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金馬影展 │ 大師講堂:米丘曼契夫斯基 文字全紀錄
2019-11-14

 

大師講堂-米丘曼契夫斯基  大師講堂-米丘曼契夫斯基

 

時間:2019年11月14日(四)18:40《生之柳》放映結束後

地點:台北信義威秀影城

主持人:楊元鈴

講者:米丘曼契夫斯基 Milcho MANCHEVSKI

口譯:郭子榮

文字記錄:蔡曉松

攝影:張國耀


0601電子報Bar

 

楊元鈴:今天非常高興導演來到現場,我們先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來歡迎導演。我們先請導演講幾句話。

 

米丘曼契夫斯基:大家好。

 

楊元鈴:因為導演明天又要飛回馬其頓了,我們先在這邊拍一張大合照。(拍照)今天的大師講堂有六十分鐘的時間,我會控制自己在三個問題左右,如果大家之後還有問題,也歡迎大家跟導演提出。

 

這次我們除了放映導演最新作品《生之柳》之外,還有這幾年的幾部重要作品,像《暴雨將至》,《母親們》、《塵埃》……等等。大家如果對其他幾部片有想要請教的,也歡迎等等提出。好,那我先開始了,我最好奇的是,為什麼導演可以在一個影像作品裡面,呈現這麼複雜的時間結構。我在這邊小小的引述一下,張大春在 1994 年看了《暴雨將至》以後,就很生氣地覺得,小說家才能表達的時空的、命運的曖昧性,這個導演就把他拍出來了。所以我很好奇導演怎麼讓這個概念成形的?

 

米丘曼契夫斯基:我很高興有跟文學作品的比較。有幾個原因,其中一個是因為我相信敘事電影,通常是兩個小時,就像是一種文學作品的延伸,然而,我覺得在十九世紀,這樣的感覺好像遇到一個瓶頸。所以,我們看到很多線性敘事的電影就是一二三幕,非常直線的敘事,裡面就會有主角、配角,相當一致的調性。

 

電影跟文學好像在這樣的架構下變得比較保守。那後來,文學就開始有反撲,如果文學也可以有這樣的玩弄的感覺,那電影為什麼不行?所以我想用有一點 playful 的心態來做這樣的事情。我前幾天有說過,我相信一個藝術家要跟小孩子一樣,要去玩要去操作,有一個這樣的心態。出於本能,而並非以理智來做,不一定要這麼認真的,而是可以用比較遊戲的心態。然後,有甚麼素材,都可以去玩它,而且是很用力地去玩。

 

所以在《暴雨將至》這部電影,你可以看到它是一個假的、循環的架構。有點像是我們光學上的幻覺,結果就是我們在玩弄這個感覺。那我覺得,如果你在做藝術創作的時候,你的想法和操作都是一致的話,大家最後就會知道你在做甚麼事情。你可以看到,我後來其他拍攝的電影,都會跟這種比較破碎的敘事有關,就像是你們今天看到的這部《生之柳》一樣。

 

楊元鈴:導演剛剛提到比較 playful 的心態,那導演平常是怎麼去培養創作的直覺?有沒有從甚麼文學、藝術作品中去得到靈感?

 

米丘曼契夫斯基:我相信身為一個藝術家,生活中每個東西都是有影響的。除了你看到其他的藝術作品之外,還包括你生活中發生的一些事情。你怎麼樣去理解、吸收這樣的事情。有時候你看到一個藝術作品,你就去思考、去解構,把它變成另外一種形式的藝術創作。就以我來說,我發現我在寫作的時候是最有創造力的,也許是寫作本身自然的過程賦予我這種創造力,因為身為一個作家,你想要寫甚麼都可以。

 

所以,我與自己做了一個約定,當我寫劇本的時候,我就是以作家的角度,而不以導演的角度去寫。因為,那樣會有太多關於可行性的思考。但是,當作家完成這個劇本,並把它交給導演之後,作家基本上就被解雇了(笑)。導演接下來就要去理解說,他該如何去呈現作品。導演其實常常被誘惑,把一個東西拿去改。

 

導演跟作家合作,有時候,有些地方很難拍,是不是不要放進來、要剪掉,或是我們做一些改變。常常作家就要屈服,而就像我剛剛講的,如果作家已經被解雇,那我們就沒有這種討論空間,導演就是要把它拍出來。

 

楊元鈴:所以,自己要解雇自己,這很重要。(笑)

 

米丘曼契夫斯基:沒錯。(笑)

 

楊元鈴:導演剛剛講的時間破碎性,其實非常有趣,而且不只是破碎,破碎之後還形成一種感覺。它像是一個雕刻家,電影則像是一個時間的雕塑品。對導演來說,時間在你的電影裡面,你是怎麼去看待的?

