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金馬影展|影人講堂:役所廣司 文字紀錄
2023-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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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231124日 /《我的完美日常》映後

地點:MUVIE CINEMAS TITAN SCREEN

講者:演員|役所廣司

主持人:楊元鈴

口譯:張克柔

文字紀錄:侯伯彥

攝影:康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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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元鈴:這部《我的完美日常》真的會讓人感到「最佳男主角」不足以形容役所廣司的演出,已經是超越影帝的存在了。聽說這次是役所廣司先生第一次來臺灣,先請您跟金馬影展的觀眾打個招呼。

 

役所廣司:大家好,我是役所廣司(講中文)。雖然是第一次來臺灣,大家這麼盛大熱情地歡迎我,真的非常開心,講座只有短短一小時,也請大家多多指教。

 

楊元鈴:您以這部片獲得坎城影展最佳男演員。聽說一開始是奧運計畫的短片,好奇參加這部影片演出的機緣?跟文溫德斯導演是怎麼樣開始合作的?

 

役所廣司:這次的計畫是東京公廁計畫,今天來這裡的路上看到UNIQLO台灣分店,這個計畫的監製,就是由日本UNIQLO集團的二兒子柳井康治所擔任,他提出的計畫是,現在在東京澀谷有十七個非常有設計感、請知名設計家設計的公廁,屬於東京公廁計畫,讓東京奧運時,外國人對東京可以留下不同印象。他當時想說推出影像作品和攝影集,來問我有沒有意願參與計畫。介紹計畫時他說,如果公廁的環境能隨時保持漂亮、清潔的狀態,會不會讓使用者也都為下一個人著想,想辦法不弄髒環境?我覺得這個理念很好,可以培養大家為別人著想的心,就馬上決定加入了。

 

我加入計畫之後,監製跟我說電影想找文溫德斯來當導演,我說你們很會說大話,人家是國際名導,會來日本拍公廁的電影嗎?沒想到兩、三天之後,居然接到了文溫德斯導演的回信,願意擔任影像計畫的導演,而且不只是答應最初短片的需求,他自己提出短片不夠描寫、希望拍成長片,長片計畫就由此誕生了。

 

我們這個案子真的跟一般日本片不一樣,拍攝時完全還沒決定拍完要找哪間發行商,其他接下來的計畫也都沒有決定。我們想好要把公廁清潔員的故事拍得非常美麗,花一年的時間集結團隊,一起拍出了這樣美麗的電影。

 

楊元鈴:役所廣司飾演的平山先生,整部片透過他的生活去呈現。這個角色是當初你跟文溫德斯導演一起討論構成的嗎?有很多生活的細節,是如何詮釋這個角色的?

 

役所廣司:平山這個人物在劇本設計時,是由文溫德斯導演跟另一位共同編劇高崎卓馬一起設計出來的。劇本寫的方式也非常詩意,文字很優美,我看劇本時就覺得已經呈現出這部電影的優美氣氛。

 

楊元鈴:看這部片會感覺到,役所廣司先生真的是個專業的清潔工。《我們來跳舞》裡您要練跳舞,《啄木鳥與雨》還要爬樹、砍樹,好像每次演戲都很辛苦,要練習很多。這次的清潔工角色,相信也受到很多訓練?可以分享一下訓練的過程。

 

役所廣司:一開始我的想像是,希望本片拍完後,文溫德斯導演把這部片帶到國外時,能讓人誤以為導演在日本找了一個素人,一個真的清潔員來飾演。

 

楊元鈴:想太多了,這麼帥怎麼可能?

