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元鈴

睜眼，起床，洗漱，出門，微光晨曦中，他開車上路，在老式卡帶的七○搖滾樂中展開一天。這是《我的完美日常》的開場，也是役所廣司贏得本屆坎城影帝的內斂精湛傑作。近乎生態紀錄片式的靜拍，在他層層生活細節鋪疊演繹中，將淡似白開水的平凡日常瑣事，化成一言難盡的複雜人生況味，如此大巧不工、御繁為簡的功力，或許也只有役所廣司能做得到。

早在贏得坎城影帝殊榮之前，役所廣司已是日本演藝界的神級偶像。早年因受仲代達矢啟發並引薦踏入演藝界，1980 年開始演出電視劇，曾於NHK 大河劇《德川家康》飾演織田信長一角而備受矚目，八○年代末開始嘗試電影演出，1985 年在伊丹十三《蒲公英》中大膽狂野情色四濺的食客，雖非主角卻令人驚豔難忘。九○年代是役所廣司開始席捲日本、綻放光芒的年代，姑且不提1996 年的《我們來跳舞》狂掃日本當年度十多個電影獎的最佳男主角，《失樂園》、《鰻魚》、《X物語》、《人造天堂》等，幾乎每部片都入圍或得獎，奠定個人影壇地位。從影至今，不僅創下連續七年入圍日本電影金像獎的紀錄，獲得二十三次提名，並拿下三座最佳男主角、一座男配角獎，輝煌成績無能人出其右。而今年再以《我的完美日常》在坎城封帝，更讓他從日本跨向世界，成為當代男影星的至高典範。

電影的表演，其實是一種還原與召喚的藝術，以虛構的情節為框架，藉以還原現實世界的真，越是明知戲假卻還要更情真意切，也成了每一個演員的終極功課。而役所廣司的完美，正在於他還原了每一個角色的不完美，為每一場假戲賦予鮮活的真實血肉，不再只是完美的角色，而是有著喜怒哀樂、愛恨嗔癡不完美人性的真，即使隔著銀幕的距離，也讓人入戲入情。

與其說役所廣司的演技好，不如說他的演出是一種充滿生命能量的召喚，召喚出銀幕下現實人生中那些被遺忘、被隱藏、被壓抑的情感，與之共鳴共振。於是你發現，《神風72 小時》裡意外捲入黑道復仇的司機或許不是你，但他所背負的複雜國族情懷和感傷卻似曾相識？《我們來跳舞》裡縱情一舞的古板男或許不是你，但他的中年迷惘為何感同身受？《失樂園》裡不倫殉情的情人或許不是你，但愛的絕望與孤注一擲是否曾經希冀？《X 物語》與邪惡對抗的警探或許不是你，但凝視深淵的生存恐懼卻彷彿觸及？《人造天堂》裡崩潰糾結的司機或許不是你，但向死而生的渴望卻在心底深藏？《啄木鳥與雨》裡離群索居的伐木怪老頭或許不是你，但生離死別的傷痛卻一樣試圖彌補？《我的完美日常》裡孤獨的掃地僧或許不是你，但在日復一日日常耗磨中尋找生機的滄桑，為何如此熟悉？

字到用時方恨少，詞彙不夠，寫不出役所廣司神情中的百感交集又壓抑內斂的複雜，每一道皺褶細紋和眼光閃動，都娓娓訴說著屬於不同角色的滄桑心事，只能隨著他的角色上路，一起在絕望的情慾中下地獄，一起在國標舞的輕盈中釋懷，一起在瀕臨崩潰的壓力中爆發，一起在負疚倖存的創痛中，繼續走下去。於是，銀幕上的還原與召喚，圓滿了銀幕下所有生命中不完滿的缺憾傷痛，而在生老病死的路上踽踽的你我，也都在路瑞德〈Perfect Day〉的歌聲和役所廣司完美的不完美中，找到出口。

役所廣司，1956 年生於日本長崎縣，高中畢業後曾任職區公所，受黑澤明御用演員仲代達矢的啟發與引領下出道，八○年代以大河劇迅速嶄露頭角。九○年代後將重心轉往電影，陸續與周防正行、今村昌平、森田芳光與黑澤清等導演合作，以內斂精準的表演質地、沉穩懾人的強大氣場著稱，更是受演員同行所尊崇的傳奇演員。曾勇奪三座日本電影金像獎影帝，寫下以《我們來跳舞》囊括日本電影金像獎、藍絲帶獎、電影旬報、報知及每日映畫賞五大影帝的大滿貫紀錄，並以坎城影展金棕櫚獎《鰻魚》、金球獎最佳影片《火線交錯》、奧斯卡金像獎《藝伎回憶錄》等作品蜚聲國際，與德國名導文溫德斯合作的最新作品《我的完美日常》，更一舉榮登坎城影帝寶座。

Koji Yakusho, born in 1956, is an acclaimed Japanese actor who made his transition from stage to film and TV in the 80's. His breakthrough came with Tampopo, and he is renowned for his lead roles in notable films like Kamikaze Taxi, Shall We Dance?, The Eel, Babel, 13 Assassins, The Third Murder, and Perfect Days, the latter of which won him Best Actor at Cannes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