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57電影音樂論壇 Composers' Forum@GH57
2020-12-08

電影音樂論壇  電影音樂論壇

時間:2020年11月20日(五)13:30-15:30

地點:台北文創大樓14樓文創會所

主持人:馬世芳

講者:

盧律銘/《無聲》

侯志堅、黃雨勳/《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法蘭/《親愛的房客》

柯仁堅、蔡仲軒/《同學麥娜絲》

文字記錄:陳家儀

攝影:蔡耀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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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今天的座談很有意思,大家都是玩獨立音樂出生的,和樂團圈也有很多淵源。剛剛我們在後台聊了一下,發現大家都是誤打誤撞跑來做配樂,最後坐到了今天電影音樂論壇現場。台灣音樂產業有很多需要探討的,今天可以好好交流一下。先從故事說起,每一位導演的工作方式都不一樣,我聽說鄭有傑導演會先找好參考資料,在拍攝現場就會放音樂;有些導演則是初剪完成才願意給配樂師看片,覺得這樣做音樂比較精確。以這次入圍的作品來看,很多是在拍攝前就必須先做好配樂,像法蘭和侯志堅這次就是這樣。在座的侯志堅和盧律銘是配樂資深老手,小柯(柯仁堅)和雨勳則是配樂新人。當初導演如何找你們做配樂? 

 

盧律銘:以《無聲》為例,我和柯貞年認識很久了,第一次合作是《天黑請閉眼》,一陣子後她拍了《無聲》。因為有過合作經驗,我們滿有默契的,她很信任我,溝通上沒有用很多參考資料。當初看完片我跟她說:「我大概有幾個元素,但我沒辦法找到相對應的參考資料給妳,要等我做出第一版Demo後我們才能討論。」導演給我的空間很大,所以這次才能這麼跳脫以往框架去執行。

 

馬世芳:柯導有給你什麼方向嗎?

 

盧律銘:她很放手給我做,難得可以有這樣的創作空間。

 

馬世芳:你是看到劇本就開始工作嗎?

 

盧律銘:看完劇本後沒有多想,是看完初剪後構思出很多元素。這部片的重點是如何把聲響融入到聲音裡,這些聲響要怎麼反映聾人的心境,我跟導演說我會用很多人聲、打擊聲和摩擦聲,她覺得聽起來很酷,但不確定效果會如何。我跟她說沒關係,我先做看看,我們再來討論。

 

馬世芳:這次入圍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的片子裡,《無聲》的狀況比較特別,因為它是部以聽障者為主題的電影,勢必得和音效密切討論?

 

盧律銘:花了很多時間密切討論,不只是導演和音樂,而是導演、音樂、聲音三方一起溝通,有時要把空間讓給聲音,有時要讓給音樂,聽覺不用區分聲音和音樂,因為這些是一起的。

 

馬世芳:有觀眾問了很好的問題,你剛剛提到配樂和環境音的融合,配樂和混音師怎麼分工?電影裡用了很多呵氣、拍手這類的人體聲音,你是想更貼近聽障者的身體經驗嗎?

 

盧律銘:人聲上確實想這麼做,聾人說的不是詞,而是聲詞,像是哈、噓、嗚、喔這類沒有意義的話,他們用這些聲詞來烘托情緒。「設定人聲」像是一種反差,在我們聽來他們沒有聲音,但聾人心中卻有很多聲音。人聲在配樂的使用是很大膽的事,很容易跑到宗教感或教廷式的美聲。錄製人聲時,我花了很多時間和四位聲樂老師討論人聲能怎麼唱,很多情緒是很細微的。

 

馬世芳:在座的幾位都看了彼此的配樂作品,等一下可以互相交流想法。再來請雨勳和志堅聊聊《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這是部很特別的電影,但音樂非常搶戲,主題曲和聲音都是,志堅老師可以分享一下嗎?

 

侯志堅:我主要負責配樂的部分,瞿導(瞿友寧監製)和柳導(柳廣輝)來找我時,電影已經拍得差不多了,我也從雨勳那裡收到了很棒的主題曲。我跟瞿導認識非常久,他學生時期的短片我就跟他合作過。我已經做了三十三部的電影配樂,1997年的第一部長片就是跟瞿導合作,票房很慘,只有四萬八千元。

 

馬世芳:我好像有看過那部片。

 

侯志堅:我們當然記得那時候的狀況。

 

馬世芳:中間經過這麼多年,你們有一直保持聯絡嗎?

 

侯志堅:一直都有,之前在《花甲大人轉男孩》也有合作,《花甲》之前隔了很長的時間,因為第一部片實在太受挫了,但彼此一直有互相關心。瞿導和柳導來找我時的神情,我完全沒看過,我知道瞿導對這部片的關注度不一般,那個神情像是「你非得把它做好,不要當成一般的商業片,我不希望這次的合作像一個買賣。」買賣可以理解吧?就是你要芭樂,我就很精準地給你芭樂。我說我不可能那樣做,認識這麼久,我大概理解他的意思,他跟我說:「在這行這麼久了,安全不出錯的東西,我們都做得出來,但我不要這種的。」我說你跟我想的一樣,不是說精準不重要,而是有時需要的是精準之外那種獨特、有意思的。我以這個去構想滿長的時間,反覆看了非常多次片,一直揣摩我和瞿導之間無法言喻的共識。後來決定一半用即興,這風險很大,跟熟的導演才能這樣,在我的配樂生涯裡只跟蕭雅全這樣做過。我跟蕭雅全是很熟的高中同學,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可以怎麼玩,做蕭雅全的《第36個故事》和《范保德》時我很霸道,我做什麼他就要用,可以霸道到這種程度,反正我也是創作的一部分,不要干涉,他也只能摸摸鼻子接受。即興的撞擊反而能產生很多好東西,過程很有趣,但跟不太熟的導演我不太敢這樣嘗試,你不知道他的包容心到哪裡。

 

馬世芳:這是在試探彼此的底限。

 

侯志堅:畢竟電影不是你自己的事,而是整體的。但跟瞿導和柳導談完後,覺得可以即興,既然他們有想要達到的目標。

 

