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歷史到影像的時代叩問:《不成問題的問題》導演梅峰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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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15 |
文字整理 │ 謝佳錦
文字編輯 │ 楊元鈴
攝影 │ 張國耀
曾以《春風沉醉的夜晚》和導演婁燁共同獲得坎城影展最佳編劇、現任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教授的梅峰,今年執導的首部劇情長片《不成問題的問題》,先前於東京影展獲得最佳藝術貢獻獎,接著又在金馬獎拿下最佳男主角與最佳改編劇本兩項大獎,是近期最受矚目的中國電影之一。
電影改編自老舍1942年寫下的同名小說,以性格迥異、稜角分明的三位角色姓名分段,講述對日抗戰期間發生在重慶樹華農場的一些「小事」,而這些「不成問題的問題」,反映出至今仍有共鳴的中國式人情世故:第一段是丁務源,丁主任,他是這棟農場的主管,能力不強,交際手腕卻是一流,農場物產豐饒仍虧損連連,可是大家都收過他的好處,趕不走他;第二段是忽然闖入的秦妙齋,聲稱是全能藝術家,其實是不學無術又自命不凡、不交房租又賴著不走的無賴之徒;第三段是留洋博士尤大興,接替丁務源的新主任,有本事、講科學、肯實幹,卻沒有容身之所。全片長達一百四十四分鐘,黑白影像且幾乎都是中遠景,甚少特寫,而男主角范偉則將自己的表演與電影風格濃縮為「靜水深流」四字。導演梅峰指出,若非源於北京電影學院青年製片廠的「新學院派」計畫,這樣的非一般商業機制,恐怕無法這麼堅持美學純度。
如何改編原著?梅峰表示,電影與小說的調性不同,小說比較直接作社會評價和批判,風格很漫畫,人物描述很誇張,直接轉換成電影恐怕有難度,電影所呈現的必須是視覺可見、跟我們日常生活經驗可以呼應的物質世界。因此,他在改編上收起老舍的諷刺鋒芒,較為低調與柔化。
選擇這篇小說,也考量譏諷的現象仍適用當今,梅峰笑稱:「我們現在身邊還是有很多秦妙齋,有很多丁主任。」不過,面對觀眾嘗試以四○年代的國共相爭背景,將小說人物對位成抽象的黨派之爭、主義之爭,梅峰的回答是:「我想老舍先生的小說起碼是以敘事為前提,他不太願意放大這些象徵性,我作這部作品的前提也在這上面,不太放大符號性意義。」
對比原著,較大的改編是加了兩個女性角色,一個是跟秦妙齋談戀愛的佟小姐,一個是農場股東方的三太太,透過股東方的描述,帶出農場外的空間。梅峰說:「這是我這麼多年寫劇本得來的直覺吧。電影還是要講究人物的平衡、比例,如果就是原小說的三個男人與一個尤太太,拍成電影不太舒服。而且原小說只有樹華農場作為故事展開的舞台,對我來說空間感也不夠支撐起電影感。」
選角的部份,在物色靈魂人物丁務源時,第一時間就想起范偉,這位早年以相聲、小品走紅,近年在許多商業電影飾演綠葉的資深喜劇演員。梅峰把劇本遞給范偉的經紀人,對方讀完之後很激動,難得有這樣一個從頭到尾都以他為第一男演員的角色。范偉也跟梅峰開玩笑說,他這年紀很難遇到這樣的劇本了。
被問到范偉哪段演得特別好?梅峰舉的是他從水裡出來、走過全都是淤泥的河岸,險些跌倒,以及後來他走去秦妙齋房間講話的部分,「范偉老師演得非常有說服力,追求微妙的外部細節動作、內心的潛台詞,表演層次非常多。」
飾演三太太的史依弘,是上海京劇院的知名花旦,也在片中演唱了〈貴妃醉酒〉。飾演尤太太的是在中國非常知名的女演員殷桃,演過很多電視劇、舞台演出。飾演秦妙齋的張超,是從湖南電視台的選秀節目出來的,沒有受過表演訓練,但梅峰認為他有熱情,他說:「第一次見到他就印象深刻,北京四五月時,他穿著民國衣服來見我,麻布、長衫、頭髮弄得很亂,他說是讀了劇本後把自己打扮成秦妙齋的模樣。」張超個子很高,當初選他,也是考量符合老舍小說裡的「大龍蝦」描述,給人無時無刻都是張牙舞爪的肢體感。至於片中的農民與穿插的民間戲劇團,都是從拍攝地點重慶現場找的。
如何賦予電影語言
電影分成丁務源、秦妙齋、尤大興三段,視覺語言各異。梅峰說,這是他和攝影師朱津京討論後定下的基調。
梅峰解釋,丁務源是在所有環境都能從容周旋、游刃有餘地製造各種平衡感的人物,因此這一段追求的是穩定性,大致上是固定鏡頭。第二段的秦妙齋是攪皺一池春水的闖入者,老舍原文是「雞飛狗跳,不得安寧」,要有一些運動,人走到哪,鏡頭就跟到哪;但導演認為,這個運動的感覺不能等到秦妙齋出現才用,這樣就有點刻意,沒有必要分段分得這麼明顯,因此攝影機在丁主任看到工人打麻將就第一次動了。至於尤大興的部分,基於最後基調是悲劇性情緒,所以尤大興這段基本上不動,而且尤大興和尤太太的戲,除了工人在田間勞動配音樂的蒙太奇外,都是在黃昏拍的。
剪接上,梅峰特別感謝廖慶松。他說:「廖慶松老師太厲害了,幫助太大了,他拿整整四個工作日,早上九點一直到晚上十點,一幀一幀給我看區別。我覺得我視覺上好像特別遲鈍,但廖慶松老師可以告訴我差個幾幀的區別在哪裡,選擇這個剪輯方案,舞台感重一點,選擇這個方案呢,電影感強一點。這個經驗對我來說是最寶貴的。」電影採取的固定機位、長鏡頭、封閉空間,很容易讓人產生舞台感,「很危險,若不是廖慶松老師帶來的強大支持,就不會是最後『又舞台又不那麼舞台』還是有蠻強的電影感。」
電影尾聲,不只有悲劇性情緒,梅峰還企圖帶來一股他所謂的氣韻。劇本收尾就停在河灘上的三人對話,沒有片末幾個空鏡頭與尤太太在霧中遙望遠方的畫面。梅峰說:「到那個點,頂多把故事看明白,但情緒上延伸出去的東西是不夠的。」
梅峰表示:「農場是一個大時代背景下的小舞台,那麼多人來來往往,走過溪流上的獨木橋,對這農場來說都是過客。從台詞上,只有尤太太說:『大興,我喜歡這兒,咱們別走了好嗎?』尤大興回:『抗戰勝利也不走嗎?』她回:『不走了。』在那戰亂背景下,有這樣一個女性想在這兒安頓,但這個小小願望卻實現不了,所以放在最後這兒,做了一點個人的寄託和感懷。」
既是著作等身的電影學院老師,也是資深編劇,梅峰以他豐厚的學養,走出踏實又冒險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