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金馬影展 │ 大師講堂:麥可唐納 文字全記錄
2018-11-25

20181125 麥可唐納大師講堂_文字記錄 (6)  20181125 麥可唐納大師講堂_文字記錄 (1)

時間:2018年11月25日(日)13:00

地點:台北新光影城2廳

主持人:雷光夏

講者:麥可唐納Mychael Danna

口譯:簡德浩

文字記錄:林佩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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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天祥:

各位朋友大家好,其實金馬影展已經閉幕了,但是我們還是把麥可唐納先生請到台北來。除了麥可唐納先生,今天這場活動也特別邀請了雷光夏老師來負責這場的主持,。我們就掌聲歡迎麥可唐納還有雷光夏老師。

雷光夏:

各位午安,很高興在今天下午還有這麼多很棒的聽眾來到現場。我們知道一個作曲家,通常他的行程都是被電影主導的,他一定要跟隨電影的行程,所以唐納這陣子一直在忙。他是昨天早上才來到台灣,今天講座結束晚上就要走,很不可思議的一個旅程,謝謝唐納先生。我花了一點時間先擬了一些問題,這真的是很難得的機會,大家之後有任何想法也可以盡情發問。

可能大家都會問你關於李安導演的問題,我想還是先從這邊開始。我就直接問了,你是愛他還是討厭他?

麥可唐納:

很愛李安,但是也討厭他(笑)。我們在電影圈沒有看過這麼不遺餘力去挖掘故事核心跟精神的人,所以他會把我們逼到絕境去,讓我們非常痛苦。可是同時我們都非常敬愛他,因為他也跟我們一起共感這個痛苦的過程。做一部電影是很不容易的,但在這個製作當中,如果真的成功、如果拍出來了,就是對於人類最好的禮物。像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李安之前其實還有別的導演有機會拍攝,但大家都覺得拍不出來。李安在拿到這個機會、還沒拿到劇本的時候,他就打電話給我,說:「你要做這個配樂,因為你是加拿大人,這是一個加拿大的著作,而且你娶了印度的老婆,這個作品一定非你莫屬。」我心臟跳得非常快,因為我自己在看《少年Pi的奇幻漂流》這本書的時候,我覺得是一本完美的書,怎麼可能被拍成電影呢?而我現在需要幫他寫配樂,後來也真的把電影製作出來。所以跟李安合作,他會逼你去生命最黑暗、最深層的角落,去面對你的不足、你的缺乏,但是要一起突破、一起走過來。這是一個很複雜很長的答案。

雷光夏:

剛才唐納先生有提到,李安導演好像曾經把他推到黑暗的極限裡去。有時候創作者真的常常會面對這樣的狀況,當你在一部作品裡面,其實你會有一點出不來,要面對自己的內心,要面對整個藝術作品。其實我覺得就有點像少年Pi他自己經歷的那個過程一樣,以為是在幻想的船上,其實多數時候他是在面對自己內心的那塊黑暗。是不是有哪一部電影對你的影響如此深刻,然後你幾乎出不來?像我們知道有一些演員,他們在演完一個角色之後,可能要過好幾個月,甚至一年、兩年,才走出那個角色,有沒有這樣的工作經驗存在?

麥可唐納:

創作的時候,我一開始會跟導演深聊,去建立關係,去認識他,去了解為什麼他想要拿生命裡的兩三年來拍這一個作品,在觀眾離開戲院的時候,想讓他們帶走的是什麼東西,變成他們生命的一部分。我會去跟他們挖掘這個東西,因為藝術的創作其實就是一連串不斷決策的過程。就像你在創作的時候,面臨的是一張空白的紙、空白的譜,上面要畫高音譜記號還是低音譜記號,要幾拍、什麼調,都是一連串的決策過程,而當你了解這整個導演的精神,他想要傳遞的作品是什麼,這一切就可以很自然地浮現,會自然流洩出來。

回答剛才的問題,講到困境的經驗,比較特別的是,有些作品剛好反映了我人生外在的生命。譬如說《雨季的婚禮》,那個時候剛好我要跟我的印度太太結婚,不是我規畫好的,剛好我就為了要製作配樂去印度錄音,我太太、也就是當時的未婚妻,也可以到印度去採買結婚需要用的東西,所以剛好有一些內外的映照。這只是其中一個例子,其實還有很多其他的例子。