馬世芳:雨勳也聊聊參與《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的過程。

 

黃雨勳: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做流行音樂的,像是做周杰倫、蔡依林和潘瑋柏的編曲,就是侯老師剛剛說的「安全的東西」,做了就有錢拿。我跟瞿導和柳導是第一次合作,前期的理解和培養是從零開始。一開始我收到的訊息是他們需要一首主題曲和歌曲製作人,他們從很多歌中挑中〈刻在我心底的名字〉。我習慣先做安全的東西,因為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風格,我也沒有初剪可以看,只有劇情介紹,沒有劇本,知道這是一部同志議題的電影。我做了二十年的流行音樂,突然接到這麼內斂的東西,還是想說先試試看,搞不好內斂的東西也適用在流行音樂。第一版編曲非常灑狗血,有鼓、貝斯、吉他,咚咚咚的,去KTV可以很大聲唱的那種,當時的Demo還是我自己唱的,唱得很開心。當時我們還沒決定演唱人,最初想過找林俊傑,或是大家會感嘆「啊!這個聲音」的歌手。看了初剪後,知道這首歌不能用太商業的做法。因為找了盧廣仲演唱,所以一開始用了比較適合他的木吉他,導演聽了第一版後覺得不錯,但兩週後他說:「希望這首主題曲都用管樂演奏,因為這部電影的兩個男主角在片中是管樂隊的。」以流行音樂來說,管樂是很少使用到的配器,一般都是弦樂和鋼琴,我跟導演說如果要讓大眾能夠適應,還是要有弦樂帶情緒,畢竟管樂有時沒弄好會很像喪禮那類音樂。用管樂做編曲要很小心,但又不能太沒存在感,畢竟整部電影都有出現管樂。

 

侯志堅:我聽到後來的編曲很安心,大家如果有去聽就知道,雨勳的編曲很有電影感,他是被流行樂耽誤的配樂師。

 

馬世芳:你有聽過第一版?

 

侯志堅:有,第一版不會難聽,但後來的版本,那個氣質完全是寫配樂會做的,很深入、扎人心又棒。

 

馬世芳:有經過導演的一點意見調整?

 

黃雨勳:有,後面還特地留了清唱,很多東西會被配器干擾,能清唱的歌手不多,盧廣仲詮釋得很到味。

 

馬世芳:觀眾不知道你們在做主題曲時,電影的初剪已經完成了,有觀眾提問,電影裡出現很多後戒嚴時代的音樂,像是〈Danny Boy〉和蔡藍欽的〈這個世界〉,當時有其他的選擇嗎?

 

侯志堅:他們很確定要用蔡藍欽,拍攝時就用了這個素材。〈Danny Boy〉則是因為神父角色而用到,這首歌講的是思念和別離,柳導自己很喜歡,他希望可以的話能用到,但用耳熟能詳的歌我會想很久,像〈Danny Boy〉這麼有名,這首歌對每個人的意義可能都不一樣,很容易有先入為主的概念,有人可能在別的場合聽過,會想到別的地方去,我跟導演解釋過這個情況,但試了半天還是用了,現場放唱片當背景和在關鍵場次不搶戲地用,效果很好。這部片有時代背景,蔡藍欽、陳昇的歌可以體現時代,我的配樂則不用顧慮時代感,只要客觀闡述主角的觀點,再加上雨勳的歌曲,整部電影的音樂設計就很立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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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接下來這兩題要問雨勳,這位觀眾一定愛死這首歌,他想知道寫這首歌有碰到什麼情境?因為這首歌真的讓很多人有刻在心底的感覺。另一位觀眾說雖然有點失禮,但在年紀已和青春有點距離的情況下,您是怎麼寫出這種青澀樂曲的?

 

黃雨勳:已經調查過我的年紀了,不要這樣,我應該還看不太出年紀吧?當初這首歌我是收到新加坡的文華做的,這首歌不是我寫的,之前還有風波說什麼抄襲,問我需不需要出來講一下,我身為製作人跟編曲,不好意思去改動旋律,製作人的功能是在不改歌詞和旋律的前提下,把歌和電影場景結合。這首歌有加兩句法文,第一版的歌詞只有中文,但因為劇組去了魁北克拍攝,加法文可以有些連結。當時盧廣仲來唱的時候,導演也有過來,現場和他法文系的同學連線正音,法文練了至少半小時。不是說到了什麼年紀就該寫什麼樣的歌,這和你平常聽的歌有關係。如果你平常聽比較多電音,你寫出來就會偏那種旋律,如果你聽得夠廣,或你在看電影、看書時腦中會有旋律、一句話,甚至只有三個音,就可以從這個去慢慢發展。我在這個年紀能寫出這首歌,可能只是因為我聽了很多,但現在很多年紀小的寫出來的歌也很好聽。

 

馬世芳:據我所知,現在很多小屁孩們聽的歌都是中年人寫出來的。

 

黃雨勳:對,有些小屁孩寫的歌滿大人味的,大人寫的反而比較……

 

馬世芳:屁孩味的(笑)。

 

侯志堅:我剛剛還和盧律銘開玩笑說,做音樂的人本質上都滿幼稚的。

 

馬世芳:我可以作見證,的確是這樣。法蘭和鄭有傑導演合作《親愛的房客》,妳寫的那首歌變成很多人心中的年度歌曲,很多人都問為什麼妳唱的版本沒有放在電影裡?聊聊妳跟這部電影的淵源。

 

法蘭:兩、三年前我就和鄭有傑導演合作過,他當時滿喜歡我做的東西,所以案子結束後問我以後還願意做配樂嗎?他擔心我有點痛苦,那時做的是《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2》,結局很悲慘,過程滿痛苦的,必須很入心。

 

馬世芳:妳很入戲、出不來?

