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像的建構形塑中,通往真相:《生命宛如幽暗長河》導演阿諾查蘇維查康彭
2016-12-06

文字整理 │ 謝以萱

文字編輯 │ 楊元鈴 

攝影 │ 張國耀

 

「我企圖處理的是:在一個沒有歷史的地方拍攝一部歷史電影的不可能。」以《看似平凡的故事》拿下鹿特丹金虎獎的泰國導演阿諾查蘇維查康彭,睽違七年,帶來她的最新作品《生命宛如幽暗長河》,大膽捨棄主角與情節,在看似平常又交錯的人物編結中,跳脫時間的線性敘事,回望泰國歷史與社會的集體記憶,也與台灣的觀眾分享她的創作思索。

 

Q:想請導演敘述一下《生命宛如幽暗長河》這部影片的創作靈感,以及選擇此種實驗性之表現形式的想法為何?

 

阿諾查蘇維查康彭(以下簡稱阿):這部作品我花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大概六年,花了兩、三年寫劇本,最初的構想其實源於我在剪接上一部劇情片《看似平凡的故事》,我發現剪接的過程,其實在重建整個電影的敘事結構,後製的階段可能會對整部作品的結構產生影響。所以當我完成後就在想:也許這會是一種製作電影的方式,也是我比較有感覺的敘事方式。所以在構想《生命宛如幽暗長河》的劇本時,我就有很強烈的慾望要以這樣非線性的、多重的敘事結構來說故事。

這部作品想要傳達的訊息,並非單一而明確的。但我意圖透過這部作品來談「我們如何記憶」、「記憶如何形塑社會」。影片中提及的那場發生在 1976 年的大屠殺,正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我感覺我與這件憾事之間有著微妙的關聯性,它似乎成為我人生的一部份。關於這題材,我在先前的作品中也稍稍觸及。這件事的發生與我的出生同一年,所以我當然不可能對這場大屠殺有任何直接的個人經驗或記憶,一直到現在,這件事在泰國依然是個禁忌,學校的課程也不會討論這件事,我也一直到了十幾歲,才從少數僅有的資料中知道這場屠殺。

 

Q:關於 1976法政大學屠殺事件,在影片中有幾個地方很明確地指出這事件的意象,包括在攝影棚的場景中,有一群人雙手在背後交疊、趴臥在地上,軍警拿著槍走動巡視、威嚇,指著地上的人,一旁有攝影師拍照,畫面定格;還有,影片中那位拍攝紀錄片的女導演和曾經歷過屠殺事件的倖存者,她是一位女作家,她們想要拍攝一部關於回憶此事件的影片。想請導演聊聊這些橋段的安排?

 

阿:我想對我這個世代的泰國人來說,1976 屠殺事件是有著代表性的圖像,其中一個著名的畫面是一個叼著菸的軍警,正對著學校開槍﹔另一個則是學生都倒臥在法政大學的操場上。這是我們所認知的 1976 大屠殺。它具有某種代表性,但也有其限制性,事情的真相往往具有許多層面,如果你與經歷過這事件的人交談,他們會告訴你不同的故事,反映不同的觀點。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著通往真相的路徑。電影,或許能作為探索事情真相的方法,它是一種再現,但它所呈現的也遠多過於再現。在拍電影的過程中,我們會再一次重塑關於事件的理解與印象,我們建構、形塑影像與敘事,雖然電影是種再現的形式,但我希望它能夠超越我們認為它所是的。

 

Q:從一開始寫劇本、拍攝到最後剪接的過程,這部影片敘事的結構上有什麼樣的調整?

 

阿:目前看到的完成作品,與一開始構想的劇本大約有七、八成是符合的。之所以會花三年的時間寫劇本,是因為這是一個多線的、從不同視點來看的敘事方式,我希望這些故事線彼此之間能有所重疊,但是又希望讓敘事結構保持鬆散的狀態,又結構又鬆散,書寫的過程其實相當困難、相當掙扎,這也是為什麼花了三年的時間來寫。但當我寫完最終版的劇本時,我當下便知道這就是我要的,達到了某種平衡,這是很直覺性的。在寫劇本的時候,我也陸續拍了一些素材,請演員來試鏡,雖然我最終沒有用這階段試鏡的演員,但因為我是一個重視創作過程的人,所以這對我寫劇本也有所幫助。

劇本一完工後,我就立刻進入拍攝的部分。要幫這個劇本找資金並不容易,首先是它觸及的主題較敏感,其次是這個故事的敘事方式是比較抽象的,所以當我開拍時,資金並非百分之百到位,但不管如何,我還是覺得要開始拍攝。就這樣拍拍停停延續了兩年,期間仍持續尋找資金,這相當困難,因為整個劇本相當抽象,但我也拍了一些素材讓投資者增加信心。那個階段大概只取得四成的資金。

也因為斷斷續續拍攝了兩年,我遇到了一些問題,包括原先預定的演員後來退出、泰國的政治環境改變,我必須不斷地適應與調整,但相對來說整體變動並不多。所以素材是一直在改變的,即使到了剪接的階段,我決定要多加一場戲,就是那場在後製室裡的戲,我們今年二月才加拍的,也是最後拍攝的一場戲。

 

Q:想多加那一場後製室戲的動機是什麼?