雷光夏:

我看了《雨季的婚禮》,也就是剛才唐納先生說,他剛好在那一年娶了他太太的那部電影,印度導演寫的故事非常非常棒。裡面聽到談情說愛的部分的確是很甜美,那時候我就在猜,該不會是那時候他遇見了他的太太,他剛才也說,他那時候的確就是要結婚了。我覺得以任何用藝術的形式去揣想創作者的真實生活,其實是不需要的,只是創作者心裡常常會覺得有某些偶然的巧合吧,這個工作、創作來的正是時候。

其實我一直很想問,唐納先生對於世界音樂的喜好跟他的創作元素。想先問問唐納先生是怎麼樣開始喜歡音樂、怎麼樣開始做音樂的?童年的時候是怎麼樣發現音樂跟聲音對你有特別的意義,而可以延續對聲音的喜愛到現在?

麥可唐納:

最早的啟蒙算是小時候在教堂看爸爸唱歌,爸爸學的是古典的演唱,那時候聽了他演唱,但我不想要走演唱,想要做的是作曲。我一直都想要作曲,不想做其他的,我想知道音樂背後的創作人是怎樣去做出這樣的東西。我後來研讀了西方古典的作曲方法,也在西方比較古典的合唱團裡面演唱過。我是在多倫多郊區長大,我覺得台灣也很像是亞洲的加拿大,因為多倫多是很擁抱多元文化的民族或是多元的主義,能夠讓各種不同的意見兼容並蓄,很多很多不同的影響在其中,也就讓我有了不一樣的接觸,持續創作到現在。

雷光夏:

父親在教堂唱詩的經驗,我自己是從《少年Pi的奇幻漂流》裡面聽到,結合印度那種頌唱,再加上聖詩疊在上面,這兩種不同的宗教、不同文化的東西,卻在同一個地方獲得了共識。也感謝唐納先生告訴我們他的觀察,在他的國家裡面去觀察別人不同的文化,然後理解,反而讓他的創作更活潑更有生命力。

大家應該都有看過許多唐納先生配樂的作品,數量非常多,據我所知,他配了一百多部的電影,從小品的、藝術的到好萊塢的。除了金馬選映的這幾部唐納先生自己挑的片子之外,我們知道還有《柯波帝:冷血告白》等等,總之有非常多元類型的音樂。回到剛剛那個問題,從生活中得到多元文化音樂的啟發,我們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裡面聽到聖詩、印度吟唱;在《小太陽的願望》裡面聽到了一點墨西哥音樂,或者是有點東歐的手風琴;或是《冰風暴》裡面聽到峇里島的樂器,當然印度可能是你人生另外一半最多吸收的部分。

想問的是,你在做這些音樂的時候,是如何去研究這些世界的音樂,有做過採集嗎?你聽到這些不同於西方樂器的音色的時候,你心裡的想像是什麼?

麥可唐納:

在創作的時候,要先知道這個作品的調性,譬如它適合什麼樣的東西,這個定義了以後,就知道要去找什麼樣的音樂,用什麼樣配樂的方式。像是《意外的春天》,這次也有放映,這個作品裡面要呈現的其實是魔笛的故事,這個笛手覺得被村莊背叛所以要復仇,可是表面的電影其實有另外一個層次。我那時候覺得這個配樂要描繪的是魔笛的故事,於是想用魔笛來做為電影的襯樂,可是卻不是用配樂來描繪整個電影的歷程。這裡就需要有一些中世紀的元素,而且要是對歐洲人有點異國的、特殊的,那時候就找到了伊朗笛。我們找了大師飛來多倫多,也請多倫多這邊的管弦樂團來做不一樣的合作。