 

法蘭:對,當時的演員也有這樣的狀況。所以導演問我之後還會想做配樂嗎?我說會呀,但不是這兩年,兩年後他就帶著劇本來找我。電影裡有兩位演員必須練同一首鋼琴曲,在電影開拍前還只有劇本時,主題音樂就要出來了,也就是原聲帶裡的第一首歌〈Haven〉,電影裡的所有音樂都是從這首延伸出的。大家有習慣看劇本就知道,劇本是一場場的景和對話,不像小說和散文會有角色的內心感受和情境回想,所以看劇本時我有點進不去。有傑的方式是告訴我每個角色的背後故事,我做了三、四個版本的主題音樂給他,他都不是很滿意,他覺得可以放在電影裡,但不會是主題曲,一定有更好的,已經出現了,在等著我寫出來。

 

黃雨勳:一個心理醫生的概念。

 

法蘭:對,有傑很感性,都給我比較抽象的指示,他會說希望這部片的音樂是「帶有懸念的溫柔、溫柔的懸念」。

 

馬世芳:妳有接收到他的意思嗎?

 

法蘭:我思考了一兩週,覺得似乎不能一直想著這是故事,我就把自己的心情也弄得很低迷,再重新進去電影裡,理性是我的弱點,我也是個感性的人,狀態不在那裡就寫不出來,所以下一次做配樂再等兩年後好了。

 

馬世芳:有傑導演有給妳具體的參考資料嗎?還是只有說他要的感覺?

 

法蘭:我不知道他跟其他人的合作習慣,跟我合作他都沒給參考資料。如果我一直問他,他會告訴我他最近喜歡什麼片,叫我去看。他喜歡日本電影《怒》,配樂是坂本龍一做的,我一直在家看那部片,心情會變差,跟我昨天看完《無聲》的心情一樣(笑)。

 

馬世芳:看完後有啟發嗎?

 

法蘭:導演可能就是要讓我心情差一點吧,這樣比較可以進去。

 

馬世芳:原聲帶已經發行了,不是所有歌曲都有收錄在電影裡?

 

法蘭:對,原聲帶的最後一首〈在夢裡〉是我唱的版本,沒有放在電影裡,因為今年做原聲帶才決定做這個版本,但電影配樂在去年就完成了。之所以想做這個版本,是想為這場緣分、電影角色和我自己有個完美的擁抱。我使用了尼龍吉他和木吉他,和電影裡使用的配器不同,尼龍吉他很溫柔,木頭的質感很有溫度。

 

馬世芳:看過《親愛的房客》都知道,這部的配樂不搶戲,卻非常揪心,在山上圍捕的那段戲音樂很厲害。有觀眾好奇妳怎麼處理感情戲的拿捏,不干擾觀眾的情感累積?

 

法蘭:這滿抽象的耶,我有朋友看完電影和我說:「妳總共只做了三段音樂對不對?」我說這就是我的厲害,讓音樂無聲無息地出現。

 

馬世芳:也不至於無聲無息啦,就不是大張旗鼓地出現。

 

法蘭:我是念廣電系的,知道不要搶戲。我大學時幫朋友和學長姐的作品做配樂,被指導老師說:「妳是做音樂的吧?妳的音樂太搶畫面了,太有自己的故事。」長大了就知道要退。

 

馬世芳:配樂歸根來說是為電影服務。

 

法蘭:退居在另一個媒材做音樂,奇怪地更自由,也更有安全感,不用自己站在台上唱歌,那很緊張。

 

馬世芳:我訪問的很多配樂師都和妳有類似的感覺,看似導演給很多框架,但在限制下,創作空間反而更自由,不用顧慮原本要顧慮的事。導演要你們修改配樂時,你們會不會在心裡翻白眼想著「你根本不懂音樂」?

 

盧律銘:我會直接對他翻白眼。

 

法蘭:我不會耶,我本來就容易自我懷疑。別人要我修改,我會陷入思考的迴圈,大家不會下明確的指令說這裡要怎麼改。

 

馬世芳:尤其是鄭有傑。

 

法蘭:欸,剛剛這題你們在後台都答得很開心,快點說啊。

 

侯志堅:一開始聽到當然會稍微翻白眼,分享我的經驗給大家,導演要修改時,你要先分辨一件事,如果他的修改具體到「這邊不要用鋼琴、那邊旋律要改」,你要回去檢視,他可能沒聽到他想要的,不是樂器這麼簡單的問題,是他沒感受到核心。我試過,如果真的照他講的去改鋼琴和旋律,他還是會不要,瞭解導演說話的方式很重要。鄭有傑導演說的「帶有懸念的溫柔」對我來說已經算精準了,我跟易智言做《行動代號孫中山》時,你們知道這部片的片型,易智言會說:「這邊要像《大法師》」,烈姊(李烈)在旁邊聽到嚇死了,覺得這什麼指示。但我聽得懂,他只是這樣去說明他要什麼,這又回到我剛剛說的,你有沒有理解導演說話的邏輯,後來變成你對這部片的詮釋,真的很難啦。

 

盧律銘:導演不一定懂音樂的語言,他會用感覺的方式講,比如說我在做《接線員》的時候,導演說我想要有融化的感覺,融化的感覺要怎麼做?如果你沒辦法理解他的描述,就要一直嘗試,找到你們適合用什麼語言溝通,有時不一定是文字。每位導演都有不同的方式,你得想辦法,作曲的想法當然是做配樂的核心,但還要經過許多溝通,不只跟導演,還有樂手跟許多人,這是團體組合而成的作品。

 

黃雨勳:說起來我比較幸運,我之前做周杰倫的電影《天台》,周杰倫自己會出手干涉音樂,他會說:「欸唷,改一下,我彈一段鋼琴,你可以拿這段旋律去編,吉他幫我彈這幾個音,和弦幫我這樣弄。」我沒機會翻白眼,他已經插手了。他既是音樂人又是導演,知道怎麼做出他要的東西。

 

侯志堅:這樣真的很好,我早期做唱片周圍都是音樂人,可以很精準溝通,這邊幾K tone調一下,但電影圈不是這樣,他們講的都是顏色啊,「我要希臘那種很藍很藍的天空」,我的天啊,這什麼指示,你經常得適應這件事,滿有趣的。

 

馬世芳:小柯(柯仁堅)是第一次做配樂,《同學麥娜絲》要是把音樂拿掉,電影就不存在了。他應該也是今天所有的入圍者裡唯一有入鏡的,當時黃信堯導演來找你是什麼狀況?仲軒是怎麼加入的?

