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已經有足夠的話語權，我們要盡可能給女性發聲的空間——《海濱小戀曲》導演和編劇訪問

 

文／趙振江

編輯／謝佳錦

攝影／翁佳如

 

直男導演和直男編劇，能拍好女女相戀的故事嗎？這個問題從始至終伴隨著泰國電影《海濱小戀曲》（Solids by the Seashore）。

 

先說我的電影觀感，導演對大海、海波的視覺處理讓人驚艷，是目前為止觀影體驗中難得一見的震撼。

 

電影講述的是泰國南部濱海小鎮，視覺藝術家小馮和來自穆斯林家庭的莎迪相戀的故事。同時發生的還有當地以護灘為由，在沙灘上築起消波塊實則破壞海灘自然循環的社會現實。而這塊海灘不僅是兩位女性各自擁有情感記憶的地方，也是日後她們相戀的主要場所。

 

 

 

在導演的鏡頭下，海波的顏色、形狀、結構與兩位女性的情慾和情感同構。席天幕地捲滾而來的海浪無數次衝擊著防波堤，正如穆斯林少女的情慾衝擊著《古蘭經》的教義。

 

開篇與結尾上帝視覺的大海與防波堤，隱隱構成一個結構嚴謹的符號。一個少女如何衝破世俗、宗教種種「防波堤」？

 

海波也因為防波堤的存在，變得更加有力、璀璨，這些美，是因為防波堤的阻擋，它對「桎梏」的衝擊而產生的，兩位少女的戀愛亦如是。

頗為遺憾的是，兩位女性在社會層面的情感互動並不如導演對大海的拍攝來得出彩。其中穆斯林女孩面對同性戀人與被指定的相親對象之間的猶疑，面對同性自由戀愛和古蘭經教義的衝突，並沒有被很强烈地體現、處理。沒有禁忌的愛，電光火石就不夠熱烈，正如沒有防波堤，海浪也就不夠璀璨。

 

電影中呈現出的大海的情慾遠遠超過兩位女性的情慾，不知該說是導演的成功或者失敗。

 

帶著這樣的疑問，我採訪了導演帕蒂旁蓬塔里（Patiparn BOONTARIG）和共同編劇卡里比蘇萬（Kalil PITSUWAN）。

 

導演帕蒂旁蓬塔里介紹，12年前他在這個海濱小鎮拍攝了一部關於消波塊破壞海灘的紀錄片，紀錄片進入剪輯階段時，他聽到反對興建消波塊的市長被槍殺的消息。

 

這個消息強烈刺激到了他。他覺得消波塊是一個強烈的隱喻，原本為了防止海灘被侵蝕的消波塊，越建越多，反倒破壞了海岸線。人生中，類似消波塊的牆體也無處不在。比如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情感，就會遇到不能如此的信念阻擋。是任由信念的牆體阻礙真實的情感，一退再退，還是找方式拆牆，活出更真實的自己？

 

帶著這樣的念頭，導演再次回到海濱小鎮。他在小鎮認識了不少穆斯林朋友，瞭解她們面臨生活、宗教等各方面的「牆體」壓力，由此為出發點開始創作。劇本創作一年之後，他邀請生活在該地社區的穆斯林編劇卡里比蘇萬作為共同編劇加入創作團隊。

 

卡里比蘇萬自小目睹穆斯林女性被壓迫失聲的狀態，一直希望找機會反抗伊斯蘭社會對女性的打壓，這部電影為他提供了極佳機會，他和導演一拍即合。

 

「這個世界上男性已經擁有所有東西了，希望這部電影為女性創作空間，讓她們盡情表達自己。」卡里比蘇萬講到這裡有些激動。

 

面對兩位男性主創如何處理女女相戀問題的質疑，導演和編劇都做了回應。

 

導演帕蒂旁蓬塔里說，「我們在電影裡常常看到很多刻板印象，男性應該如何，女性應該如何，佛教徒應該如何。現在大家也為我貼標籤，男性導演如何如何。

 

我自小跟著阿嬤一起長大，和我家族的其他男性相比，我內心有更多偏女性的感受。雖然我是男性，但我也想為這些女性發聲。此外，在我的家族中，父親和其他男性比較陽剛，會為我設置很多條條框框，我很能理解女性面臨的限制。最關鍵的是，我要講的是人的故事，探討的是人和人之間的情感。」

 

共同編劇卡里比蘇萬回應，「當初決定拍這部片的時候，就自問過同樣的問題——會不會過於男性視角，畢竟我們兩個是直男，我們真要講這樣的故事嗎？經過深思熟慮我們確定，這就是我們很想說的故事，很想傳達的聲音。沒有人比我們更適合做這件事。我們想了很多方式取得平衡。我們請教LGBT朋友，也和穆斯林男女同性戀的朋友們取經，還特意選擇了女性攝影師和剪輯師。我們希望片中的女生呈現她們最真實的狀態，而不是我們想像的女性角色。」

我拋出這個問題：「如何呈現兩位女性承受的壓力？如果沒有社會的擠壓，如何凸顯兩位女性的情感？」

 

卡里比蘇萬分享，「我認為所謂的打壓是有很多不同層面的。劇中兩位女性的人物設定本來就對宗教有一些反感，已經有不想被宗教束縛的苗頭。我們並不想把她們描述成與全世界為敵的感覺。而只是想呈現在孤立的環境下，她們彼此吸引有很多情慾的生發。我們甚至放棄了二人的親密戲，用大海來跳接。

 

確實有不少朋友也提到兩位女主角的關係需要更激進、更明確的表達，但我們想要呈現的是兩人情感萌芽的狀態，有一種多重宇宙的感覺，我們也不知道兩位女主角最後會怎麼選擇。我們特意結束在事情要進入下個階段的地方，我們對自己做出這樣的決定很滿意。」

此前做過攝影指導的導演則表示，在拍攝大海時，並沒想到情慾的意向。他希望呈現大海的美麗。在他心中，大海就像人類的情感，是美好的，他想呈現自然的大海和消波塊這些人造物的反差。為此，每個鏡頭都做過專門的調色處理。

 

 

 

採訪臨近結束時，卡里比蘇萬補充了一個關於電影中不斷出現隕石畫面的背景故事，他說，「在伊斯蘭教中，有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有一座城市有很多LGBT，神為了懲罰他們，就降下隕石摧毀這個城市。」

 

採訪結束後，我補充了對伊斯蘭降落隕石的故事，再回想這部電影，更多體會到穆斯林女性可能承受的如影隨形的恐懼和壓力。片中反復出現的睡覺的鏡頭，讓電影既像一場覺醒，也像一場長夢。

 

與其說我喜歡這部電影，不如說我喜歡這兩位年輕的創作者，我很為他們的坦誠打動。導演為自己的作品打了滿分，他說，「在我的創作中，一直很注重平衡各種背景和想法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牆，希望不同的人都能在我的作品中找到共鳴。」

 

我也體會到編劇不得不為女性發聲的迫切。是的，現實已經夠殘酷了，所以他們要給女性獻上溫柔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