 

阿:噢,這其實有點有趣。其實,我想要這部影片中有角色死亡,但我無法決定要讓誰死,因此花了不少時間思考。影片中 Peter 的角色是個演員,他其實是類似「橋樑」的角色,我用他來連接現實與虛構,所以後來加這場戲來表示他的死亡,因為我想要這個連結被打破。嗯……但事實上這只是一種回答的說法,我其實有許多種答案,其中一個比較有趣的想法是,在現實生活中,飾演 Peter 這個角色的男演員時常出一些意外,比如騎摩托車出車禍等等,出事的頻率多到我真的有些擔心,怕他真的出了什麼大意外,所以我總提醒他要小心一點,保護好自己,後來我就想,讓他在電影中死掉,或許會讓他在現實生活中少點不幸的事情,而且能夠在電影裡永垂不朽。

但演 Peter 的那位男星還不知道他在片中會死掉,我還沒告訴他,他還沒看到最終的版本,下週我們在泰國會舉辦公開首映,他就會知道了(笑)。

 

Q:延續著Peter死亡的討論,在影片中他死亡的橋段,我們可以看到他在高速公路上開著車、眼神往上飄,鏡頭帶到公路上的路標,路標寫著「Dao Khanong」,剛好就是這部影片的泰文片名。想請問導演這樣安排的用意?

 

阿:劇本上本來就有這場戲。我們拍攝他在高速公路上開車,然後他的經紀人打電話來,他就跟他的經紀人聊天,但當初我們並沒有設計他會發生意外。

至於那個跟片名一樣的路標「Dao Khanong」,其實是泰國高速公路上很常見的地名標誌。如果你沿著與曼谷連接的高速公路行駛,無論目的地是哪裡,一路上都會看到這個地名。我對這件事也一直感到很疑惑,因為Dao Khanong 這個地方並不是觀光景點,也不是大城市,那不是人們沒事會去的地方,它其實是一個很普通、位於都會邊緣的工業區,但卻是你沿著高速公路行駛都一直會看到的。它給人一種「在路上」的感覺,像是一個目的地,但是你其實並沒有要去這個地方,除非你工作或生活在那裡。你在旅途中會一直看到它,也看到它不斷地朝車窗後方「過去」。

另一個原因,則是「Dao Khanong」這個詞從泰文字面上直譯的意思是「荒野之星」,字面上的意象很美,但這個意象跟這個地區並沒有太多相符的部分。用這個詞作為電影的片名,我覺得很合適,它可以是抽象的,不必然要跟電影本身有直接或明確的關聯性。

 

Q:泰文片名「Dao Khanong」的荒野,會讓人聯想到影片中很常出現的叢林、荒野場景,而在泰國的政治語境中,1976法政大學屠殺事件後,有不少支持共產黨的學生逃亡至叢林裡藏匿。這之間是否有什麼關聯性?

 

阿:製作電影的過程中其實有許多巧合。我其實最早是把拍攝場景設定在一座小島上,但大概是七年前,有次來到片中拍攝的那幢木屋,實際上它是一間種植香菇的房子,位於泰國北方的楠省(Nan),比清邁再東南方一點點,以前的交通不太發達,不太容易抵達。我第一次來到這間木屋,當時的反應就像影片中的女紀錄片導演與女作家一樣喜歡這空間,所以我決定改變劇本的拍攝地點,把場景改到這間屋子拍攝,而不是去小島。

而那位飾演經歷過1976年屠殺事件女作家的演員,她本身便屬於那個事件的世代。在籌拍的前製作業期間,我們一起來到這房子,她說她以前來過楠省,那裡確實是當年許多從大屠殺中倖存的學生逃往的區域,他們躲到叢林裡。這可以純粹說是巧合,雖然我先前便知道這些事情,但是當我決定要改變拍攝地點時,其實並沒有意識到這些關聯性。

 

Q:請問這部作品在泰國的映演情況?為什麼有些導演的作品(例如阿比查邦)沒辦法在泰國上映?