 

柯仁堅:差不多在去年十月,他們在台中拍最後一場戲,就是我在豪宅入鏡的那場,我本來以為只是去客串臨演,就找了阿軒(蔡仲軒)和兩位朋友一起去,拍完後鍾導(鍾孟宏)和啊堯導演(黃信堯)拿著香菸、檳榔走來把我架住,說有話要說,就開始抽菸吃檳榔,我想說怎麼了?我以為唱完就可以拿著工錢走了。導演說要用我的三首歌,〈卡通手槍〉、〈漏電的插頭〉和〈港都情人〉,配樂也要我做,我整個就是「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後來我做了,〈卡通手槍〉的那場戲人很多,演起來就像我們濁水溪公社在表演,劈哩啪啦亂七八糟,納豆還在那邊做下流的動作,我想說你既然用那三首歌,還找我做配樂,要的應該是搖滾樂,吉他大爆炸狂飆的那種。鍾導對音樂很有想法,初剪時他已經把那三首和其他自己找的音樂放好了,用西部片和《第五元素》那類的曲子,我收到時想說:啊,不是要電吉他、《紫雨》的那種?聽起來不是。開會時他叫我聽一首歌後面的樂器、聽女聲,是要我唱女聲?叫我聽後面在跑的高音,我和阿軒回去就一直調那高音,調老半天調不出來,想著明天就要交了,乾脆不要理他,我應該跳出這個框框。

 

馬世芳:這完全是志堅剛剛講的狀況。

 

柯仁堅:對,後來乾脆照著劇情做一首歌,丟出去後鍾導很開心,說這個好!那他叫我聽那個東西是在幹嘛?我糾結在女生的聲音,挖空心思弄了兩週,下次去他說:「我有說這件事嗎?」後來慢慢知道鍾導的習慣就是這樣。我跟啊堯年紀相仿,都四十幾歲,《同學麥娜絲》的同學跟我的同學一樣,中年苦悶、交不到女朋友、賺不到錢又升不上科長,啊堯要它有趣又療癒。每部電影的方向不同,做音樂的適合人選也不同,就像選角一樣,他希望音樂是個方向,所以會找對應的音樂人合作,這部片就喜歡我們這樣有爆發力的風格,所以找我來處理。

 

馬世芳:仲軒,你和小柯怎麼分工?

 

蔡仲軒:補充小柯剛剛講的,鍾導聽過很多不同類型的音樂,他的初剪有加參考音樂,我和小柯想說可以做和參考資料類似的風格,每天熬夜啊、調那個女生的聲音,一開始做的速度很快,做了好幾個,覺得很高興,後來全被打槍。我想說不對啊,你給我西部的感覺,我就給你西部風的音樂,怎麼你又打槍呢?跟導演溝通後才發現導演要的是和音樂人的碰撞、火花。最後錄完檢查畫面時,有一場戲是納豆在哭,導演看一看說:「這邊怎麼沒有音樂?小柯是不是來一下?」小柯看我,我也看小柯,要來什麼?樂手都走了,不然我拿個木吉他進去錄好了。我坐在錄音室,要按錄音時想著我到底要彈什麼?鍾導說:「阿軒,來囉!」來?來什麼?錄了就彈,我看著畫面知道角色的情緒,手一直動,彈彈彈,覺得不錯,錄完才回神,真的很有趣。在座的各位老師很厲害,我學到滿多的。我們這次沒想太多,最大的感觸是我們是在「和導演一起玩音樂」,鍾導會要那樣,小柯會說那樣好嗎?鍾導再說不好,一直互相來回。

 

柯仁堅:一開始都被鍾導牽著鼻子走,我是第一次做配樂,他一直打槍我本來的設想,所以我只好Follow他,鼓太大聲、吉他太大聲,對白都聽不到?那就不要鼓好了,都Follow他,Follow了他,他又反反覆覆,到底是怎樣?漸漸有他OK的東西後,我抓到他要的工作型態,慢慢會跟他回嘴。有次他說他昨天在Netflix看到一部片,一邊抽著菸,當時疫情很嚴峻,大家戴口罩、噴酒精已經很鬱卒了,他又在那邊講些有的沒的,上次說OK的要改,叫我去聽他在Netflix看的片,我就開始不爽了(笑),看著他,當作沒這件事,記下來回去就算沒改,彈原本的東西給他聽,下週他根本忘記這件事了,他會說:「有嗎?我有講過這個嗎?」我發現他只是當下會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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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所以《同學麥娜絲》的音樂是鍾孟宏在主導?

 

柯仁堅:對。

 

馬世芳:啊堯導演對音樂有沒有說什麼?

 

柯仁堅:啊堯導演一直到錄音階段才進錄音室,前製都是鍾孟宏導演處理。

 

馬世芳:那啊堯導演後期怎麼和你們溝通?

 

柯仁堅:他就是坐在那邊(笑)。

 

蔡仲軒:坐在那邊說著:「嗯,不錯啊」。

 

侯志堅:我跟鍾導合作過滿多廣告,他是大魔王級的,所以你們以後的配樂之路一定很順。

 

柯仁堅:全台灣能處理鍾導的大概只有Luming(盧律銘)了。

 

盧律銘:我有參與《陽光普照》一部分合成器的東西,鍾導說了一句話我一直記在心裡,他說:「我不知道我要什麼,可是我知道我不要什麼。」所以當初知道小柯要接,我就跟他說:「欸,(眼神示意)保重。」

 

馬世芳:盧律銘之前有跟小柯做過行前教育嗎?

