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金馬影展 │ 和過去的自己,一起走一段長路:《靈界迴路》導演麥蒂鐸訪問
|
2019-11-19 |
文/宋浩然
編輯/謝佳錦
時間:2019年11月19日
場地:鬧空間 NOW Space
沙龍照/陳又維
映後QA側拍/康志豪
故事發生在寮國的農村,男孩在叢林裡發現一名年輕女子的屍體,便能看見她的靈魂,從此兩人成為朋友,形影不離了五十年。他懷著對母親的愧疚與遺憾長大並衰老,直到某日得到一次時空旅行的機會。
《靈界迴路》是寮國當代唯一女導演麥蒂鐸(Mattie Do)的第三部長片。擅長將超自然題材結合當地風土,延續前作《陰陽界》(Chanthaly,2012)和《鬼姊姊》(Nong Hak,2016)當中對通靈能力的描繪,新作加入時空旅行的設定,更加出色且完整地呈現出寮國當地的生死觀。
以類型片來說,時空旅行為題的電影並不少見,但《靈界迴路》裡對時間與空間的鋪排尤其特別。「西方人認為時間是線性的,從出生到死亡,到最後上天堂變成天使。但對寮國人來說,時間是一個不斷輪迴、重生的過程。」麥蒂鐸解釋寮國的信仰,其實是死生相連。
生於美國洛杉磯,麥蒂鐸回到家鄉寮國拍電影,始終對靈異題材情有獨鍾。觀眾開始將她歸類成恐怖片導演,但她覺得在寮國,我們眼裡的「超自然」可說是稀鬆平常。「寮國人相信某些人擁有所謂的『第六感』,讓他們可以和靈魂對話。就像你今天在寮國告訴別人說你看到鬼,其實沒有人會反駁你。」
電影即生活,她不斷探討生與死的界線,其實有部分來自母親的影響。「她常常會很神智清楚的告訴我們,現在有看不到的『人』和我們在一起。」母親過世後,她遺憾自己沒能遺傳這個能力,「因為如果我有,我就能看到我媽媽,也能和她對話。」
用電影向摯愛道別
2017年,麥蒂鐸的第二部長片《鬼姊姊》成為寮國首部角逐奧斯卡外語片的電影,片中主角失明後得到預知死亡的能力。她也在更早之前的《陰陽界》中,創造一個渴望見到母親靈魂的角色。從自身經驗出發,《靈界迴路》的向死而生,彷彿將這些作品串成一個告別之圓,讓她不斷去學習接受至親的死亡。
創作過程中,她將概念和影像口述出來,她的先生則擔任編劇,將情節仔細梳理。「失去母親後,我也失去了和我先生一起養的狗。所以他很能理解我失去親人的傷心。」和諧的工作中,其實有互相扶持、撫慰的默契。拍完這部電影,妳覺得自己放下了嗎?
「我覺得『失去』這件事是你永遠都無法放下的,它會永遠跟著你。」害怕自己逐漸忘記關於母親的記憶,她在片中重現母親離世的場景,懷念之餘,也是一種直面:「當我們失去一個人,我們經常會想:如果能回到過去,是不是能改變一些事情?拍這部電影最大的啟示,是讓我了解:不行。事情發生的同時也正在過去,我們無法再去改變什麼。」
電影上映後,她在觀眾的共感中不斷剖開自己的傷口,過程中難免吃力:「這部電影對我來說是非常私密的。我當然會繼續拍電影,但拍完這部電影我可能會有很長的時間不會再拍如此個人情感的電影。」
一如片中的男孩帶著遺憾在人間走一圈,最後又回到生命的重設點。電影拍出了主角的輪迴,彷彿也象徵著她如何在記起與遺忘的反覆中,一次次與創傷和解
類型片中的社會觀察
麥蒂鐸的電影裡總是有鬼,但最可怕的往往不是鬼魂,反而是那在壓抑的氛圍中不斷顯影的社會問題。
例如片中男孩一家想要一台推土機,NGO(非政府組織)卻送來太陽能板,簡單又粗暴。寮國缺電問題嚴重,太陽能裝置計畫衍伸出的問題,麥蒂鐸早在2016年的《鬼姊姊》裡就有著墨。「寮國很多問題是幾百年來都難以解決的,其中有很多是文化上的問題。這些NGO以西方白人救世主的心態來到寮國,有些只來一兩年,就覺得他們能夠解決掉所有問題,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
有了電卻沒有糧食,一切只是惡性循環。NGO的不斷給予也對當地造成更嚴重的反效果:「寮國人民依賴他們,反而無法自己去學習鋪路,無法自己去學醫。久了就會變成像乞丐一樣不斷在乞討幫助。」這其實也反映出寮國近年來高速的發展,像越級打怪,省略了某些過程。「幾年前我們連Wi-Fi都沒有,現在寮國人幾乎人人一支4G手機,但有些孩子甚至不曾使用過電腦。反過來說,即使是現在,在寮國其實還有很多地方連最基本的民生需求都很匱乏。」
城鄉差距與貧富落差越來越大,這個現象也讓許多東南亞電影不約而同地討論貧窮,甚而是拍出某種poverty porn(意指把貧窮當作消費或剝削的賣點),但麥蒂鐸反而選擇繞道而行:「對西方國家的觀眾來說,他們會先入為主地覺得東南亞就是這樣。但我作爲一個東南亞人,我覺得東南亞可以不只是這樣。」她將時空旅行與高科技的概念放進農村,正是為了打破這種刻板印象:「我就想要讓男主角展示自己手上高科技晶片時,觀眾會有種『What the fuck?』的感覺。(笑)」
電影人的等待:沒有那篇影評,就沒有今天的我
我們聊到本屆金馬獎的主題「尋找黑馬」,解釋完黑馬在中文裡的含義,麥蒂鐸驚呼:「我非常驚訝!當初拍《靈界迴路》時,對我來說像一個自殺行為,因為很可能沒有人會喜歡。」沒料到電影大受歡迎,從威尼斯影展、多倫多影展,一直到亞洲的釜山影展和東京影展,遊了一圈,談起這段際遇,她依然不可置信:「我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幸運。」
並非電影科班出身,麥蒂鐸過去的夢想是成為一個芭蕾舞者:「但現實是我可能不夠好(笑),但感謝芭蕾嚴謹的訓練讓我有機會成為一個電影工作者。」拍第一部電影時,她和先生純粹當作學習,沒有想太多地把初剪交給地方影展,卻被一個泰國的影評人看到,寫成一篇文章放上部落格,「那篇文章剛好被 XYZ Films(位於美國洛杉磯的電影製片公司)的製片看到,我們開始通信,也從他那裡得到很多建議。」
「我非常感謝我的製片,他作為我的導師,從來不告訴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就是一直讓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自己是黑馬,對她來說,伯樂就是那篇影評和當初引領她投身電影創作的製作公司:「如果不是他們,我不可能會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