一個攝影機技巧,電影兩度造訪蘇珊,採取同樣的攝影機運動軌跡進入蘇珊的空間:第一次玻璃沒破,外頭打雷下雨,所以這次訪問不會成功;而第二次玻璃可以穿入,外頭晴天。
第二段是去檔案室看已故監護人的回憶錄,他是最不了解肯恩的人。這段從小時候開始講,還講1929年肯恩因經濟大蕭條得跟有錢人貸款,統統發生在鐵門深閉的冰冷肅殺空間內。
第三段是去找忠實助手伯恩斯坦,垂垂老矣地坐在肯恩雕像和火爐旁邊,這個老好人說:「我現在擁有的只有時間,你慢慢問吧。」昔日老闆在他心目中只有豐功偉業,如他提起第一任妻子時說:「總統的姪女?我看很快會是總統夫人吧!」伯恩斯坦說的跟監護人恰好相反,在監護人眼中,肯恩是桀驁不馴的反叛小子,在伯恩斯坦眼中,卻是精力充沛、睿智英明,花六年時間獲得所有糖果的勝利組。
第四段是找李蘭,曾經是肯恩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恨他的一個人,在養老院被壓著,跟肯恩一樣有志難伸。李蘭是戲劇批評家,真的抓到肯恩的關鍵時刻,也就是政治轉捩點。他彷彿是遭肯恩遺棄的另一半,由兩位妻子取代。
接著再度造訪蘇珊,她是一個沒有真正了解肯恩,卻在情感上造成強烈影響的人物。整部片的過程可說是逐步進入肯恩的內在世界。在這個段落中,我們看到蘇珊非常孤獨地在仙納度玩拼圖,也漸漸了解自己不過是一個在傀儡家庭中的傀儡,只是肯恩買回來的比較貴的一個雕像。老師提醒大家注意,蘇珊離開後鏡頭帶回她的房間,床上特別放一個洋娃娃,直接對易卜生的劇作〈玩偶之家〉作影射。
最後,整個敘事脫離主觀性,記者到仙納度訪問事不關己的冷漠管家。在他眼中,「(肯恩)最喜歡做一些我們不理解的事」,拿了記者的一千塊,只說一些子虛烏有的事。然後進入收尾,記者對眾多拼圖做出解釋,表示:「縱使找到『玫瑰花蕾』,也不見得能解釋一個人的一生。」
老師認為,《大國民》是一個非常好的倒敘結構典範。每個段落、每個倒敘,都重複前面一段,可是是用相反角度去看某件事。這跟後來的《羅生門》很像,不過《羅生門》是所有人的謊言,《大國民》是所有人的主觀性真話。
另外,老師也談到從文字到影像的層面。
《大國民》很常談的是深焦(deep focus)攝影,透過清晰的前景跟後景的深度關係對照,產生劇中人物的心理深度,這其實屬於舞台劇的場面調度手法──景框不動下,在內部安排各種戲劇性並做出強化。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如法國導演尚雷諾(Jean Renoir)、美國導演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都做出很棒的探索,奧森威爾斯來自劇場,對此並不陌生,也在十分擅長深焦的攝影師葛雷杜蘭(Gregg Toland)的協助下,做出堪稱典範的案例。最常舉的是肯恩父母與未來監護人在室內討論撫養權時,觀眾可以清楚看見小肯恩在窗外玩雪橇,窗的景框框住小孩的未來自由。
沒有一個王國可以滿足他
有些人認為,奧森威爾斯拍完《大國民》,讓自己跟其他人都無法超越,黃建業老師不同意。他推薦大家有興趣可以看他的第二部片《安培遜大族》(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雖然雷電華趁他不在時找勞勃懷斯(Robert Wise)(《大國民》的剪接師,後來執導《真善美》、《西城故事》等名片)把電影剪完,還加上一個過度光明的結尾,惹怒威爾斯,兩人從此沒再說過話。但老師認為,威爾斯拍的都很好看,如果雷電華沒有干預,會玩得比《大國民》更自如。
對老師來說,「《大國民》作為教科書太好了,可是我比較怕教科書。」他覺得《安培遜大族》有更複雜的內在、微妙的感情,不像《大國民》那麼直白,每個地方都透露出「我很有才華」,或如巴贊所言「每個地方都有奧森威爾斯的簽名」。如同他認為在楊德昌的電影中,《恐怖份子》很好分析,但《一一》很難分析,他卻比較喜歡《一一》。老師在乎的是有沒有被打動。電影之所以有別於文字,在於不是對等明晰的意義,如果只是追求意義,那文字就能解決,影像貴在曖昧性。他再舉柏格曼說的:「如果你看到坦克車,很安心解釋成陽具象徵,你可能是對的,但對又怎樣?」因此,他這幾年沒那麼喜歡講《大國民》,比較偏好蘇古諾夫、塔可夫斯基。
即便如此,老師還是高度推崇奧森威爾斯,譽其為有聲電影時期最能發揮有聲片延伸性的三位大師之一(另二是柏格曼和希區考克),不單在光影技法、斜線構圖繼承德國表現主義的個性,很重要的是延續與再開發了扭曲、癲狂與幽暗的內在精神,尤其將經歷二次大戰後人類文明瀕臨毀滅的黑暗性,放到電影裡頭。奧森威爾斯拍過很多黑色電影,如《歷劫佳人》(Touch of Evil)、《陌生人》(The Stranger),甚至拍莎劇電影都很像黑色電影,如《午夜鐘聲》(Chimes at Midnight)。
威爾斯大多數電影都很不稱心如意,也有一堆胎死腹中或未完成的計畫。如此多才多藝、桀驁不馴卻又充滿挫折感,讓他後來冒出許多充滿恨意、十分犬儒的電影,但老師也說「他充滿恨意的電影很多都很重要」。無論從他的執導或表演都能看見,如《黑獄亡魂》(The Third Man)雖然不是他執導的,但他巨大幽暗的簽名身影隨行不去。
好萊塢女星麗泰海華絲(Rita Hayworth)說:「要跟一個天才共同生活是很困難的。」所以她跟威爾斯很快就離婚了,合作的《上海小姐》(The Lady from Shanghai)宛如訴說他們的分手情,老師也把這部片當愛情電影看。曾經合作《不朽的故事》(Histoire immortelle)的法國女星珍妮摩露(Jeanne Moreau),有過一段精彩評語:「奧森威爾斯很像一個潦倒的國王,在這塊平庸的土地上,沒有一個王國可以滿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