 

盧律銘:我有跟他心理建設一些,小柯說他找了三個弦樂樂手,我問你找誰?聽了之後我說你放心,錄音一定會很順,因為她們都是美女。那天樂手一進來,整個錄音狀況都不一樣了。

 

柯仁堅:錄音的第二天很緊張,鍾導大魔王坐在後面,他是那種在現場要即興的人,樂手皮都要繃緊、要很強。已經錄到晚上十點,前面跌跌撞撞不太順,他的耐心被磨到很不爽,走來走去抽菸,還好最後一部分是錄弦樂,三位美女樂手進來,樂手又是他在附中的學妹,開始有說有笑,整個錄音室都活了起來。

 

馬世芳:生平第一次做配樂就碰到大魔王,真的不簡單。去年濁水溪公社宣布解散,我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樣偷偷擔心小柯會不會告別樂壇,後來聽說他接了這部電影的配樂,都放下心中的大石頭。我聽了《同學麥娜絲》的音樂,覺得「不錯喔,小柯,你的音樂生涯又開啟第二春。」很恭喜。今天有一位不能來到現場,他是《孤味》的柯智豪,大家可以盡情說他的壞話,大家對柯智豪在《孤味》的表現有什麼想法?

 

盧律銘:侯老師說啦,他剛剛(在後台)講了很多他的好話。

 

侯志堅:不是說要講他的壞話嗎?所以說人一定要出席這種場合。大家的作品我都看了,滿有趣的,對我來說《孤味》很不好處理,因為演員演得非常好,好的演員表情不會只有單向訊息,他的訊息很複雜,配樂一不小心就會影響到。我要講柯智豪的好話,他處理得滿好的,戲裡這麼多壓抑的情緒,他站在很適當的位置襯托出來,不會搶到演員的戲。

 

馬世芳:大家講一講看完彼此作品的心得。

 

盧律銘:我喜歡《孤味》裡的玩弦四度、《刻在》的小號、《房客》開場的鋼琴。我跟柯董講,看完《同學麥娜絲》我腦中有兩個東西一直揮之不去,一個是劉冠廷的表演,另一個是〈漏電的插頭〉,我講完了,都是好話。

 

侯志堅:看時我當然會想「如果是我,我會怎麼做?」Luming的強項在《無聲》表現得非常好,他的個性有陰暗的一面,那部很適合他的調性。我不是說《消失的情人節》做的不好啦,而是《無聲》真的需要這樣。他把頻率切割應用,和環境融合,我非常喜歡這點。法蘭音樂份量用得很少,但都打在最適當的位置,包括運用旋律的記憶點登登登登(唱主題曲音階)一直往下推演,這個很好。

 

馬世芳:你剛剛說什麼?

 

侯志堅:我沒唱錯片吧?

 

法蘭:滿接近的。

 

侯志堅:《同學麥娜絲》很有意思,找柯董是對的選擇,他們基本上就是那部電影裡的人,雖然被鍾導搞了一大圈,但調性是對的。剛剛馬世芳說的對,如果去掉柯董的音樂,電影會有很大的缺塊。你看每部片時會想「我的話會怎麼做」,但這是因為你都看到結果,才會有馬後炮,「做的過程」是無法取代的,我很享受品味這些,譬如說我對《刻在》一定不只有跟這部電影的關係,還融合了票房四萬八這心裡的痛,這些東西慢慢累積,形成這部電影的樣貌,這是真心話。

 

馬世芳:法蘭在看《同學麥娜絲》的時候,也會想著妳會怎麼做嗎?

 

法蘭:不會耶,我就是一個菜鳥新手,都用瞻望的眼光聽大家的配樂。我覺得《無聲》的配樂非常棒,從《返校》就覺得很棒。

 

盧律銘: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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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我覺得你的人生真的有陰暗面,我也喜歡黑暗的東西。雖然剛剛侯老師說《刻在》已經放了很多有時代感的歌,所以配樂不用再做時代感,但我聽到後面的小號,真的有種看小時候電影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我後來回去找我想到的那些片,發現裡面沒有小號啊,所以那應該是一個氣味。我當時一直想到周潤發和鍾楚紅演的《秋天的童話》,看《刻在》一直給我八、九○年代的感覺。

 

侯志堅:這種年紀的痕跡是無法抹去的,配樂裡一定會展現出來。

 

法蘭:是這樣嗎?我一直覺得柯董和《同學麥娜絲》是完全分不開的東西,都滿台灣味的,很有親切感。柯董~你昨晚不是說你會接我的話嗎?

 

柯仁堅:我昨天是說我的時間妳可以多講一點。導演會跟著電影的氣味找相應的配樂師,所以像《無聲》、《返校》就一定會找這方面的大師Luming。我看《小美》時已經覺得他的配樂很厲害了,《無聲》又更甚一層。我和Luming在很早之前合作過。

 

盧律銘:濁水溪的專輯。

 

柯仁堅:他幫我們的兩首歌編曲,我很早就慧眼識英雄,他太厲害了,從那之後到今天,他連續三年雙料入圍。其實他人沒那麼黑暗啦,私底下滿搞笑的。

 

盧律銘:我跟柯董私底下講話沒有任何禁忌。

 

柯仁堅:激情?喔,禁忌,我剛剛沒聽清楚。我是最老的新人,如果叫我做《親愛的房客》……。

 

盧律銘:好想看喔。

 

柯仁堅:或叫我做《刻在》的話,可能就是不一樣的東西了,大概會有那卡西的笛子。

 

蔡仲軒:小柯玩了很久的樂團,我自己是做樂手和編曲,都偏流行。做電影配樂和我們想像的一樣難,有時候可能沒有拍子,只是一個聲響,那要如何放在電影裡?我和小柯算一算要做九到十段音樂,後來至少做了四、五十段,因為其他都被打槍。如果我們去做《無聲》,可能真的會無聲(笑),不知道要幹嘛。雨勳也是知名的音樂人,我們怎麼跟人家……。

 

柯仁堅:我們做四十段,我聽Luming說他《小美》做了一百段,聽了我就釋懷了。

 

黃雨勳:其實這些片我都還沒看,我知道今天會認識這些音樂人,我在電影配樂是新手,我得先瞭解各位配樂老師的想法再去看電影,會比較投入,以免看的時候想太多而忽略劇情。聽說《刻在》有人看了五、六刷,每次看的感覺都不同,他一定是希望能更瞭解好比說導演的想法或音樂的搭配。我會想先搜尋各位之前的配樂作品,再去看電影,能知道做配樂會有什麼成長歷程,好比從四萬八的票房進階到破億。我很喜歡做配樂,希望能從各位身上多學習一點。

 

馬世芳:沒關係,《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你一定看過了,你要不要講講在大銀幕上看的感覺?