我常常做的事情是,有時候是找人飛過來,或者是我們實地去探求,不一定是用採樣的方式,因為採樣有時候沒辦法得到那麼真實、或真正當地的東西,沒辦法體會到故事的元素。所以我很喜歡實際走訪當地,到那個地方找當地的大師,或跟那邊的音樂人一起錄製。我認為這也是一種回饋給當地音樂或是文化的方式,等於付款給那個地方,讓那裡的文化或音樂可以傳承繼續下去。我就是用這樣不同的方式去追尋世界音樂。

雷光夏:

我很好奇,我自己也有跟一些不同文化樂手合作的經驗,在做配樂的時候,當然你知道你要找誰,或去採樣他的精華。可是做電影配樂的時候,那個目的性是很清楚的,所以你如何跟樂手溝通?你可以讓他們即興嗎?或你要給他們什麼樣的指示,你會寫好譜給他們嗎?這是比較技術性的問題,不過我很好奇想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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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可唐納:

這邊有作曲的朋友或是音樂家嗎?這是很好的問題,比較技術一點點,可是我想要跟大家分享。在好萊塢大部分都是在錄音室,寫好一個譜,再請演奏家演奏出來,然後說這邊感情多一點或少一點、快一點或慢一點,這樣子調整。可是我比較傾向跟他們面對面談,特別是跟非西方的音樂工作者,先了解他們的音樂、他們樂器的特質是什麼,在以此來發展可以呈現什麼樣的演奏風格和方式。比如說印度的樂器,要怎麼樣可以呈現出最好的樣貌,我傾向是跟他們對談,去了解他們,而不是要他們直接照譜演奏。像《雨季的婚禮》,配樂大概80%是寫好的譜,剩下的兩成有點是聊出來的,也就是即興發揮。了解彼此,知道怎麼樣去創作,兩邊共同完成成品。我們也有跟旁遮普的音樂人合作,就是用這樣的方式達到比較適合的配樂。

雷光夏:

我覺得很棒,並不是叫那些樂手來符合需求,而是先去了解他們的音樂特質,譬如印度音樂的形式、樂器、音色,要先去研究,才知道要怎麼跟樂手溝通。其實唐納先生就像一個導演,把這些音樂元素集合起來,重新調製符合電影的需求。我覺得做電影音樂的過程中,跟導演學習也跟不同音樂家學習,是很棒的經驗分享。

我們知道唐納先生第一個做的電影配樂,是艾騰伊格言的《闔家觀賞》。唐納先生那時候可能還只在學校跟劇場工作,但是因為伊格言的關係,他才被邀請開始做電影配樂。我讀過一些資料,不知道是不是正確,當時唐納先生其實很討厭電影配樂?電影配樂可能都是好萊塢的,他甚至好像說過討厭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那種很磅礡的、商業的東西,覺得這根本不是他音樂的方向。但是因為伊格言的關係,他開始做電影音樂,沒想到一做之後,越來越多電影音樂的工作邀約,藝術的、小品的,一直到好萊塢的商業大片。這次來台灣時間如此緊湊,也就是因為在好萊塢的工作太忙碌。

想問問你是怎麼看待劇場音樂跟電影配樂,或者是你現在怎麼看好萊塢的電影音樂?

麥可唐納:

在我被提名奧斯卡最佳配樂那一年,約翰威廉斯同時也被提名,大家可以想像在那個場合我們會常常遇到,他真的是一個好人。我有時候也覺得很後悔,當時講的話被寫在書裡面,所以大家都知道我對他的想法。可是參與越多之後,我對配樂有了不同的想法。小時候跟大家一樣會去看電影,看電影時,音樂沒有特別感動我,我一直覺得那種是浪漫時期晚期的音樂,非常陳腐,都是一樣的。現在越做越久,看到這麼多不同的配樂,我也知道為什麼有些作曲家會有這樣的選擇。

我覺得很幸運的是,以前做劇場沒錢,所以不會限制你一定要怎麼去配樂。如果我是在好萊塢長大的話,我可能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配樂方式。在多倫多我們都是做劇場,沒有人有權決定你要做什麼,反而就是去寫我喜歡的音樂,去實驗、去做不同的劇場配樂,心裡沒有既定電影配樂應該是怎麼樣,所以有這樣的自由。我跟伊格言合作的時候,其實也是在做劇場配樂,也就是一開始在寫配樂的時候,我沒有覺得這是在做電影的配樂,沒有既定的框架去做,才能夠繼續去延伸發展,一直到現在。

雷光夏:

可以再多談談好萊塢嗎?會有很明顯的差別嗎,藝術性跟商業性比較高的導演,他們工作的模式有不同嗎?還是只跟導演本人的個性比較有關係?