 

阿:阿比查邦的《華麗之墓》並沒有送審,他對泰國的審查制度有個人的看法,他拍那部片主要也是想挑戰這個議題。我可以理解阿比查邦對審查制度的看法,因為他先前的作品《戀愛症候群》曾經被要求剪片,所以對他來說在情感上是很難認同的。

至於我的作品《生命宛如幽暗長河》已經通過了審查,得到十五歲以上可觀賞的級別,這結果相當跌破眾人眼鏡。泰國的級別審查是這樣的,你送交你的作品給審查委員會,必須先填寫一個建議的級別給委員們參考,我上一部作品《看似平凡的故事》是 20+,我並不想要再拿到這個級別,因為要二十歲以上才能觀賞,如此一來可以看的觀眾就會少很多。當年《看似平凡的故事》放映時,我在戲院外與一位十五歲的少年聊天,他因為年齡不足,沒辦法進去看。所以這次《生命宛如幽暗長河》送審時,我不顧製片說要申請18+的建議,堅持申請15+,我心想反正若真的被退回來,還有協商的空間。但結果通過了,這讓我們都相當驚喜。

這部片已經於今年10月6日舉辦了一次私人放映,以紀念法政大學屠殺事件四十週年,那次主要是邀請一些親朋好友、工作夥伴等。這部作品是一個規模很小的獨立製作,我幾乎投入參與了每一個階段,劇本、拍攝、後製、發行,下週三將會在曼谷舉辦特映記者會,到時候飾演Peter的男演員就會看他會在片中死亡。之後,十二月將會在泰國的商業戲院做小規模的映演,曼谷大概是五家戲院,清邁一家,孔敬一家,就這樣。

現在泰國的審查委員會也比以前懂得注意形象,因為他們曉得先前的行徑備受抨擊,但過於嚴苛、不合理的審查依然存在,只是比以前的情況緩和一些。現在他們在判定一部電影「具危險性」之前——即使沒人清楚他們到底如何定義「危險」,會先跟電影導演或製片聯絡,針對影片先做出修剪,若創作者接受的話,影片就可以獲得18+或是20+的級數上映。但我想應該沒什麼人希望自己作品是二十歲以上才能觀賞,那會相當受限。

 

Q:關於音樂的部份,片中出現了三首歌曲、三個唱歌的時刻,分別是:第一,女紀錄片導演和女作家在木屋停電時唱的那首歌; Peter從菸廠開車離開時車上聽的那首歌;第三,Peter在攝影棚內拍攝MV的歌。想請問導演為什麼是挑選這三首歌,它們出現在片中是否意味著什麼?

 

阿:噢,我應該先提一下這部片的英文片名〈By the Time It Gets Dark 〉其實就是一首歌的歌名。我很喜歡音樂,雖然我沒有音樂方面的天份、也不會樂器,但我在寫劇本時,常會聽著一些歌曲從中得到靈感,這對我來說很重要。這首和英文片名一樣的歌曲,是歌手Sandy Denny的歌曲,她是六、七○年代樂團Fairport Convention的成員,但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其實是Yo La Tengo翻唱的版本。我覺著這反而是一個比較理想的狀況,因為頗符合我這部電影裡頭所要談的:一直重製原有的故事,記憶也是這樣一再反覆形塑。

至於第一首歌,女紀錄片導演在木屋唱的那首,其實在我一開始的劇本中,我放了另一首歌,但我們在彩排的時候,我問演員:「妳會唱這首歌嗎?」結果她根本沒聽過。她在真實生活中也是一位泰國導演,但長期在美國生活,也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就問她:「那妳會唱什麼歌?」,然後她就唱了片中目前聽到的那首。我覺得相當優美,也更符合劇本原初的設定,是女導演兒時聽過的歌曲。我也才知道,她曾祖父是泰國有名的作曲家,寫了許多歌曲,而這正是其中一首。雖然我並沒有聽過這首歌,不過我覺得相當優美,我不希望強迫演員去唱一首她根本沒聽過的歌曲,我認為演員所詮釋的角色並不是代表我,也許會有一些我的影子在裡頭,但也不是百分之百就要跟我的想法一致,反而是希望能夠從演員的真實人生經歷中擷取一些什麼放入電影。所以後來就用了她唱的歌曲。

第二首Peter 開車離開聽的歌,是一首老情歌,內容關於記憶,但它的歌詞也可以被解讀成其他意義。我挑選它是因為歌詞談的是「我們如何記憶與遺忘」。

第三首Peter拍攝 MV 的歌曲,這首歌其實是飾演Peter的那位男演員自己寫的曲子。又一次的,我再度從演員真實的生活中擷取一些事物。我應該要把時間再倒回一些,在最初始,我其實屬意其他人飾演Peter這個角色,原本那位演員答應演出,但是後來又改變心意不演,而且在我們已經開拍後才退出。我當時非常傷心,還寫了文情並茂的信求他來演,但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一年之後,我才找到了目前飾演Peter的演員,當他答應演出後,我就決定要在影片中結合一些他真實生活的部分。他在現實生活中也是一位歌手,有自己的樂團,所以我請他為電影寫一首曲子,然後我會為他拍一部MV,而這也正是我們在電影中看到拍攝MV的場景,我把為他拍攝的MV片段作為素材,也放入了電影中。

再額外補充一點,目前飾演Peter的演員在答應演出時,就已經知道這個角色的原型不是他本人,而是為其他人量身打造,所以電影中在餐廳吃螃蟹的那場戲,台詞是他對他同桌的朋友說:「有一位紀錄片導演說她特地為我寫了一個角色」,然後對方回他「你少天真了,他們都這樣講。」我覺得這一段其實相當諷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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