 

黃雨勳:導演問我要不要做配樂,我當然OK,有案子就接,而且彼此沒合作過。第一次拿到的初剪是三小時的版本,大家可能沒辦法想像,看一部從頭到尾沒音樂的電影很煎熬,但腦子會想像一些音樂,看第二、三次時導演有放一些參考音樂。我習慣把每一段的情境都先配上音樂,有點像綜藝的阿咪老師那種,弄得很好笑。本來這部片是去年就要上映,後來因為疫情往後,時間上我來不及,但可以把主題曲先做好,後來知道音樂是侯老師製作,我就知道一定讚。我知道侯老師很久了,因為這部電影才見到面。之後看片發現,原本我有放音樂的地方,侯老師都沒有放,我就知道我跟侯老師的差別在哪。我是很搶戲的那種,怕人家看不懂而加很多東西,那種商業做法,侯老師跟導演認識比較久,比較有默契,要做電影配樂,還是要更深入瞭解導演的想法,會比較快,不會像遇到大魔王一直被打槍,我知道那種感覺。先知道更多訊息再去觀影,會有不同的感受,不會浪費時間。

 

馬世芳:《刻在》聲音的色彩很豐富,志堅用半即興的方式做,這種方法做大規格的東西有點冒險,但你和瞿導覺得可以做做看,還因為主角的管樂生背景而用了大量管樂。我還有一個難忘的聲音──陳主惠老師拉的大提琴,聽說主惠拉的琴聲連志堅這位江湖老手都會起雞皮疙瘩。

 

侯志堅:錄這部電影的過程是我今年最感動的事,你要即興一定要找高手,也要有確定的樂器。導演會很天馬行空地想從頭到尾都要管樂,但管樂在配樂不容易使用,它是很主觀的樂器,一吹出來大家都只聽到這個,其他都不用看了。我得找方法讓管樂有個對照,而且電影裡也有對話元素。我把小喇叭設定成年輕的躁動心情,成年後得找個穩定的樂器,有省思和成長,後來決定找大提琴。電影裡的鋼琴是客觀的,我先寫好旋律的Hook,半即興的意思是有點像爵士樂的做法,我只把旋律的鉤子寫出來,沒有詳細到寫總譜,就讓大家進去錄音室看會發生什麼事。

 

第一天吹小號、第二天拉大提琴,一切都比我預期的精采太多,柳導和瞿導也有參與整個過程。一開始魏廣皓老師還問我要用哪種小號,他帶了五、六把不同音色的,我說要用麥克風錄才知道聲音如何,選了一個比較暗的聲音,從〈Danny Boy〉開始熱身,就像你們聽過的爵士樂那樣,魏廣皓開始,我們跟著,導演覺得這過程很奇怪,我們兩個都不用講話嗎?這樣就開始彈了?而且每次節奏都不一樣,快的、慢的、瘋狂捶琴鍵的、亂吹的都有,不過當然有些玩過火了用不上。熱身完走主旋律時,大家都很在狀態裡,整個錄音過程好像在另一個世界,非常棒。鋼琴和小號中間隔著玻璃門,魏廣皓就在我對面,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彼此的呼吸,那變成我們的對話。光小喇叭就錄了六、七十段,導演在外面每一段都想用,電影哪有這麼長(笑)。

 

第二天主惠一走進來,好像自帶光芒,不知道你們對陳主惠老師熟不熟悉,馬芳(馬世芳)知道她從七○、八○年代起就一直在音樂圈,經歷各種音樂時代,從黑名單工作室到民歌時代、流行唱片。我會找她是因為她其實很High,她用大提琴玩各種不同的聲響,把大提琴當吉他,她有天甚至還問我吉他效果器要買哪種比較好,她把大提琴接在吉他效果器上玩Metal,她算我的長輩了,一直追求聲音和頻率。那天她一來,我們就坐下開始「對話」,通常是我先開始,有時給她Solo,跟她講每個需要的情緒。那天如果我沒搖醒她,她整個人會在一個出神的狀態,每次叫她都像突然醒來。我也沒在想我的手在彈什麼,那個過程很自然,聽到她的琴聲會很想哭,順勢、互相地帶著走。主角長大後有一段階梯戲,原聲帶裡的曲目名叫WANAN(晚安),那首是我們拉完需要的情緒後,捨不得離開錄音室,決定看當下心情來玩,那個段子是One Take(一次完成),收錄在片尾,這整個過程是我今年做電影配樂最大的收穫。

 

馬世芳:光是聽你講這一段,畫面就好強烈,很想再回去看一次電影,對不對?七刷。律銘有沒有類似的經驗?志堅剛剛講的即興,背後是技術的底子和彼此的默契,才能在現場激發出這樣的氣。

 

盧律銘:高手中的高手才能即興,我做配樂的方式是在作曲和編曲上先把想法全部做完,進錄音室才是即興。《返校》和《無聲》有些提琴不會照正常拉法拉,而是需要發出聲響,這得經過很多溝通,出來的聲音每次都超越我的想像。《無聲》固定合作的弦樂團經歷過《返校》的製作,他們知道我要幹什麼,錄音室執行上沒有問題。反倒是《消失的情人節》的主題曲,大霈(李霈瑜)有個樂團叫「瘦瘦英雄」,她平常的唱歌方式很溫柔、文青,我順著她習慣的唱法去製作〈Lost and Found〉,錄完後勳導(陳玉勳)突然說等一下,他進到錄音室跟大霈講該怎麼唱,講完後,大霈唱的完全就像電影女主角楊曉淇附身。有時人聲Pitch跑掉,我們會暫停再續錄,但那個Take完全沒有停,情緒是連貫的,也就是最後的版本,這不是即興,但是另一種製作方式,需要導演來帶她入戲。

 

馬世芳:〈在夢裡〉在《親愛的房客》是非常重要的一段,小演員也為了這首苦練鋼琴,這首歌的誕生過程是如何?

