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金馬影展 │ 導演講堂:瑞士電影的世界觀察 文字全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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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0 |
時間:2019年11月20日(三)19:00《地平線上‧炙熱之夏》放映結束後
地點:台北信義威秀影城14廳
主持人:塗翔文
講者:《地平線上‧炙熱之夏》導演黛爾芬羅里賽、《打烊時刻》導演妮可富格勒、《我的成長G事》導演史蒂芬瑞道瑟
口譯:何美瑜、林孟穎
文字記錄:蔡曉松
攝影:留榮鋒
塗翔文:我們這次邀請多部瑞士電影到金馬影展映演,今天現場會有三位瑞士導演,來與我們聊聊我們陌生的瑞士電影。我們大多是在影展看到,但多半不是很瞭解瑞士電影的環境、背景,創作養分的來源,那我們今天就有機會好好聊聊。我們以熱烈掌聲歡迎三位導演。第一位是《地平線上‧炙熱之夏》黛爾芬羅里賽導演、第二位是《打烊時刻》妮可富格勒導演、第三位是《我的成長G 事》史蒂芬瑞道瑟導演,我們等等進行過程都需要翻譯,就請大家稍微等等。首先先請三位跟大家打個招呼。
黛爾芬羅里賽:我是《地平線上‧炙熱之夏》的導演,很高興能在台北放我的電影。
妮可富格勒:大家好,很高興看到現場有這麼多觀眾,很歡迎大家等等與我討論。
史蒂芬瑞道瑟:很榮幸能被邀請來金馬影展,參加座談並放映我的電影。
塗翔文:首先,我會針對瑞士電影,希望三位導演與我們聊一聊自身的經驗。第一個問題想先請三位告訴大家,你們成長的過程當中,瑞士本地的電影給你們甚麼樣的印象與影響。像史蒂芬瑞道瑟導演的紀錄片裡面就提到很多好萊塢的電影,瑞士的電影市場是否跟臺灣一樣,還是以好萊塢電影為主,本地電影的市場還是有限的?
史蒂芬瑞道瑟:基本上,在我小時候,瑞士電影是不存在的。瑞士其實是一個非常小的國家,有四種語言,三個主要地區。我來自日內瓦,是法語區。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世界裡只有法國電影與美國電影,幾乎完全沒有瑞士電影,就算是所謂的「瑞士德語電影」,也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幾乎不會在法語區放映。在我小時候,瑞士電影就算存在,我的認知上也是非常荒謬的東西,我這樣講似乎有點殘酷,但這就是我從小時候對「瑞士電影」的印象。
我小時候沒看過瑞士電影,也真的想不起來有哪些瑞士電影的存在。後來我才發現,如果有瑞士電影的概念,可能就是等我們這一代去創造,我在青少年期都一直抱持這樣的想法,直到長大才比較有對瑞士電影的認知,就像 1977 年有一部瑞士德語區的《瑞士人製造者》(The Swissmakers),這大概也是我之後才在電視放映時看到的。
妮可富格勒:我完全贊同史蒂芬對瑞士電影的印象。我們家以前也會去看電影,但我從來沒有對瑞士電影有印象,一直在我青少年期都還是這樣子。我在二十出頭對瑞士電影慢慢有點認識,我是從紀錄片開始接觸瑞士電影,我當時是電視記者,才會慢慢去看一些跟我溝通,讓我能有感覺的紀錄片,之後也看到喜歡的瑞士導演,就開始走入紀錄片與接觸藝術電影創作。
黛爾芬羅里賽:儘管我的家庭來自瑞士,但我是在法國成長的。我一直到二十歲左右才開始看電影,之前都對電影沒有太大的興趣。雖然大家都以為高達是法國人,但我印象最深的瑞士導演就是高達,高達早期的電影是很真實的,關於真實的生活、真實的人,它影響了我,也讓我有拍電影、創作電影的慾望。
史蒂芬瑞道瑟:這很有趣,因為對我來說,高達還真的是法國人。政治上來說,高達確實有雙重國籍,就我的想法來說,身為一個瑞士人,除非你到了國外創造一些生涯成就,不然你是不存在的。你必須先到國外,在成名之後回到瑞士,才會被大家承認。法語區的瑞士人要到巴黎發展,如果是義大利語區,這個區域又更小,就要到羅馬或米蘭、如果是德語區,就要到柏林等等,總之就是要到海外成名之後,瑞士政府才會把你接回來,享受你的名聲。
瑞士有點人格分裂症,因為不同語言,我們有義大利文化、德國文化、法國文化等等。但以行政角度來說,我們都是瑞士公民,拿瑞士護照。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關係。但我們就是拿著瑞士護照,也不能去申請各國的資金補助。瑞士本地工業的規模很小,在瑞士,我們不太可能拍大型的製作案,除了蘇黎士之外,瑞士本地演員都沒有經紀人,只有到巴黎才會找到有經紀人的演員。基本上,經紀人制度基本上在瑞士本地是不合法的。
黛爾芬羅里賽:我們可能要打個電話給高達,看看他是在哪裡長大的(笑)。在 1990 年代之後,瑞士有一系列拍劇情片的新導演慢慢浮現。紀錄片跟劇情片的發展,在瑞士不太一樣,資金管道也不同。有幾位導演在瑞士從 90 年代開始變得較為知名,他們就開始發展出自己的製片公司,也到國際各大影展參展競賽,所以其實,慢慢的,瑞士在劇情片上也是有電影工業的。
塗翔文:我的第二個問題是關於語言的問題,三位其實也都有提到。我們都知道瑞士有好幾個地區,有多種語言。是不是也能聊聊電影文化的影響力、影像教育、電影市場等等。總之想請教三位,語言的分散是否對電影環境有所影響,你們又會如何交流?