 

米丘曼契夫斯基:對電影這個媒介而言,時間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元素。因為在電影這個媒介中,時間是很好被操弄的,事實上,很多人沒有真的去碰到膠捲,但如果你真的在做膠捲剪接,一秒會有24格,你有不同的鏡頭,你要去把鏡頭不同的順序,在你面前攤開。所以,時間對你來說,就像是在你眼前這樣擺出來。如果你把一個鏡頭放到後面去,整個感覺又不一樣了。所以,你可以看到「時間」就在你的桌上,以前我們在剪接室的時候,我們每天都在桌上操弄時間,這就好像是電影這個媒介的邀請。電影工作其實每天都要面臨這個過程,但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去做這樣的嘗試。

 

當然,在文學上有這樣的處理,操作會更明顯,在繪畫與雕塑上也會有類似的做法。對我來講,我在寫作時一個蠻大的影響,就是立體派的繪畫。立體派的畫,我們通常一看就會發現很多不同的視角,那當然,這東西在電影發展之初就有人做了,但是我把這樣的做法再做得比較深入一點。

 

楊元鈴:我們把時間留給現場觀眾,什麼問題都歡迎大家舉個手。

 

大師講堂-米丘曼契夫斯基  大師講堂-米丘曼契夫斯基

 

觀眾A:非常感謝。我想問導演在《暴雨將至》中,有一句台詞是「The circle is never round.」這句話您可以再為我們詮釋一下嗎?

 

米丘曼契夫斯基:從這部片出現之後,這句話常常被引用。大家好像都很喜歡它,很多人都很愛,好像認為它很重要(笑),它是很重要沒錯,但它一開始的意涵其實比較謙遜,不應該要這麼重要的感覺。我一開始建構了一個環形敘事,但也沒有要那麼環形的感覺,我就想要在影片裡面提出來,在這個電影裡面,我讓時間看似好像循環,卻又兜不起來,這不是一個失誤,我想表達我是有意識地這樣做。所以我刻意讓老修士在電影裡講了兩次,在第二部,到倫敦街頭又用塗鴉說了一次,就是要提醒觀眾,這部電影的環形不是真的圓形,但是句子本身「The circle is never round.」好像不太夠,所以我認為要再接一句話。我在大學的時候有一張很愛聽的專輯,其中我最愛的一首歌的歌詞就是「Time never dies」。所以我就認為加這句上去,朗朗上口蠻順的,就放到電影裡。

 

楊元鈴:好,所以聽音樂聽到嗨的時候,要記得歌詞,蠻重要的。

 

觀眾B:首先要感受導演給我們這麼棒的電影。我待會要問一個問題,希望還能有一個請求,我的問題是,剛剛看的《生之柳》,有句對白在《暴雨將至》也有出現,有關馬其頓是不是蒼蠅出現就跟下雨有直接關聯。我的請求是,我有一張專輯有《暴雨將至》的配樂,希望導演幫我簽名。

 

米丘曼契夫斯基:我一定會幫你簽到它。通常下雨前,會有鳥飛得比較低,蟲子會出來的現象。當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把它放進去,有點像是我一個 inside joke。拍電影是很辛苦的,如果沒辦法在裡面做一個自娛的工作,就有點……(笑)。有些電影可能很嚴肅、很悲傷,但還是要在裡面找到一些樂趣。

 

觀眾C:想問導演,我們平常用三幕劇的呈現方式,跟導演比較碎片化的呈現方式,對觀眾來說,觀眾會有怎麼樣的主觀體驗呢?

 

米丘曼契夫斯基:你講的是哪部片呢?

 

觀眾C:以《生之柳》為主。

 

米丘曼契夫斯基:所以,你的意思是故事互相交織嗎?而傳統的拍法是指還是用時序去排一二三嗎?

 

觀眾C:是。

 

米丘曼契夫斯基:如果我真的試著要那樣拍的話,我可能會把二跟三再抽離一點。就是二跟三的姊妹或許不是姊妹,而是比較有距離的角色,所以如果你要問一個比較傳統或三幕的東西,我會用比較開的方式處理。就不會像《生之柳》目前你看到的第三段,有一個時序的缺漏。當然,以結構上來說,要維持三幕的話,我得要讓第二段再短一點。但這樣就會很難拍出來,因為第二段的訊息比較多一點,如果讓這個男孩放到最前面去介紹,我就不會確定有沒有辦法把這個故事講清楚。

 

楊元鈴:延續這個觀眾的問題,我有想到,為什麼是三段,而不是四段或五段,導演好像有提過一個平衡的概念,能否跟我們分享?