 

役所廣司:我們在開鏡之前,有找專業的資深清潔員來進行兩天的訓練,教我怎麼使用那些道具跟清潔方法。光是兩天還不夠,也請他們拍影片讓我回家研究,拿我家的廁所當實戰現場來研究如何打掃。但這樣還是不夠,實際上拍攝時,現場也有清潔指導,每場戲都會在旁邊指導我動作上的表現,要怎樣才能更寫實一點。我也問會他們,清潔中如果有路人衝進來想使用時,會有什麼反應?用他們實際上的經驗,採用在電影裡。

 

像東京公廁計畫的這些廁所,雖然都是由日本知名建築師設計的,還是很容易被弄髒或刻意破壞,所以後來安排一天清潔三次,乾淨的時間會變長,但依然無法避免被弄髒。清潔員跟我說,他們還是會去想像,當人們來使用公廁、看到乾淨廁所的心情,然後讓自己努力保持這些廁所的乾淨。

 

我想大家應該還蠻多機會可以去東京澀谷玩一玩,下次去要記得有十七個很漂亮的公廁,可以找一個你喜歡的公廁在那邊解放一下。我覺得現場應該還蠻有機會遇到跟電影中的平山先生穿著一樣制服的清潔員在現場,如果遇到請跟他聊一聊你看過電影的事情,他們一定會很開心。

 

楊元鈴:好奇掃了那麼多廁所,您最喜歡哪一個?另外是小紙條,如果臺灣觀眾去塞紙條,他會不會回我們?

 

役所廣司:我覺得東京公廁計畫裡實際上真正的清潔人員,應該也會來看這部電影。看完之後如果有人去放紙條,他們應該也會效仿電影,在上面畫圈圈叉叉。十七個廁所真的是各有各的魅力,硬要講的話,我對透明的那個印象最深,關起來才會變成霧面,白天或晚上看都非常有氣氛,但使用時真的要注意門有沒有關好,不然沒有切換成霧面的話,會被外面看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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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元鈴:回到電影,可以看到雖然有一些其他角色,但大部分還是以平山自己的日常生活為主。這跟傳統戲劇裡有對戲、有對手的戲很不同,如何在電影現場呈現或詮釋出這種日常?日常中又有生命的變化,很難也很細緻。

 

役所廣司:拍完戲我看了成品,雖然因為我有飾演,所以會忍不住反省自己的表現,但我真的很純粹地在看這部片的時候,會覺得一個有生命的人出現在大銀幕上——不只是人類,或是電影裡出現的植物、樹木,或最後一幕講的「木漏れ日」(komorebi),透過樹木之間流洩出來的光影——這些變化都可以激發很多我們的想像力,真的是電影才能看到的畫面。有時不一定要構築在情節上,光是有個活著的人反映在大銀幕上,我們就可以看到很多東西。

 

我在看劇本時,劇本裡很繁複地描寫平山先生的日常作息,實際上拍攝時也是拍他每天早上做什麼、工作做什麼,不斷地拍攝日常反覆的作息,我自己都會覺得觀眾受得了嗎?一直看到同樣的東西,也許到後來會覺得,該發生不一樣的事情或情節了吧?但我覺得在中後段的時候,大家可以慢慢地在這些日常作息之中,看到他的一些細微變化。

 

楊元鈴:真的是非常細緻。延續這個話題,電影中有很多畫面單純是在拍役所廣司先生,沒有跟別人互動。導演除了平山這個角色之外,是否也在談他跟東京這個城市之間的關係?導戲過程中,有沒有把城市的概念放在角色身上?尤其是他不斷開著車,仰望著晴空塔。

 

役所廣司:文溫德斯導演非常喜歡日本,聽說已經來過幾十次了,這次的電影想必也同時有描寫到東京這個城市。我覺得電影描寫人,想必會描寫到後面的社會,可以透過人看到社會。像平山先生自己住的小房間,有點脫離現代,是稍微早期一點的感覺,可是他每天出門時,卻會看著聳立在都市中心的晴空塔,這樣的對比也可以反應出現在的東京。

 

而且東京這個大都會的時間的速度感,跟平山先生的自己獨特的時間感又不太一樣,東京如果是水泥森林,平山先生可能真的是住在自己的森林裡,每天接觸著樹木,去感受樹葉之間的陽光、感受風、感受水,過著自己很充實的生活。小津安二郎導演說過,電影最重要的是去描寫人,好好描寫人物,就可以看到時代與社會。文溫德斯導演也是小津迷,非常尊敬他,我相信這部分一定也有受到影響。

 

楊元鈴:這部片中,有沒有印象最深刻的、最難演的一場戲?或者是哪場戲跟導演有不同意見?

