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金馬影展 │ 給你看看你做的蠢事——《星際大騙局之登月計劃》導演徐漢強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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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07 |
文/宋浩然
編輯/謝佳錦
《星際大騙局之登月計劃》展場側拍/林軒朗
金馬影展開始前,徐漢強繼《全能元神宮改造王》後的第二支VR短片《星際大騙局之登月計劃》(後簡稱《星際大騙局》)便率先在威尼斯影展傳來捷報,正式入圍VR競賽單元。
徐漢強2018年自公視手中接下這個VR案子,公視開出的唯一條件,是這支作品的題材必須和阿波羅11號登月七十週年有關。1969年,阿姆斯壯的一小步,成為人類一大步。但這位冷戰造出的英雄是否真的上到月球?其作假的傳言更是數十年不斷。以此切入,徐漢強開始思考:如果登月計劃發生在台灣,會是什麼景象?
觀眾看《星際大騙局》,睜開眼的第一秒等待你的就是一場試鏡。故事中的導演在「檢舉飛碟,人人有責」標語底下,逐一細數台灣人民有多慘,唯有登月才能發大財救台灣。觀眾瞬間成為登月計劃最佳人選,卻仍有「參加」跟「拒絕參加」的決定權。見到徐漢強導演的第一件事,是急忙問他按下「不要」會發生什麼?卻被反問:「你覺得呢?我意思是,你不敢按『不要』的原因是什麼?」
那一刻,他像《駭客任務》裡的神祕人,手拿兩色藥丸,蠱惑著:蜜糖或毒藥只是一念之差。
自我認同困境,是普世的
算一算,《星際大騙局》的製作期,正好強碰他的第一部長片。
當時趁著《返校》後製期吿一段落,徐漢強帶著擬好的文本飛往阿根廷,與動畫團隊3Dar確認製作細節,談完再趕回來把《返校》做完。兩個作品等待生產,簡直忙翻。徐漢強笑說:「我以往的作品都還滿喜劇、滿惡搞,所以做《星際大騙局》對當時的我來說像一種調劑,讓我可以從《返校》那種高壓、緊繃的情緒中跳出來,去做一些好玩的事。」
將無解的社會狀態,用自嘲的方式說出,便成了高級諷刺。《星際大騙局》確實有徐漢強一貫的腹黑體質,笑到最後都可以哭出來。片中,觀眾擔綱的「主角」被偉大願景騙進攝影棚,才發現根本沒有什麼太空探索,就連太空梭都拿回收紙箱隨意拼湊。「一個很明顯是場騙局的事,但大家都拚了命想要相信,這個心情到底是什麼?」
連粉飾一下都懶,徐漢強造出的騙局,台灣社會都曾走過。「我們一天到晚在說『台灣之光』,但要成為台灣之光的關鍵是你要在國外得獎——要展現給全世界看,才能讓我們覺得:欸,其實台灣還不錯。」從選舉到防疫,《星際大騙局》陰錯陽差統整了兩年來的台灣亂象,VR 的沉浸感是最好的說服工具。「讓觀眾覺得自己是這東西的一份子:我有貢獻,我是台灣之光。但最後你會發現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這件事是誰來做,最後結果都一樣。」
片裡的惡趣味:登月插旗,你要插綠還是藍?沒什麼政治歸政治,登月歸登月。徐漢強也意外要讓阿根廷團隊理解台灣的政治背景,並不算太難。「他們一下就懂了,因為阿根廷也長期處在政黨惡鬥的狀態。每次遇到選舉,政客都談『許你一個未來』,但就是許你一些聽起來超美好但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造的夢越大,高潮跌落的瞬間就越空虛,「這其實是一個全球性的狀態。」
讓限制成為一種設計
「就算畫面沒特別逼真,戴上頭顯之後,不管裡面畫面有多土砲,你都會覺得那是『真的』。」
身為資深遊戲玩家,徐漢強是十年前VR開始全球販售的首批使用者,但緊接在新鮮感之後是無法擺脫的挫折,「就是我雖然覺得裡面的環境很逼真,但我覺得自己離它很遠。有些劇情式的影片,演員表現的感情越激動,我會越不自在。」
2017年,他做完《全能元神宮改造王》,發現許多觀眾在觀影過程中試圖走動或近看場景細節,卻發現無法。「我們就想挑戰一下6DoF,真的做出可以走動,可以跟環境和物件互動的體驗。」於是《星際大騙局》裡,觀眾的視角不再像個旁觀的幽靈,能低頭看見自己的太空裝束,還能隨意拿取桌上的獎盃、雜誌、手機⋯⋯,「但這個在場性同時又會產生一個矛盾,因為你會開始懷疑:這個身體是我嗎?」
他難忘在SXSW影展VR論壇中收穫的概念:動畫創作者會拚命避免「恐怖谷理論」,但其實可以反過來利用它來輔助敘事。「於是我們一開始就決定要將觀眾把手和頭部的位置綁在動畫角色的骨架上,錄下你的動作再回放,大家就會看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蠢事(笑)。」他讓觀眾操縱身體、看見身體,卻和身體保持距離——那恰好是被迫登月的心情。「原有的限制就變成一個設計,而且是傳統電影中無法達成的。做只有VR才能做到的事,才有必要,才會好玩。」
「家裡沒大人」的創作
走一趟國外影展,讓徐漢強見識到許多對VR滿懷熱情的創作者。提起3Dar的動畫作品《Gloomy Eyes》,仍然難掩心動:「那時候在SXSW看完真的是驚為天人,就跟他們說:拜託啦,我要跟你們公司合作。」是這樣促成這趟跨國合作的奇幻旅程。「也因為對各國來說,做 VR都是少數,而且不賺錢,所以現在對全世界的VR創作者來說,與其在各自國家單打獨鬥,不如大家聯合起來做,也會更順利。」
這幾年許多產業工作者提問著:在未來,VR是否會完全取代傳統電影?身為創作者,徐漢強將兩個媒介分得很開。「我覺得這兩個東西會越長越不一樣。對我來講最好玩的是,電影已經是個被定義了一百多年的敘事語言,但VR只有四年,所以就很像家裡沒大人,沒有傳統規範規定你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就像參與了這個敘事語言被定義的過程。」
『這樣你以後會變成台灣VR的大顧問欸。』
「這個倒無所謂啦。在這樣的創作脈絡之下,相對來說是比較自由。我是在VR創作中不斷感受到樂趣的人,當然它現在沒辦法當成工作去維繫我的生活,但在還有辦法情況下,我都希望它是可以一直被持續下去的創作。」
笑說自己年底行程是金馬、金馬還有金馬的他,接下來準備推進第二部「很徐漢強」的長片。怎麼才剛結束又要開始忙了?他猶豫一下,又笑了:「就覺得⋯⋯到頭來我還是只能做自己真心喜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