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金馬影展 │《美麗》:絕望深處的女性綻放
2018-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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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張婉兒

編輯 / 洪健倫

沙龍攝影 / 陳又維

時間:2018年11月18日

中國獨立導演周洲初執導筒,與演員池韵共譜劇本,以真實質樸的影像質地,刻寫長春女孩美麗接連遭逢家庭、職場與情感壓抑、打擊,最終不再隱忍,向命運奮起反撲的故事。《美麗》由知名電影人程青松監製,被喻為今年西寧FIRST青年影展的黑馬,更入圍希臘塞薩洛尼基電影節(Thessaloniki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主競賽。

電影是「心」的過程

《美麗》的誕生,緣於2012年長春電影節周洲與池韵的相識。當時周洲作為嘉賓受邀參展,就讀大三的池韵在影展擔任接待志工。周洲對她的第一印象是這個女孩眼中有故事,在觀賞了她主演的話劇《暗戀桃花源》後,更驚嘆於她在舞台上的表演天賦,並逐漸發覺她所擁有的豐富人生經驗,便是自那一刻起,周洲覺得自己遇到了想要拍攝的演員。

《美麗》無疑是一部女性電影,但要找到另闢蹊徑的切入點並不容易,身兼編劇的池韵取材自生活,尋覓己身經歷與朋友原型,最終將一位朋友的故事改編為戲劇。近年來女性主義運動風起雲湧,然而在《美麗》創作伊始,其實還未掀起浪潮。而對女性議題,池韵確實有想發聲的企圖心。她說現階段還是一個男權社會,對女性存有偏見,人們依舊習慣特別定義「女」作家、「女」畫家,卻將男性視作理所當然。但在同志範疇裡,女同\男同,卻是相對平等的。然而影片雖以女同志為背景,卻未過度放大誇飾,反而克制專注地描繪人的情感與生命狀態。池韵強調,性取向在電影裡只是一個身份,而非希望表達的主題,重點還是探討人性,「男人和女人都一樣,同性戀或異性戀也都一樣,大家都經歷人生的痛苦和選擇。」

周洲也引楊德昌導演的話補充,「電影是一個人的『心』的過程」,作為創作者,這是他和池韵共同的「心」的過程。事實上在創作這部電影前,他剛經歷一段滿長的人生低潮,屢屢挫敗,也由此反省,在過程中打碎了很多虛偽的東西,包括一些所謂男性立場。周洲說正是這樣一個自我粉碎的過程,給他帶來全新的眼光,投入到女性的痛苦和感受中。而在他口中,池韵是一個非常堅持自我的演員,他曾推薦池韵到北京學表演,但成為演員的道路卻並不順遂。周洲認為,正是累積了長時間的壓抑,讓池韵在片中也得以盡情釋放能量,精彩詮釋角色。

共同創造戲劇的骨幹與血肉

同為編劇共同創作,周洲說他主要扮演一個觀察者,好在有池韵的參與,也讓觀察變得充分可靠。在分工上,周洲理性建構故事和走向,池韵則為功能性的情境找到血肉。池韵也說,加入編劇工作為她的表演帶來了很大幫助。在寫劇本的一兩年間,她將自己活成了女主角美麗的樣子,並在演繹過程中將編劇的想法由內而外轉化為行動和面部表情。值得一提的是,外型上的改變也幫助她和角色融合。過去,她總是留長髮,但看著太過熟悉的自己,她也總覺得美麗的角色模糊。直到一刀剪去秀髮,望著鏡中陌生的自己,她才終於感覺到了不一樣,而這個故事的人物原型,也是短髪。周洲說,演員若要能演繹不同角色,都需要有方法來區別自己,既是給觀眾的,也是給自己心理上的。剪短髪就是一個非常有效的方法,可以迅速讓自己變了一個人。

此外,也正因劇本並未框定得太過具體、留有空間,當池韵真實地面對表演對象、進入表演場域時,周洲也有信心她的感受力會幫她再進行一次即興創作。於周洲來說,這次是至關重要的,不論是在創作上,還是在觸發表演上都是新鮮的。在《美麗》的實踐中,不論是劇本端創作,又或現場即興創作,重點都在於演員本身的生命能量與天賦。事實上,片中有大量很強烈的情緒戲,周洲力求在第一條鏡頭就捕捉那個情緒,因他深知作為演員第一次的情緒爆發往往是最有力量的。雖然每一次都期待又緊張,但幾乎都能成功得手。而在拍攝美麗和好友吳丹的分別戲時,周洲甚至感動落淚。在他眼中,那既是真情實感的表演,也蘊藏著人與人之間感情的純度和真摯,是最有魅力也最美的。

「美麗」的矛盾意象

親情、愛情、友情,以及在社會上的價值體現,是池韵和周洲在思考人物時覺得一定要完善的四個面向,令角色豐富而有層次。對於美麗遭逢重重困境,卻擁有美麗姓名的矛盾,池韵說,「人生處處充滿諷刺,你所希望的永遠都不會到達,你不想要的偏偏就在你身邊。」美麗亦是如此,她嚮往美麗生活卻不可得,偏偏拋棄她的父母還給她取了這個名字,也揭示了兩代人之間的不平衡。「人生有的時候挺虛無的。」池韵如是說。

周洲也指出,美麗這個意象本身就包含一種傷感。人生不論曾經如何輝煌起舞過,最後都是一頭扎進死亡的懷抱裡。「在這一份殘酷面前,其實人生中美麗的是情感。」周洲形容女主角美麗是正直的,她的哭泣、傷感、失望、絕望等一系列情感流露,都尤為真摯,而這份真摯本身就是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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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哲學主題