 

役所廣司:我印象深刻的是,劇本裡導演沒有寫平山的表情或情緒,不會寫微笑或生氣等敘述。有一場戲,導演請我走出公寓時抬頭望向天空微笑,但他不會講原因。那個微笑也拍了幾個take、幾個不同版本,真的是導演口頭的指示,劇本上沒有寫,我當時也不太清楚是什麼樣的原因。後來又有一場戲,導演說這邊的平山希望是整部戲裡最生氣的情緒,我覺得平山不太是會生氣的人,這邊有需要這樣嗎?雖然不太理解,但我還是試著演演看。

 

完成電影後,大概可以理解導演的想法了。我在揣摩劇本時,平山在我心中比較像修行的僧侶,比較沒有喜怒哀樂,他沉默寡言、沒有表情,是在過自己生活的一個人;導演其實是想拉進平山和觀眾之間的心理距離的,企圖表現出他很有人性的一面,希望大家看到他的笑容和憤怒,藉由那些喜怒哀樂來拉近跟觀眾的距離。我真的是看完成片才發現導演有這個想法,這個我在拍攝時沒想通。

 

楊元鈴:前面看似修行的僧侶,喜怒哀樂的波動比較低,最後一場開車上路,臉上的五味雜陳,好像一時之間所有的情緒都要爆發,可否分享那場戲的詮釋,以及導演是如何指示?

 

役所廣司:那場是戲上面寫「平山突然哭了」。後來到現場,導演說這邊你打算怎麼演?我說劇本寫平山哭了,導演說其實要不要哭都沒關係,我說那不然先照我的理解來演一遍。我讀腳本時的印象是,平山並不是因為悲傷而流下眼淚,不是往那個方向去演。我會覺得前面他的情感比較平淡,後面出現了妹妹跟姪女,這些親屬是知道他過去的人,藉由他們的出現,打開了他封閉起來的一部分心靈,像是風吹過去之後,有一部分的人生被打通了的感覺。這些親人出現之前他很滿意自己的生活,之後也許他又更往上了一層,找到讓自己更舒適的人生。

 

我在別的訪問也有被問過最後一場戲的細節,當時我不是很想講出來,希望讓觀眾留下想像,為什麼他會哭、會笑?我做為演員,如果講出平山的心情,會有點限制大家對這場戲的想像。原本劇本寫的方式就比較抽象、曖昧,算是留下開放式的結局,讓大家有機會討論他的笑容跟眼淚是來自哪裡,可以有想像的空間。

 

楊元鈴:這次影展機會難得,放映了役所廣司先生不同時期的作品,我印象深刻的是可以看他當年的《神風72小時》,那時他就在開車了,跟這部片一樣。請你聊聊當初接演那部片,還有之前其實是公務員、轉行當演員,演出《神風72小時》後馬上受到肯定,可否聊聊從公務員轉行,以及當初演戲的狀況?

 

役所廣司:剛剛提到《神風72小時》,是我三十幾歲時演的電影,是很年輕的我,如果還有上映希望大家可以看一下,對比一下現在的我跟當年的樣子。這個機緣是蠻意外的,我原本是公務員,有一天收到朋友送我的舞台劇門票,在那之前我沒看過正式的舞台劇,那個舞台劇很有趣、很有魅力,看專業演員在舞臺上表演,內容讓我非常感動。

 

當時我就開始對表演有興趣,但我也沒有那麼多的經濟能力去看那麼多的舞台劇,就開始看小劇場,比較接近素人的小劇場表演。因為票錢比較便宜,我可以看很多,多看了一些之後,發現內容沒有說真的很有趣,但裡面所有演員都非常認真努力為作品奉獻。我就有個念頭,這些演員對當時的我來說非常耀眼奪目,在我眼中非常有魅力,我就覺得也許表演這個東西,實際上去參與,會比當個觀眾更有趣。這個念頭開啟了我的演藝之門,想說給自己一個機會,去報名表演訓練。

 

影人講堂:役所廣司.jpg 影人講堂:役所廣司.jpg

 

觀眾A:這部片裡,角色在拍樹,有提到想捕捉光影,但他洗出來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彩色會不會更可以表達光影變化?為什麼用黑白呈現?而且黑白也跟他的夢境顏色一樣。

 