 

法蘭:〈在夢裡〉是從〈Haven〉延伸出來的,寫詞曲時我想到小朋友要彈要唱,我要把它做得像兒童歌謠,詞彙簡單卻代表了我們每個人的人生,有家啊、夢啊、囹圄、飛翔,雖然是容易理解、平易近人的句子,但在這部電影裡,越簡單的句子越能把演員的演技深度勾勒出來。我一開始想「兒歌應該很容易寫,應該比較簡單吧」,結果我寫超久寫不出來。是有次作夢醒來,我整個人的腦袋和心靈都在一個氛圍裡,很快地寫出了這首歌,滿奇特的,我是一個喜歡在夢裡尋找靈感的人。

 

馬世芳:之前也曾經在夢裡夢到旋律嗎?

 

法蘭:有,那時候覺得「好好聽!我一定要記下來」,還在夢裡逼自己醒過來,醒來就忘記了,好像很多人都有作夢夢到旋律過,我還沒聽過有誰醒來真的記得。

 

黃雨勳:我還夢過覺得旋律不錯,拿手機錄,結果醒來看手機,欸,怎麼沒錄?!剛剛不是錄了嗎?是我自己刪掉?

 

法蘭:那是夢!那是夢的第二層。

 

侯志堅:遇到這種事真的會沮喪很久,你一直記得在夢裡找到旋律的時候有多驚喜,覺得這可能是自己這輩子最厲害的東西,卻怎麼樣也記不起來,法蘭講的我很有感觸。

 

馬世芳:不過法蘭記住了夢裡的東西。

 

法蘭:嗯,但它本來就是主題曲〈Haven〉延伸出的。寫詞也是,你要記住那個感覺,以前我寫歌不是這樣,我寫的都是憂鬱、哀傷、為情所困的女子。

 

馬世芳:為什麼選擇在這部電影用如此溫柔的節奏?風格確實和法蘭黛很不一樣。

 

法蘭:玩樂團和做配樂很不一樣,樂團是綜合團員的人生經驗,把大家的對音樂的認知帶到一首歌裡,大家會互相尊重,不會改動彼此的東西。但做自己或電影的音樂就可以獨斷一點,我的認知是這樣,那就這樣做。至於溫柔,我不覺得這部電影的配樂算溫柔,其實滿寂寞的,因為有懸念,所以溫柔才會長這樣。

 

馬世芳:溫柔的懸念。這連到剛剛我們聊到的,配樂是服務電影,但在框架下反而能更無顧慮地發揮,這和做個人作品不同。

 

法蘭:對,因為寫歌多少都要考量人聲能不能唱,有點像在做編輯,得有Pre Chorus(導歌)和副歌,希望旋律能琅琅上口,長度也不能太長,不小心做到六分鐘怎麼辦?又開始刪,很像編輯,限制滿多的,當然可能是因為我還很嫩,希望我以後會覺得做這些沒那麼困難。

 

盧律銘:做個人創作像由內而外,做配樂是由外而內。自己的創作是心裡有話想說,從最深處往外發展;配樂因為有畫面和角色的框架在,要往內挖,找到這部電影想講的核心。方向性不一樣,但整個過程是類似的。

 

馬世芳:說得非常好。聽小柯講鍾導在《同學麥娜絲》怎麼折磨你們,也是一樣嘛,他是用他的方式讓你們由外而內?

 

柯仁堅:做自己的東西,畫面是在自己的腦中,電影則是人家給我們畫面。鍾導有個框架在那,前奏不能太長,像我們做前奏都會想秀一段,他聽到這種會說:「第二個音就要進主旋律了,前奏都不要。」他刪掉一堆覺得是樂團才會出現的東西。順帶一提,常常我們下週要錄音,時間和樂手都喬好了,即使希望有即興,也不要太超過,前置作業越完美越好,鍾導這種時候還會找Luming,Luming自從和鍾導合作過《陽光普照》,他就是鍾導的……。

 

盧律銘:什麼?

 

柯仁堅:沒有你他會死。下週都要錄音了,鍾導還是要找Luming開會評鑑一下我的東西。

 

盧律銘:他希望我可以再加東西進去。當時我同時要錄《消失的情人節》,我跟鍾導說我先做好給小柯,你們錄音再抽掉,結果最後只留了一個聲音嘛。

 

柯仁堅:這很危險,我心裡很忐忑,那個禮拜我飯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突然殺出要Luming加東西的事,其實我和他都覺得OK了,但鍾導就是不放心,他一定要Luming的合成器進來一下。

 

馬世芳:小柯覺得鍾導對你的東西不夠信任嗎?

 

柯仁堅:好像是欸,或是說他太愛Luming的東西。

 

盧律銘:應該是我的加進去後,他才發現小柯做得很好(笑),所以又把我的拿掉。

 

柯仁堅:我到錄音當天才聽到Luming做的東西,硬著頭皮打開聽聽看,鍾導聽一聽說:「嗯,不要好了。」,Luming塞了三首進合成器,其實做得不錯啦,很有他的特色。最後只留下一首歌的尾巴一小段,一個渾沌的合成器Background,我要強調的是Luming在鍾導心中就像圖章一樣,一定要他核章。

 

馬世芳:最後要講產業面,在座有很多位做了滿多部電影配樂,大家有個共同的感覺,不管電影景氣好不好,票房四萬多的年代或現在破億的年代,預算編給不只是音樂,甚至是聲音部門的比例都還有很大的爭取空間。公部門有針對電影配樂的補助,拿了補助,製片會不會想「反正會去申請補助,這邊可以再扣一點?沒有爭取到的話,這麼點錢也可以做。」這件事同行應該很有感,要進入這個話題,要先找資深大佬開始講,志堅老師來吧,你做了三十幾部電影。

 