麥可唐納:

我們可以把藝術跟商業看成一個光譜,沒有那麼絕對跟極端,沒有絕對藝術的電影,也沒有絕對商業的電影,都落在中間,只是那個比例而已。電影花那麼多錢,所以一定要平衡一些商業的價值,才有辦法回收。有趣的是,我們跟比較獨立的製片或導演合作的時候,感覺是一對一的合作,是一種對話,跟導演一起聊完之後創作出這個配樂作品。可是當這個是大製作、大公司,常常現場有很多意見很多聲音。可能現場有八個人在那邊聽我的音樂,導演、一兩個製片、音樂總監還有剪接師等等,每個人會給你不同意見,太難過、太開心了、要快一點、要慢一點,必須要有一種技巧去把他揉合在一起,讓大家都滿意、大家都開心,這是作為電影配樂師很重要的一個技能。在這個創作裡面,要讓大家都開心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倒過來說,獨立製片可能一小時只給你十塊美金,大不了就說「你把我開除吧」、「不喜歡就算了」,比較沒有商業利益在其中。有商業利益的時候,大家會去擔心、會想很多,要去揉合不同意見。

在座因為有很多不是音樂產業的朋友,所以簡單講一下電影配樂到底是在做什麼。導演聘請配樂師來做整個電影的情調跟情緒的配樂,而不是那些作曲或者原聲帶裡面一首一首的歌,那是分開的,是另外一個部門的工作。我們在合作的時候,是先跟團隊聊完,他們會告訴你哪一段到哪一段需要配樂,你就知道這邊要配悲傷的、快樂的、一個角色的情感等等。這一段一段我要做出來的東西叫做cues,做出來之後,我有兩個禮拜的時間製作出所謂的mock-up,就是一個模擬的、軟體產生出來的,我是用Logic、Ableton這兩個軟體。產生出來你會聽到假的黑管、假的長笛、假的弦樂團,做出模擬聲音請劇組團隊來聽,聽了以後他們會給我不同意見,我要再去做調整。最後我們產出完整版以後,才真的去請樂團演奏出來,再把他錄到電影的音軌裡面完成。是這樣的流程,看不同的預算決定要請大樂團或小樂團,但大致的流程是這樣。

雷光夏:

唐納先生好像有時候會跟弟弟傑夫(Jeff Danna)合作,兩個人一起做電影配樂。我很好奇兩個人怎麼樣合作,跟自己一個人創作有什麼不同之處,是誰負責跟導演溝通?

麥可唐納:

作曲家其實是很孤獨的,我很少像現在這樣坐在這麼多人面前,我常常是自己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裡,一天坐十二小時、十四小時,一個禮拜六天,這樣子獨自創作。所以跟弟弟一起創作其實是很有趣的過程,他也是一個作曲家,所以我們一起合作可以碰撞出一些火花。有時候是一種競爭的關係,他有一段cue寫得比我好,我就會覺得我也要上緊發條。當然很多作曲家的作法,可能是請所謂的影子作曲家──就是寫手──來幫忙寫曲,可是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做法,我覺得那好像是工廠的經理在管控流程,會影響到品質,我比較喜歡自己去創作。跟弟弟一起創作時,彼此會討論去激盪更好的火花,此外我們也可以一起去開會,開會回來的路上,可以一起嘲笑會議裡面不合理的事情或好笑的人,也許會議不那麼順利,也不會是自己一個人孤單在那裡落寞想事情。

雷光夏:

好像真的有傳說是有一些影子作曲家,有一些大師級的,其實他下面有很多人可以幫他做很多細節的東西,這件事情是真的嗎?這是祕辛嗎?

麥可唐納:

是的。

雷光夏:

那我不要再問是誰好了。可以多聊嗎,還是其實這是大家有共識的?