當問及兩人認為美麗所面對的人生課題為何時,池韵停頓數秒,後一字一句認真吐出,「有尊嚴地生活在那個城市裡。」周洲則提起,在希臘塞薩洛尼基電影節時官方入圍評價中的一句話:「美麗這部片傳遞了一個非常普遍而偉大的真理,即人類最大的悲劇就是希望。」與此意涵相映襯的,周洲在創作《美麗》時,筆記本上也一直記著哲學家叔本華的一些話,其中最能完整表現電影脈絡的一句話是:「在命運接二連二遭遇打擊過後,人徹底失去希望、陷入絕望過後而產生一種勇氣。」叔本華將這一過程產生的悲劇,當作悲劇的最高層次。在周洲看來,本片的故事非常契合這句話。美麗就如多米諾骨牌般接二連三遭受打擊,與親人爭執、被愛人離棄,最後陷入絕望,又煥發勇氣,做了一件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對不正當的命運反擊。

誠然,美麗最後應免不了牢獄之災,無論是在法律或心靈上注定都需付出代價。但池韵也說,她覺得一個人有沒有價值、活得漂不漂亮這件事,並不在於他活得多長,哪怕是二十多歲的年輕生命,也可以累積到一種厚度。池韵希望美麗這個角色整體上是有厚度的。她相信美麗的人生經歷一定不同於大眾,她有很深刻的痛苦,也有不同於常人的快樂。在池韵看來,美麗最後的結局是她的人生走到了一個高度,她做出了常人不敢做的事情,反擊傷害她的惡勢力。池韵將美麗視為一個充滿正能量的角色,強調當遇到不公平、岐視和侮辱時絕不可以忍氣吞聲。

而關於影片結尾,周洲則以導演角度進一步解釋了片尾音樂的重要性,實是對故事主題的補充。他說可以將整部電影想像成貝多芬的音樂,充滿情感起伏、爆裂,但黑場過後,卻是以巴哈的音樂來為全片收尾。周洲坦言巴哈的音樂中有一些對現在的他來說還不能理解、不可知的東西,例如宗教。就像命運對於很多哲學家來說也是不可知的一樣。有人會問揭示命運的殘酷到底是為了什麼,周洲相信,那個解答就藏在巴哈的音樂裡。或許唯有人生再往後走,才能得到解答。

因地制宜與「電影的發生感」

本片選在長春拍攝,因池韵是長春人,會說方言也對環境熟悉,且故事起源也在長春。礙於拍攝經費有限,前期籌備時間少,根據空間環境即興變通、調整劇本是常有的事,也反讓電影更加生動鮮活。如洗衣店氛圍相對冷清,且外頭正在施工,周洲就順勢以此做出洗衣店生意不太好,可能會將美麗裁員的設計。

空間也會連帶影響運鏡,就鏡頭來說,周洲認為電影的「發生感」尤為重要。若僅是將鏡頭置於一處,觀眾感受到的就是一種已知感,不夠新鮮。但若採用跟拍鏡頭,其實是由人物帶觀眾進入她所處的環境中,包括空間關係、氛圍、人際關係等,觀眾也藉以了解發生了什麼。他認為這種發生感是電影非常重要的本性。「如果說繪畫是一種描述,攝影是一種瞬間,電影最大的特點就是一種發生。」周洲認為電影是不斷地發生的,而發生感最好的電影類型就是始終新鮮的紀錄片。因此,本片其實也是以一種仿紀錄片的表現手法,真實地去記錄和捕捉,意圖創造一種真實戲劇。

非職業演員的發揮

本片除了池韵外其他皆為非職業演員,幾個與美麗親近的女角包括愛人李雯和好友吳丹等,其實在現實中也都是池韵的高中、大學朋友。她們看著池韵獨自一人北漂、一路實現演員夢想,在池韵提出邀約後,也都義氣答應出演。池韵說,這部片是對她們的友情非常好的紀念,在人生階段中有這樣一個機會可以與好友一起出現在電影裡,是非常美妙的事情。而在演戲過程中,她們也是全然將自己交給池韵,在你來我往的討論中自然演繹。

其他角色如姊姊、姊夫等則是現找當地素人出演,由周洲負責說戲,但僅是說明每一場的情境,力求捕捉他們當下的反應。周洲強調,讓大家嚴肅對待、尊重表演這件事非常重要,製造一種緊張和興奮感。有了這份尊重,他們便會有決心表演,而不會笑場或語無倫次。周洲說,其實他們都是生活中滿有閱歷的人,本身就很生動,如飾演姐夫哥們的演員就自己準備了一件海邊買的花襯衫。池韵也笑說,東北人本就幽默,喜歡表演,不會那麼緊張。

未來發行和創作計畫

關於《美麗》的未來發行放映計畫,周洲分享下一站會到香港亞洲電影節。在電影節的氛圍裡讓觀眾看見,對《美麗》來說是最重要的,也是他們目前能做的唯一的事情。至於之後是否會有國內、網絡發行,團隊尚在努力。

至於下一部片,周洲說還是一部女性題材非常強烈的電影,也是一個悲劇,目前正在計畫中,進入劇本階段,希望明年可以開拍,同樣會由池韵出演並參與編劇,且不妨期待又一部勇敢驚艷、生猛有力的女性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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