役所廣司:其實我沒有做過彩色的夢,大家有嗎?最後那一幕會用黑白是導演的意圖,但我自己會覺得,每天所看到的風景弄成黑白會比較有瞬間的感覺,好像眼前看到的下一秒就不會再存在了,所有東西只會存在於這一瞬間,下一秒就成為過往,所以黑白也許是比較夢幻一點的表現形式。我下次問問看導演好了。我現在忽然想起來,文溫德斯導演一開始好像有提過本來想拍成黑白片。

 

觀眾B:先恭喜役所廣司先生今年得到坎城影展的影帝,請問您演過這麼多不同角色,您對於以這部片的角色得獎,您認為是為什麼?有什麼感想?

 

役所廣司:這個我真的不是很了解(笑)。我只能說得獎是幸運,得獎之前勢必評審會經過一番激烈討論,才有辦法決定。也許,我不知道,也許是想給作品一個肯定,但結論是頒給男主角也說不定。我自己心中的解釋是,我是代表作品整體的團隊去接受這個榮耀。

 

觀眾C:片中平山非常喜歡搜集卡帶,也很珍惜,能賣好價錢也不願意賣。現實中,您有沒有什麼非常寶貴的東西,是別人砸一億元也不願意賣出去的?這部片代表日本參加奧斯卡,您對於拿獎有期待嗎?

 

役所廣司:奧斯卡也無法用一億元買到。嗯……(思考良久)。一億元也不賣的是我老婆,絕對不會賣掉她。這次《我的完美日常》能代表日本有機會前進奧斯卡,但現在這個時機,應該只是得到了排在奧斯卡門口的權力而已,目前整個團隊很努力在造勢,看能否有機會真的走入這個殿堂。但能入圍或得獎真的要靠時機和運氣,電影拍完後還能有這麼多的期待,真的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像這部片也讓我有機會來到台北跟大家見面,真的帶給我非常多東西,我也非常感謝。

 

觀眾D:拍這部片時,劇組人員有不同跨文化的背景,想請教合作時,跨文化的團隊有產生什麼火花?片中對很多幽微的美感有蠻好的體現,您個人理解這跟導演幽微的美感之間有什麼差別?

 

役所廣司:這次的團隊有三、四位德國人:導演文溫德斯、攝影師,以及導演太太,在裡面擔任另一位攝影角色,負責拍夢境與黑白部分,另外還有一位助理,其他的工作人員都是日本人。因為主創有德國人加入,可以看到透過導演的視角去看日本,真的可以拍出非常不一樣的東京,跟一般日本的攝影師、導演拍得非常不同。有這麼多作品是在東京拍攝,他卻能拍出完全不同的角度,讓我有看到新的東京的感覺,所以我覺得這次的合拍、跨文化的團隊,有非常好的化學效應。

 

可以看到平山的房間,從晴空塔那邊看過來,種盆栽那裡的光是藍色的。通常在東京家裡種盆栽打藍光,應該會有警察來問你種的是什麼,但在片中是非常美的氛圍。

 

觀眾E:妹妹來找平山的這一幕,跟您說爸爸有狀況,希望您去看他。我在那個過程有被勾動,妹妹離開時,您的表演上也看到情緒轉換。您在那個過程中感受到了什麼?

 

役所廣司:那場戲我在演時也嚇了一跳,因為劇本上並不是那麼有情緒的戲,但我覺得平山的姪女妮可的出現,真的對他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尤其是後來跟姪女說:「有空再來玩喔。」,姪女說:「那我一定要來。」,他們這樣子的對話,我自己當下的感觸也非常深。

 

楊元鈴:最後有什麼話想對臺灣的觀眾說?大家也會去東京廁所參觀,說是役所廣司先生請我們來的。

 

役所廣司:最後有這樣的機會跟臺灣的觀眾說幾句話的話,我覺得我還是要說,十二年前日本發生311大地震,當時臺灣是以最快速、全世界最多的支援送到日本,當時日本全國人民都非常感激,現在也仍然朝著復興之路前進。既然這次有機會來臺灣,我覺得我一定要親口表示感謝,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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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金馬影展|影人講堂:役所廣司 Koji YAKUSHO 影音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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