麥可唐納:

跟大家分享一下。我最早在多倫多做比較偏向獨立的製作,當然都是我自己寫出來的。我剛來到好萊塢的時候其實很震撼,是用這樣子的方式去產製、量產音樂。可是我完全可以理解,因為他們在製作的是一種產品,有一個時程要追趕。有一次我跟我的音樂剪接師來到其中一個片場,音樂剪接師的工作,就是把我們的配樂剪到適合的畫面,配進電影裡面。他遇到現場另外一位剪接師,他們聊的內容是,「你也在忙這個Sony的片子」,「對啊,怎麼樣」,「這個片還不錯,不用工作太久,大家人都很好」。我很驚訝,我當時覺得他們怎麼都沒有聊片子的內容,沒有聊喜不喜歡這部片,他們都在聊工作或商業面。現在我當然不會驚訝,我已經了解這個流程,所以的確是有這樣子的情況和差異存在。

雷光夏:

我覺得不同電影製作系統出來的,作品不同、工作人員的態度也會不一樣,很難說孰者為優孰者為劣。像台灣,其實我們大家笑說還是很努力的手工業,可是我們卻也產出了很多很不可思議、很棒的電影跟導演,這也是我們的工作方式。我們資源是比較少,可是我們可以盡力把電影的精髓表達出來,當然好萊塢也有另外一種工作方式。

我們知道唐納先生獲得奧斯卡最佳配樂跟金球獎最佳音樂,在獲得這兩個重要獎項之後,你的生活跟工作有沒有什麼不同?到現在這個階段,也許對於有心要從事電影音樂的人,有沒有什麼建議、觀察,或有沒有得出自己電影配樂的哲學可以分享給我們?

麥可唐納:

贏得這個獎之後,那個時候我還住在多倫多,我們在好萊塢待了幾天,必須要回到多倫多。我現在住在洛杉磯,已經放棄住在多倫多了。可是那時候必須要待晚一點再回去,最後我和太太要搭飛機的時候,已經沒有連在一起的好位子,只剩後面幾個零散的。我那時候覺得很累很沮喪,想說真的不行嗎?就從包包拿出我奧斯卡的獎座,放在櫃檯上問他「真的不行嗎?」因為是洛杉磯,所以後來服務人員查了一下,就說商務艙有兩個位子。這是我唯一一次這樣使用我的獎項,我也覺得很羞愧,要跟大家道歉。可是在此後,得獎之後的影響不是沒有,其實是滿負面的,經過一段低潮。在得獎之後的一年我遇到了瓶頸,因為過去大家知道我剛剛講的背景,比較是實驗的,我不覺得大家會看我,就做自己的事情。可是後來得獎,好像鎂光燈照在你身上,很擔心大家會放大去看我的作品,反而什麼事都做不了。那一年的時間其實比較低潮,後來已經走出來了。要講負面的影響還是有,得獎之後有這樣的阻礙存在。

最後要跟大家分享,在座只有幾位音樂工作者,所以我想要分享給所有在努力的朋友,包括攝影、寫作或創作。有時候你會覺得你過往人生裡面的迂迴是不合理的,對未來所謂的偉大沒有幫助,可是其實就是這些迂迴或小小的曲折造就了你的不同,我們應該擁抱這個不同。比如說,有人會覺得,在學校樂隊表演薩克斯風是很羞恥的事情,所以出社會後就不提這件事情,或是在鄉村樂團待過,後來都不講這件事情。可是我覺得就是這些差異,讓你跟你左右的朋友有了不同,就是這樣子造就了你今天所在的位子。這些東西正是大家最想要知道的,這些真實跟這些獨特,就是造就了你之所以唯一,所以才珍貴。所以我要鼓勵大家擁抱這個真實跟獨特,這是只有你才有的。

雷光夏:

很真摯的創作者,也對在座所有人給了鼓勵,我覺得是對自己生命的一種分析跟肯定,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

20181125 麥可唐納大師講堂_文字記錄 (2)  20181125 麥可唐納大師講堂_文字記錄 (4) 

觀眾提問(1):

之前唐納先生有得過奧斯卡獎,所以應該也是奧斯卡影藝學院的成員,所以每年應該可以參與奧斯卡的評選、作曲的投票。據我所知每年都有幾十部電影有這個資格,那唐納先生每部片都會拿來聽嗎?你會用什麼樣的標準去評選,你覺得怎麼樣的作品是會得獎的?