 

米丘曼契夫斯基:我相信三段是自然生成的,不是我刻意要這樣做。當然,你常常會在影片、藝術、宗教,都找到這個「三」,對我來說,一部分它蠻有幫助,一部分又有點挑釁意味。有點像是你坐在一個凳子上面,而它上面又只有三隻腳,因為你只有三隻腳,你要試著去平衡的時候,就會產生很多可能性。《生之柳》一開始其實只有兩段,但這個故事本身它很堅持要有三段,我就投降了,就讓它三段(笑)。

 

楊元鈴:柳樹說話了。(笑)

 

觀眾D:我想請問導演,您的電影跟您的成長經驗有關嗎?譬如《暴雨將至》的族群問題與《生之柳》裡面的迷信與傳統。另外也想分享,我看到《生之柳》的丈夫在裝潢自己的嬰兒房,就會讓我想到,華人迷信是生育的時候不能弄房子,不然小孩就會有畸形兒,看到那幕,我自己就覺得,啊,不太妙。(全場笑)

 

米丘曼契夫斯基:啊,對,兩個小孩都死了。(苦笑)回到《生之柳》,我們對中世紀做了很多研究,你在片中聽到的對白都是我們經由人類學家的考據去還原的觀念,那這個是他們在那個時代非常重要的事情,並不是我們現在看過去會覺得的迷信。當然,這也是我做為導演的工作,我們去觀察,去做一些處理,盡量不帶批判。

 

觀眾E:我想問一個輕鬆的問題,導演拍電影這麼多年,碰到電影難產的時候,有什麼迷信嗎?

 

米丘曼契夫斯基:沒有。(笑)

 

楊元鈴:那麼,導演在培養自己靈感的時候,是怎麼做的呢?

 

米丘曼契夫斯基:劇情長片本身有點像是小說,是有一定篇幅的作品。通常我有兩個起始點,一個是大概的情感,我會有一些壓力或是甚麼,另外就是我會有小的情節點,以這個方向來出發。有了開端之後,剩下就是你怎麼講故事了。有點像是,例如我有一個劇情的想法,我就跟朋友說,我慢慢地就有一個講述經驗,就可以開始發展,有點像是一種口述傳統,你口述故事的感覺,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你的朋友甚麼時候眼神發亮、甚麼時候昏昏欲睡,你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去修改故事。後來,我就會開始把它寫在紙上,可能會是個五頁的大綱,我就放在那邊,放個幾年,等它慢慢的成熟發酵。那在這中間,如果我有一些新的想法,我就會做一些註解或備註,但我不會重寫原來的五頁。等到整個故事已經準備好了,我就坐下來寫劇本,通常整個過程不過就是幾個禮拜的事。

 

就像我剛剛講的,接下來我就又會解除作家的身分,進入導演的身分,去思考怎麼把它視覺化,並且思考怎麼把一些電影媒介的特性加進來。不管怎麼說,事實上你永遠不可能停止寫作,你甚至在剪接室裡才完成最後的版本,因為你有一個原本的預期,和你最後的成果,你專注點就又會回到這些畫面,有點像是改劇本,去想怎麼修改。永遠會跟你一開始的不一樣,有時候會比原本的更好,到它都拍完了,再去想原本要講的東西,盡可能地去把它榨出來、擠出來,產生最好的版本。

 

楊元鈴:聽起來有點像是一個農夫,就像導演電影裡面的番茄,從番茄成長、收成,最後把番茄汁榨出來的過程。非常精彩。

 

大師講堂-米丘曼契夫斯基  大師講堂-米丘曼契夫斯基

 

觀眾F:導演好,想延續前面觀眾的問題。您說三幕是平衡,但二三段的關聯性比較強,第一段的關聯性與後面比較少,也不是說他們是後人的祖先等等,只有一個柳樹去串聯。想請問你怎麼拿捏第一段在這三段結構中的意義。

 

米丘曼契夫斯基:誰說他們不是祖先關係?從牆上的照片等等,其實有暗示這個可能性,第一個故事有點像是寓言故事一樣,像你以前聽過的那種。關係也很簡單,到了第二段之後,事情則開始變得比較複雜,第三段跟前兩段比較起來又更細膩而複雜,第一段跟第二段的戲劇衝突點非常簡單明瞭,第三段的衝突點則相對更複雜。所以我就是不想要一個簡單的三角形,想要有一個更複雜的關係。

 

觀眾F:我有點想再追加請教,導演有沒有想過第二段男主角的人生後來會如何?