侯志堅:這故事講起來有點心酸,早期有一陣子國片票房真的很差,包括我做《藍色大門》那時候,三、五百萬票房就是頂了,很不幸地那段時間長達十幾年,在電影行業久的都知道。電影配樂有個根深蒂固的定價,那個價格沒辦法好好混音、沒辦法好好拉弦樂,大家編預算很自然會這樣寫。後來國片比較有資源、景氣比較好後,這個觀念還是沒轉變。越多預算的片越需要團隊作業,好比拉弦越需要專業錄音師做5.1聲道、找厲害的樂手,如果每個環節要做到專業,會像好萊塢的團隊一樣,有很多事要做,底下一兩百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有需求。在亞洲和台灣,給配樂的費用是給你一個人在家做完。我可以這麼說,因為我這幾年開始經營公司和團隊,才發現實在太困難,用現在的預算沒辦法運行團隊,只能一個人做,沒辦法團隊分工做出每個環節最好的效果,這個狀況一直被限制著。

 

你去問每個電影行業的人,音樂在電影的重要性到底比重多少?有沒有占百分之十?他們都說絕對有,有些人甚至說到百分之四、五十,但這沒有體現在預算上。在歐美的標準,配樂占總預算的百分之三到五,但Luming知道我們現在只有零點幾,這是很現實的問題。百分之五是什麼概念?好萊塢如果有一億美金的總預算,就有五百萬美金做配樂,可以用八、九百萬台幣的交響樂隊用到開心為止,我們沒辦法做到這樣,但我一直朝這個目標努力。廚師都想要有好的食材,想要有國際競爭力,你看到韓國一直有這麼多資源,你會很憂慮。這種東西沒辦法一步到位,但希望一開始列預算時,資方可以意識到「配樂是一件重要的事,編預算可以拿到物超所值的東西」。

 

做配樂的算術都不太好,很容易賠錢,你多給他一點錢,他就花更多,不信你給Luming多一點錢,他就想跑到倫敦Air Studios錄音,其實還是賠錢。希望不是像打六、七折請到很貴的演員,你還覺得很棒那樣,打的折數拿去做配樂綽綽有餘,可以拿到超值的東西。這些年我一直為這件事搏鬥,我做了很久的配樂,被很多製片知道,我的配樂價在國內已經算不低了,但連我都很辛苦。我覺得補助的立意是好的,但絕對不是正常管道,正常管道要回到預算編列,就是多那幾十萬的事。

 

馬世芳:商業電影的預算起碼幾千萬,幾十萬給配樂部門不是挪不出來的,既可以拿到物超所值的成果,也給做配樂的人更多施展空間,這在行業上需要大家繼續努力。補助的本質應該是獎勵,而不是補貼,靠補貼來讓行業標準成立,這是不健康的狀況,不只電影行業如此,流行樂產業也一樣。律銘,你要是真的有錢,會去倫敦Air Studios錄音嗎?

 

盧律銘:如果有機會,當然會想。現在很多國外連線遠端協做,台灣的弦樂團真的滿不便宜的。假設我有機會可以出去,我就直接攻頂做大的,這樣做會有意義,你能瞭解到別人的環境和流程。就算預算不夠,我還是會堅持錄真的樂器,但我希望有更多機會留在台灣。如果大家想進入這個行業,要知道做電影配樂有個責任,不只是把片子做好,錄音也能讓樂手、錄音室、混音師這些人有練習空間和一餐的生活費,當這些人都動起來參與,這件事才會越滾越大。如果你對你的製作有要求,希望可以去影響製片。我現在也很辛苦,我們都盡量要求預算,但永遠都不足,儘管不足,你不能因為他只給你多少就只做多少,很多觀念需要被打破,沒辦法瞬間扭轉,這牽扯到台灣的市場真的沒那麼大,製作金額沒那麼高,但希望預算能要求到有正常比例。真的想做配樂的人要三……也不是三思,反正大家一起努力。

 

馬世芳:今天在座很多業內同行,不管是不是做音樂的,大家都把這個課題放在心上。志堅老師說的沒錯,音樂和歌曲的效益有時真的占電影的百分之四、五十,很多電影是因為歌而被記得幾十年,值得拿到更多待遇,把規格做更好,任何行業都不應該建築在長期的自我剝削和互相剝削上,我相信慢慢在朝好的方向推進,無庸置疑,但還有很多努力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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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提問】

Q:《無聲》有很多配樂和音效的漂亮結合,和音效師之間是如何協調的?

 

盧律銘:《無聲》的音樂和聲音有非常大量的溝通,幾乎每場戲我們都會討論要怎麼讓,音樂和聲音的混音是彼此連通的。《無聲》的聲音想要營造得讓觀眾身歷其境,我的音樂混音方式要跟以往不一樣,和音效有了共識,音樂進到Final Mix才能跟聲音融合在一起,最後再加入導演的想法,討論情緒和氣氛營造。有些地方郭哥(郭禮杞)會覺得聲音有點多,他就會退,比如張誠第一次在公車上看到貝貝被性侵的那場戲,台北電影節放映的版本聲音和音樂都存在,我們看完後覺得觀眾會誤會,那段音樂有人聲、摩擦聲、現場聾人的聲音和椅子拍打聲,後來郭哥把這場戲的聲音讓掉,留給音樂。另一場戲反過來,我把音樂讓給聲音。《無聲》裡的音樂和聲音是一退一進,保持在平衡狀態,我們是一體的。

 

Q:想問盧律銘在《無聲》的人聲編寫,像是「哈、噓」這種聲詞有事先設定音高嗎?還是先搜集素材再拼貼?另一個問題是關於左右聲道的編制,我在樂團會配置樂器的位置,當有很多摩擦聲這類的聲音素材時,聲音要怎麼分配位置?

 

盧律銘:我會設定人聲的大概音高,製作Demo時不可能找聲樂老師錄,都是我自己錄,我錄完會把譜打出來,定好「哈、噓」這種聲詞的音高,但我哼的跟老師哼的可能不一樣,必須搭著畫面看,進錄音室會再調整。另一個問題,我的混音夥伴錢煒安會考慮聲音的狀態,有些要閃,我們當時的混音不是最終版本,進到中影(混音室)時有誤差,所以再調整了左右聲道。再來是樂器的擺位,以弦樂團來講,會有小一、小二(一提和二提)、中提、大提,貝斯在中間,但我個人偏好德式,小一、小二在指揮的兩側,我喜歡頻率是平均的,大提、中提在中間,這是我喜歡的配置,你喜歡的話之後可以嘗試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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