麥可唐納:

很有趣的問題,影藝學院的確有這樣的評選過程。今年很特別有變化,未來不知道會怎麼樣。今年改成讓一個小評審團先聽過所有作品,選出決選的十五到二十部,我忘記確切的數字了。我們的工作本來是盡力能聽多少就聽多少,現在變成小評審團先選出決選名單,我們再去聽所有的音樂再做決定。剛好今年有這樣的變化。順帶一提,我有投給約翰威廉斯。

 

觀眾提問(2):

除了電影配樂之外,唐納先生還有做影劇的配樂,像是《玩偶特工》、《暴君》或《最後的大亨》。我們知道在影劇方面的內容,在製作過程上比電影更加不穩定,還有更多的變化,請問在製作電影配樂跟影劇配樂之間,你有什麼樣不同的方式去面對?

麥可唐納:

我們現在講到電視或電影的差別其實越來越模糊,因為現在串流Netflix這些東西的關係,可是我們先假設兩個還是有一些差異。最主要的差異是製作的流程,電視的流程會抓比較緊。在一個月前大概知道要寫什麼樣的東西,有一個草稿,可是在最後拍攝完成到要剪接的過程,很短可能七到十天內,有時候他們再給你一組筆記,告訴你哪些地方要微調跟調整,可能只有兩到三天的時間。我其實也還滿喜歡這種很快速的挑戰,要在短時間內完成配樂的工作,我也很感謝他們最後整合了一個筆記給我,而不是有很多不同聲音讓我無所適從。

 

觀眾提問(3):

我第一次看到唐納先生的配樂作品是多年前的《8釐米》,這部電影裡面用到很強烈的世界音樂,想要聽唐納先生談一下《8釐米》世界音樂的使用。之後唐納先生有寫一部《雪地迷蹤》,其實滿多作品都在處理犯罪題材,怎麼去處理這些變態、恐怖罪犯,這些心理狀態,用音樂來揣摩他們的心境,尤其唐納先生剛剛又說常常在黑暗的房間裡寫曲子。

麥可唐納:

我常跟電影導演合作,其實就像怪人的實驗室,我很有經驗。《8釐米》這個作品,我用的是摩洛哥的音樂,到摩洛哥錄製了八個民俗團體。我發現尼可拉斯凱吉扮演偵探的角色,他追蹤一個案件很像一個漩渦的過程,我發現摩洛哥的音樂具有這樣讓人暈眩,有加速或是其他的效果,讓我覺得非常適合使用在裡面。講到描述犯罪或是變態的人,我覺得的確是要去揣摩他們的心境去描寫出來,可是又不是要去把他們差異化或特殊化。描述的對象在表面上看起來還是所謂正常,也許有一些殊異性在其中。音樂可以一開始就表現得很奇特,讓大家覺得怪異,但我們做的反而不是這樣,而是在一個大眾的普世性裡面描述小小的差異。

 

觀眾提問(4):

身為一個作曲者,你應該對你自己的音樂是有想法的。前面有說過,通常製作人都是一些怪人,你跟這些怪人是怎麼溝通的,還有那些導演和你合作的音樂家?

麥可唐納:

其實每個人都是怪人,不只是藝術家或創作者,每個人都有奇怪的地方,每個人都有值得聆聽的地方。導演這種人其實是種很獨特的存在,他們要做事情,就連續三年都非常投入在其中,而且非常堅持。身邊的所有人都跟他說這個東西不會成功,他們還是會有辦法堅持,沒有這麼奇怪的癖好是沒辦法做到的。在座各位都對電影滿有概念的,也喜歡電影,可是我們很少人會有那種堅持,會用兩三年的時間去完成一個作品。所以我覺得跟導演溝通其實是容易的,因為他們有很明確的想法,非常堅持的東西。跟他們聊或看他的作品,會了解到要怎麼樣跟他們共事、怎麼樣跟他們合作。至於作曲家或音樂人,他們也有共同的語言,就是音樂,他們有自己的堅持和自己擅長的事情,所以要溝通起來也是非常容易的。可是如果要跟他們聊私生活的話,可能就不是這麼一回事,我也不會想要去跟他們聊太多個人生活的事情。