《打烊時刻》製片Aline Schmid:各位好,我想補充一下,我是《打烊時刻》的製片,我本身在德語區出生,但是在法語區工作,像我這樣的人其實是例外,通常不同語言區出身的工作者交流沒有那麼密集。雖然這種情況也是有慢慢在改善。其實瑞士是一個非常小的市場,我們有三到四個地方電視台,基本上瑞士電影的發展受到電視台的影響非常大。法語區比較小,所以比較容許拍一些創作態度比較開放自由的法語作品,那其實,德語區是比較大的區域,受到的限制也會比較多,會有比較形式化的紀錄片與劇情片,但是在不同的區域工作,受到的限制也不太一樣。
所謂的德語區,使用的是一種叫「瑞士德語」的奇妙語言。當地總共有四百萬人,瑞士德語比較特別的地方,是一種只有口說而沒有書寫文字的語言,對於編劇來說,就會有很艱難的工作條件,對演員來說也會比較辛苦,小小一個瑞士德語區,會有不同的口音與方言。舉例來說,從蘇黎世來的人,一開口你就可以辨識出他的出處。可能隔了幾十公里,講的方言就會完全不同,基本上來說,這樣語言的分歧,對電影製作是很大的困難。不只是語言,也會因為德語製作、法語製作,有不同的資金與市場分野,這都會讓市場變得更小,而且更難執行。
塗翔文:那,三位能否跟我們分享一下,三位是怎麼展開各自的電影事業,拍攝你們的作品。包括籌資與走上電影路的過程。
黛爾芬羅里賽:我不是讀電影出身的,我在十七歲從學校畢業之後,曾經有十年在戲劇界工作。之後看了很多電影,在法國拍關於現代舞的小型紀錄片,也當過演員,最後才開始拍劇情片,原因我也不曉得。我目前現居在比利時,我第一部電影的製片也在比利時,那位製片的家庭來自瑞士,他知道我是瑞士人之後很驚喜,我們後來一起找另一位瑞士製片,拍了我的第二部電影。我現在主要在瑞士工作,拍紀錄片,基本上來講,比利時跟瑞士很相似,這兩個國家都很小,市場也很小,語言又分歧。可是瑞士相較之下資金還是多了一點,我很幸運,我有瑞士跟比利時兩個國家的資源,可以做共同製作,資金來自兩個國家,可以籌到足夠的錢去創作。基本上,我講法語,我的電影也是法語片,但是在法國,我也不會被認為是法國人。我們也很難以法語片進軍法國市場,基本上也不會被認可。我們的國家很小,市場很小,靠得都是對電影的熱情。
塗翔文:這點與台灣很像,台灣很小,市場也很小,我們也很想拍片,讓對岸可以看,但我想他們也不會認同我們的電影是他們的電影,這個很接近。
妮可富格勒:我來自瑞士德語區,我有很相似的經驗。我一直到二十幾歲才從記者轉行到電影,我一開始決定念電影的時候,就想去德國唸,因為德國畢竟有比較大規模的電影學院,所以我一開始就決定去德國。也因為我在德國念電影的關係,我大部分的電影人脈都來自德國,我有部分時間也會住在德國。但因為我還是有瑞士護照,所以我也能申請瑞士的國家資金,他們也會給我很大的創作自由,這是我覺得自己很幸運的地方。
史蒂芬瑞道瑟:我的電影路有點人格分裂。我從十二、十三歲就拿著家庭錄影機在花園一起跟兄弟、鄰居朋友一起拍電影,拍間諜片、跆拳道電影。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拍電影會成為我的職業,我的爸爸是個非常有天分的人,但他最後還是找了個比較正常的工作。雖然我從小就知道我喜歡電影,但我後來讀的是法律,並沒有去電影學院,因為我覺得自己要繼承爸爸的事業。
直到我出櫃,接受自己的同志身分之後,那是我人生的轉折點,因為我覺得如果我的私人生活可以有這麼大的改變,或許我也可以去嘗試其他想做的事,或許拍電影也是可能的。但這和我正式成為電影導演也隔了十年。中間我去參與同志運動、當過記者、去美國住了三年,直到三十一歲的時候,看到一家瑞士電視台應徵實習生,我就去應徵,沒想到就錄取了,所以才開始在電視台裡面受到訓練,這就像是一個能拿薪水的電影學校。我在裡頭工作五年,接受影像訓練,也到各地旅行,去了各大影展,坎城影展、盧卡諾影展等等,當然,電視台工作可能跟電影藝術有一段落差,但是這些影展讓我能接近電影藝術。到十一年前,我搬到柏林開始成為一個獨立電影工作者,開始認真開創電影事業,我去柏林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的母親是德國人,這讓我覺得柏林離我的心靈比較近。雖然我定居在柏林,但我也還有瑞士護照,所以我會申請瑞士資金來拍電影。
