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鬱人世中的希望火光:《一念無明》黃進 導演訪問
2016-11-30

導演│黃進

文字整理 │ 蔡曉松

文字編輯 │ 楊元鈴 

攝影│張國耀

 

2013年,香港政府商務及經濟發展局舉辦第一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扶植新銳電影製作人才。大專組兩位優勝者的作品,一部作品是《點五步》,另一部就是黃進導演的《一念無明》,兩片今年雙雙入圍第53屆金馬獎,香港新銳導演的創作能量,在此表露無遺。

《一念無明》由余文樂、曾志偉主演。故事從一對父子出發,父親討生活困難,只能住在窄小的劏房;兒子罹患躁鬱症,又因母親之死涉案。底層人民,生活不易,原本應該互相扶持的親友鄰里,表現出來的卻是無止盡地互相傷害。萬念俱灰之下,社會是否真的出了甚麼問題?

 

從《三月六日》開始的創作路

 

 

 

黃進在創作上的社會關懷,還有與金馬的淵源,其實都不是從《一念無明》才開始。2012年他就以短片《三月六日》入圍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影片以2011年,一百一十三名抗議財政預算案的抗議者因「非法集結」被關進警署,度過一夜。黃進以個人經歷與親身觀察,重現這個夜晚裡,年輕的抗議者與警局中的員警進行對話,碰撞觀念。出色的正反觀點並茂,也開闊了黃進未來的創作路。黃進表示,這部作品是他在香港電影界入行的契機,短片成功之後,就開始以編劇的身分進入香港電影業界的工作環境,其中學習到諸多經驗,也成為如今拍攝劇情長片的重要積累。

《三月六日》的主題,是一對親人在龐大的社會問題底下意見分歧,但終究能互相原諒、互相扶持。其中的情節特色,也意外的延續到《一念無明》上頭。對於這個延續,黃進笑談只是巧合,但回過頭來看,兩部作品確實有許多相似之處,他認為創作者的眾多作品,時常都在探討相似的問題,「問題還沒解決」,是他想表達的觀點。

 

社會關懷成為創作養分

 

 

從《三月六日》反預算案抗議,到《一念無明》中心理疾病患者的社會生存問題,黃進的作品主題始終環繞在社會百態的具體觀察。談到參與社會運動的經驗,黃進認為:「關心一座城市,自然就會參加很多有意義、正確的活動,但這只是一件正常而必然會發生的事,城市文化內涵的積累,或往後可能會有的發展,都是對創作者必要的養分。他認為,社會運動不需要特別強調,但也值得不被忽視。」

而為了表現出這個城市真實的樣貌,黃進藉由美術設計與場景安排,盡可能還原了香港被稱為「劏房」的居住空間。劏房是被分割成數個狹小空間的居住單位,空間上的侷限,不但製造出視覺上不自在的壓迫效果,回過頭來也表達了電影的主題,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關係。

黃進認為,採用劏房當場景,不只是想為這種生活型態留下影像上的紀錄,也認為這個居住空間正好是香港這個城市的縮影。在一個地狹人稠的地域,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來往會更頻繁,把罹患躁鬱症的男主角放進劏房中,黃進想表達,在這種高密度的來往,我們傷害別人會比想像中容易,但幫助別人也會比想像中容易。

用一個比喻表達男主角身處在人群之中的情況,黃進說,情緒疾病就像哮喘,就是一種敏感、被環境左右的疾病。這樣的患者身處在擁擠的人群之中,會特別容易被一些瑣碎的細節激起反應,但是,為什麼當我們見到有人哮喘病發會想去幫忙,但看見情緒疾病患者發作時又想要敬而遠之呢?「大家本質上是相似的,心理上或生理上,我們都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這是他對社會環境的理解。

 

 

表演所激發的動人火花

 

《一念無明》因為獲得「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補助兩百萬元,也成為資金上面的限制,不能再往外籌措其餘資金。其中,演員的大力支持,成為電影能完成的重要推手。曾志偉、余文樂都不收片酬,只有等待未來電影票房收益分紅,在無法確定市場的情況下,幾乎是無償投入新人的創作,前輩提攜後進的傳承意味濃厚。

而談到在表演上的溝通,黃進特別提到,像曾志偉這樣的老牌演員早就有滿滿的表演經驗,一場戲都能想到好幾種出色表現方式,但比起展現表演技巧,他們其實更在意導演怎麼想?如何幫助導演完成心中的構思?這些互動過程,令黃進特別感動。

因此,在演員的指導上,黃進在意的是如何呈現與他們以往不同的形象與面貌。好比曾志偉以喜劇風格深植人心,但他的演出其實一直都有著驚人的戲劇能量,黃進設計了一個從威風到失意的角色形象,讓曾志偉能結合個人經驗,發揮出虎落平陽的中年感慨,讓觀眾看到一個更嚴肅、也更動人的表演者。

另外,當提到觀眾普遍肯定余文樂的演出,認定他在電影中展現出不同於以往的豐富演技,黃進也不免露出開心的笑容。他認為,余文樂是一位已經積累眾多表演能量的演員,這次《一念無明》的拍攝期只有短短十六天,又要挑戰躁鬱症患者這樣高難度的角色,正好是一次絕佳的機會,用極端狀態激發出他的表演力道。黃進說,不敢談自己能教導兩位前輩,但是在互動中卻激發出一些新的火花。

 

一念無明,善意也會結下惡果

 

電影中段,女配角方皓玟與主角余文樂有一場驚人的爆發戲,在教會的分享會上,驚人的恨意宣洩而出,原本以關愛、原諒為主題的聚會,卻變成一場讓人喘不過氣的團體批鬥。提起這場戲,黃進表示,其實選擇教會並沒有特別的宗教批判,只是想表達,在日常中隨處可見的場景,始終不乏這種善意導致惡果的情境。

善意為何會導致惡果?他進一步往下談,我們時常希望能夠幫助他人,卻使用了錯誤的方式,並沒有真正觀察到對方的需求,只想到自己要達成甚麼效果。這樣的幫助,只是在滿足自己,不是在造福他人。「當然,這不代表我們就是壞人」,他說,我們或許沒有真正用心去思考對方需要的是什麼?這樣的關係也常出現在父母對子女身上,是作品埋下的另一則意象。原先純然的善意,會不會反倒開出惡果?是他期望藉由作品,向社會拋出的另一個問題。

至於,要如何理解故事結局的意涵?黃進覺得,不同的觀眾有不同的理解,在電影的父子相處中,有些觀眾看到絕望,卻也有觀眾在其中看到一絲生機。「很多問題是我們無法簡單解決的,這與我們現在身處的大時代是一樣的」,他強調,他並不想在電影的結局裡表達這對父子解決了所有問題,甚至認為他們往後可能還會碰到更多困難,但重點是,他們會願意繼續攜手走下去。問題或許還沒解決,但我們有沒有一起解決問題的勇氣?這是他在結局中意圖傳達的內涵。

《一念無明》呈現香港社會的一角,黃進與編劇陳楚衍搭檔合作,用銳利卻不失關懷的影像,切入都市居民不願面對的問題,香港新導演的創作能量,是未來華語電影界難以忽視的一道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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