 

觀眾提問(5):

我很喜歡泰瑞吉連的《帕納大師的魔幻冒險》,這部電影因為當時有遇到主角希斯萊傑演員過世,所以後來有換了三位不同的演員來飾演同一位主角。不知道當時在寫這部電影的時候,有沒有因為這個情況換了作曲的方向?

麥可唐納:

《帕納大師的魔幻冒險》是很特別的作品。當時在倫敦三分之二的外景都已經拍攝完成,要到美國拍剩下的內景的時候,希斯萊傑就過世了。當時的製作人就說我們要丟掉這部片,拿保險金就沒事了,可是導演說要救救看,給他一個禮拜的時間。他就做了一件很奇妙的事,把三大演員叫進來,最後呈現的方式就是,希斯萊傑到了這個地方就轉換成像裘德洛的形象一樣。在音樂上的確也是有一些想法上的差異,可是當時我的想法是,要保持讓觀眾理解這個片的連貫性,雖然他長得不一樣,但他還是希斯萊傑這個角色。我是跟我弟弟一起做這個音樂,最後是用這樣連貫的方式。雖然他的呈現非常奇幻,但也非常成功,我們最後是有保持了這個連貫性。

 

觀眾提問(6):

想要請問唐納先生工作的周期,通常做一部配樂,你最少需要多少時間才會做出滿意的作品?通常這個時間是製片方可以給予嗎?如果電影拍攝delay,或有檔期的衝突那怎麼辦?你通常是不是都在定剪之後,才正式開始創作,還是在看劇本、拍攝、初剪的時候就開始作曲,可能作一些之後根本不會被用到的音樂?有沒有在創作過程中被賦予一個任務,你覺得根本沒辦法做出這個音樂,有沒有這樣子的經驗可以跟我們分享?

麥可唐納:

這個問題很好,這就是我們電影配樂聚在一起的時候會聊的問題。我們就是要面對不同的檔期衝突,比如說現在有一個作品是我今年一月接下來的,當時說我們在美國國慶7月4號的時候要錄製,結果拖到兩個禮拜前,所以我上個禮拜才沒辦法來金馬這邊。兩個禮拜前才錄製,那就是三四個月的拖延。會有這樣的情況,而且同時我手頭上還有另外三個案子,可以理解為什麼會有所謂的影子寫手,你要想辦法讓事情順利進行下去,把他完成交出來。有時候你要用一個禮拜寫二十分鐘的音樂出來,結果另外一部因為拖延了,延到這個禮拜來,這個禮拜變成要再寫出二十分鐘,其實是滿強人所難的一件事情,很不容易做到。

要怎麼樣去協調工作是很大的一個重點,我常常鼓勵年輕的配樂師或作曲人,你的音樂創作只是工作的四成而已,剩下的是要鼓勵別人、讓別人對你有信心。他們信任我這一億五千萬美金的製作,讓我負責配樂和音樂,我是做得到這件事情,要讓人家相信我真的做得到,也的確要交出這樣的東西,這是一個很大的重點。

您剛提到最後一個問題,就是不可能的任務,我覺得我現在手頭上的行事曆亂七八糟,一條一條我都寫下來了,我很怕我忘記。兩個月以後你可以再問我一次,我可以告訴你我有沒有完成。補充一下,其實製片公司拖延的時候,他們不會跟你道歉,他們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你要自己想辦法做完。我自己的流程是,一天大概工作十二到十四小時,可以寫出十分鐘能用的音樂。可是一般的作曲,大概一天產出好的音樂是兩到三分鐘,你可以自己算一下大概要多少時間,才可以完成需要的配樂的長度。

雷光夏:

今天的座談就到這邊,唐納先生給我們很多很棒的經驗,非常謝謝大家來到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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