塗翔文:我們還剩下一點點時間,留給現場觀眾吧。
觀眾A:我想問三位導演,請問你們能不能分享你們認為瑞士電影的特別之處何在,儘管你們有可能不認為瑞士電影存在。
史蒂芬瑞道瑟:所謂的瑞士電影,我不覺得有非常明確的定義或特質。瑞士電影可能都有點謙虛或甚至是自卑的特質,就像是瑞士的足球隊一樣,他們今年第一次打入歐洲盃,但當我們的足球隊與強敵,例如德國、法國,義大利等等對打的時候,一點點成績都會覺得好像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就會想,也許有天我們能做得更好。
瑞士人常常講說,我們是很小的國家,所以我們只能拍小規模的電影。的確,我們需要合資才能拍比較大成本的電影,但就像在藝術成就來說,瑞士人其實不需要這麼拘泥,就像瑞典一樣,它們跟瑞士的大小差不多,但瑞典就不會有這種自卑情結。當然,瑞士還是有許多優秀的人才,但都定居在國外;除此之外,瑞士片的內容就是太瑞士了,侷限在我們瑞士的議題一樣。雖然剛才妮可說,拿國家的錢也不代表會被侷限自己的創作自由。但好像瑞士人都會自己在想,「這好像不太瑞士」,那甚麼是「瑞士元素」呢?要有牛要有巧克力要有起司,這樣嗎?當然,瑞士可以很謙虛,但也可以是一種開放的態度,去把不同的聲音融入我們自己,去創作一些東西。
黛爾芬羅里賽:我想要補充,當我們有足夠的錢去拍片的時候,我認為我們的電影要更有普世性,而不是像剛才講的一樣,在裡面放牛、放巧克力,這樣子。也許在國際影展裡面很難一開始就介紹這是「瑞士電影」,如果我們能更具普世性,就能走入歐洲電影的概念。
妮可富格勒:沒錯,內容可能需要更具普世性,但就像我拍了一部關於台北的紀錄片,當我申請資金的時候,也被問到這部電影的瑞士觀點何在?我必須要說服對方說,故事可能是更普世性的,談的是人的存在,等等。
觀眾B:我想問籌資與選角的問題,因為剛剛提到多語言的文化特色,可能就會對跨國合製有更多需求,但如果更傾向這種模式,導演是否會認為這是一種不得不的無奈。
史蒂芬瑞道瑟:我是完全沒有跨國合製的經驗。我也沒有拍過太多電影,我目前所有的電影製作都是百分之百的瑞士資金,但我想分享一個經驗,我有一部劇情短片《Prora》,那時候要被認定為瑞士電影,演員需要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是瑞士演員。基本上,我有兩個男主角,一位是金髮、一位是棕髮,我先找到一個德國演員,另外還要再找一個,那我就一定得找瑞士演員,不然我就沒辦法突破那個百分之五十的門檻。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找一個符合條件、會講法語的男孩,但是在瑞士法語區又沒有經紀公司,我花了很長的時間都徒勞無功。
但我的朋友後來就鼓勵我去法國找吧,不要為了拿瑞士的資金去找一個不怎麼樣的瑞士演員,拍一部不怎麼樣的瑞士電影,你一定會後悔的。不如就放棄瑞士資金,用比較少的錢去拍一部比較好的電影。我聽從我的朋友建議,去了巴黎,我透過經紀公司找到非常中意的演員,就想要與他見個面,經紀人就回答說,這個演員當時回瑞士度假。我那時就恍然大悟,原來他是瑞士人,有瑞士護照,但這些資訊也沒有被寫在他的履歷上面。總之,我的想法是,為了拿資金去妥協,這樣的事一定會發生,但最後就關於取捨。
黛爾芬羅里賽:瑞士是很小的國家,大部分人去創作都有心理準備,要去做很多合作上的妥協,造成可能沒有真正所謂的瑞士電影。
妮可富格勒:我就長話短說,我基本上是不太妥協的人(笑)。我會跟我熟悉的團隊,用少一點的資金拍我想拍的東西,但當然,也是要看項目與案子。
塗翔文:我們謝謝三位的分享,我們可以發現瑞士跟台灣的狀況有點相似,謝謝金馬這次幫我們打開一個門,讓我們可以參照瑞士電影的狀況,或許我們未來也就更能持續關注。謝謝三位,也謝謝今天參與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