 

米丘曼契夫斯基:我就是利用他,然後把他丟了。(笑)

 

觀眾G:剛才導演有提到,就像立體派藝術品一樣,會有多元的角度與觀點。像《生之柳》第三段透過小男孩去看到這個在超市的事件,不知道導演在拍電影的時候,是不是會覺得提供觀眾不同的角度,是很重要的?

 

米丘曼契夫斯基:沒錯,超市是最好的例子。我的出發點是會把自己放進去,如果我是觀眾,我會不會喜歡這種安排,而在這個例子上,我會對這種安排感到興奮。我覺得很重要的是,我們常常要重新評估,到底實際上發生什麼事情。那其實我們在第三段也做了類似的處理,比較細膩一點。第三段時序發生在第二段的一半,第二段中間你就看到第三段的小男孩已經出現了。第三段的劇情後來趕上第二段,她在等待雙胞胎的誕生,當然,後來流產。第三段又揭示第二段的故事,妹妹後來找到新的對象,而且又懷孕了。所以這跟你剛剛講的超市有點像,看事情的時候有不同的角度。

 

觀眾H:能不能導演多分享一點這個關於「生育養」的主題?

 

米丘曼契夫斯基:其實我並非特別設計這個主題,或是有明確的訊息,這是我比較誠實的答案,雖然如果我要說這些事很重要,可能會比較容易。不過,我們確實檢視一些不同的人想要去擁有小孩的欲望,但對我來講,更直接的主題是關於信念與愛。當他們面臨不孕時,我的重點是他們如何自處與互動,例如他們如何互相對待,為何最後這位姐姐最後有比較好的結局?所以比較像是,我們圍繞在這個主題上去提問,而不是想要給觀眾一個答案。

 

觀眾I:想請問導演,導演的劇本好像是一個很密的網。它們似乎在互相對應,妹妹對應第一段的女主角,而姐姐對應女巫等等,但第二段有一個部分我不清楚,就是有個男人跑來詢問關於老婆有染的事,他後來又再短暫出現,這部分我不太懂,想請導演解釋一下。

 

米丘曼契夫斯基:那其實就是另一種方式建立一種關聯性,這樣就可以給觀眾一個想法,到底他們實際上的關係是甚麼?如果在好萊塢的情節導向模式,那這個橋段可能就會被剪掉,因為在好萊塢的觀念,這無法推進主線發展,但對我來說這有必要放進來,因為它能提供一種連結。因為我認為,並非一切都關於情節,也應該關於情感與觀影經驗。我們雖然需要情節來推動劇情的發展,那我覺得,以好萊塢傳統來說,我們都有點太過在乎要了解一部電影,但我們應該要更常說我喜歡這部電影,而不是我瞭解一部電影。通常你去跟朋友分享的時候,都是因為你感受到你喜愛這部電影。

 

觀眾J:我是做宗教心理學研究的大學生,我有瞭解到一些中國的傳統宗教中,柳樹會象徵女性的生殖器,還有一些少數民族中,柳樹會被當作母神。我原本一開始看到片名的時候,還以為這是一個中國電影。想問導演本身是不是有宗教信仰,因為我感覺電影中有蠻多這種元素的。

 

米丘曼契夫斯基:我本人還蠻喜歡運用宗教元素,但沒有特定信仰,或許我比較像人道主義者。因為宗教常常會產生太多衝突,很適合在戲劇中操作。(笑)講到柳樹,它在很多文化中都有象徵意義,我那時候做了一些研究,關於斯拉夫文化,事實上,生育就是柳樹的其中一個象徵。我們在研究過程中也發現,柳樹的繁殖方式很特別,而我真正想要選擇柳樹的原因,就是它也常常是一個悲傷的象徵。我不瞭解華人世界,但在英國文學或馬其頓文化,柳樹常被聯想到哭泣,但它又好像是一個很樂觀循環的感覺,因為我們知道柳樹的樹枝是下垂而不會斷裂,就像是回到自己生長的根。我覺得,它就是一個象徵,其實也不是太重要。(笑)

 

楊元鈴:最後,導演有沒有甚麼話想跟台灣觀眾說呢?

 

米丘曼契夫斯基:我很高興這次來,因為我遇到許多很熱愛電影的人,很真心看待電影。我很高興,或許我應該早點來台灣的。(笑)

 

大師講堂-米丘曼契夫斯基  大師講堂-米丘曼契夫斯基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