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聞天祥

對我而言，奇士勞斯基的傳奇是從這裡開始的。

1988年，他以《殺人影片》首次入選坎城影展正式競賽，精湛的技巧與深邃的探討，贏得「希區考克拍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讚譽，也拿下評審團獎與影評人費比西獎。僅僅三個多月後，又一部《愛情影片》在聖塞巴斯汀影展大獲好評，奪下評審團特別獎。一個導演同年有兩部傑作問世，已屬鳳毛麟角，更誇張的是這兩片竟是從他為電視台拍的十小時劇集《十誡》的第五、六誡延伸而成。可以想像1989年完整問世後，影壇為之瘋狂求片若渴的程度。

大約要到1989、90年之交，我才第一次在真善美戲院看到《愛情影片》。電影放完癱在椅上難以動彈的震撼，記憶猶新。本片乍看之下，不過就是所愛非人的故事，男主角把偷窺化為戀慕的行徑，在今天搞不好還會先被「出征」。但奇士勞斯基不但把希區考克在《後窗》教科書級的偷窺鏡頭發揚光大，還能推陳出新。在愛與道德的多重辯證下，異常動人也益發殘忍。尤其神乎其技的結尾，到今天依然是我的最愛。有趣的是同個故事，回到《十誡》裡的第六誡，奇士勞斯基卻給了不同的結束方法。如果說《十誡》的尾聲較貼近現實，那《愛情影片》的處理就是藝術與想像的極致。緊接著《愛情影片》上映的《殺人影片》則宛如一記當頭棒喝。黃黃綠綠慘慘惚惚的詭異色調，把小至孩童大至國家的殺戮行徑，包裹得令人透不過氣。他膽敢直指體制的僵硬，也喟嘆人世的無常，直到今天仍能教自詡文明的人們反省。

在此之前，我們對奇士勞斯基幾乎一無所知，台灣禁演共產國家電影又好長一段時間，也難怪有人誤會奇士勞斯基是八〇年代末才崛起的「新銳」，對其技法內涵的「成熟」嘖嘖稱奇。接受這兩部片醍醐灌頂後，讓人對《十誡》期待備至。它在台首映是於1990年金馬影展。記得當第十誡映完，全場掌聲如雷，沒有任何主創在場，那是影迷由衷的致敬。有了《殺人影片》、《愛情影片》在前，自然明瞭《十誡》並非按照聖經內容去改編，他以當代華沙平凡社區為背景，見證看似嚴厲的誡律如何於日常生活顯現在人們身上。

難以想像《愛情影片》的誡律，原是「不可姦淫」！那麼第九誡的「不可貪戀別人的妻子」，也能以回馬槍反問：「那該怎麼對待自己的妻子呢？」而兩部片的主角在對方故事裡只是稀鬆路人，又令整個系列宛如天網錯綜，信手捻來就是驚心動魄的人性試煉。一個醫生的診斷所影響的生死，遠遠超過他的病人！對父親毫不了解的兄弟，歷經捐腎、詐騙和一張飛船郵票後，峰迴路轉地理解了父親的心靈！就連八卦至極的小三尋短、未婚懷孕、父女亂倫，都能光明正大引申聖經箴言；嚴肅的科學實證、轉型正義，也在抽絲剝繭下承認力有未逮，不是唯一答案。《十誡》各段自然有其高下，影迷也各有所愛，但整體之恢宏細膩，套句電影大師庫柏力克說的：「鮮少有人具備這種能把意念完美戲劇化呈現，而非流於言述的能力！」而整個系列不僅呈現奇士勞斯基脫胎換骨的大家風範，說服各立山頭的攝影師們分庭抗禮，眾家演員通力合作的結果，更使得這套作品足以成為所有創作者的影視聖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