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德瑞克艾姆斯Frederick EL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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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5 |
費德瑞克艾姆斯,攝影指導。從幼時父親所送的徠卡相機開啟攝影人生,就讀美國電影學院時,即為傳奇名導約翰卡薩維蒂擔綱掌鏡,並與同窗大衛林區完成經典首作《橡皮頭》。從影超過五十載,深受李安、吉姆賈木許、查理考夫曼等導演倚賴,善於凝鍊幽邈深邃的情感質地,娓娓傾訴作者導演的獨特世界觀。其攝影作品《冰風暴》、《愛情,不用尋找》等七度入選坎城競賽,以《藍絲絨》榮獲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獎最佳攝影,《我心狂野》、《地球之夜》勇奪獨立精神獎最佳攝影,《罪夜之奔》贏得艾美獎有限劇集最佳攝影。2020年獲頒美國電影攝影師協會終身成就獎,表彰其對影像藝術的卓越貢獻。
時間:2024年11月20日(三)13:45-16:15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2F多功能展演廳
講者:費德瑞克艾姆斯 Frederick ELMES
口譯審稿:錢佳緯、黃思瑜
文字記錄:侯伯彥
攝影:羅柏麟
感謝各位這麼熱情地歡迎我,看到這麼多人帶著笑容,真好。首先感謝李屏賓、李安邀請我,很榮幸來到金馬影展的現場。在金馬影展的悠久歷史中,邀請了很多影人,包括楊德昌、侯孝賢等等,他們都是非常優秀、偉大的導演,也有很多作品深深影響了我與我的職業生涯。很榮幸來到台灣分享我的經驗。
在我工作多年的經驗當中,受聘來參與工作跟團隊合作,當然會有自己的想法,但導演通常是對的,大多數的時候啦。導演當然要領導團隊往前進。我並不是擅長演講的人,我是攝影師,很喜歡拍電影,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是我自己過去的經驗、我和導演合作的過程,以及在拍攝現場的經驗談。我不想長篇大論,我會播一些片段,非常希望聽聽大家的想法,有任何想問的問題歡迎隨時提出,我可以回應各位的興趣跟需求。
在限制中即興 揭露局部取代全部
我們是一群在拍電影時創造魔法的人,我們當然在說故事,但故事是用自己的方式來呈現。我們創造出很多幻覺,運用很多技巧、視覺特效等等,未必完全呈現出真實,而是透過部分的真實讓故事更精彩,甚至有些是誇大的真實,讓故事更吸引人。我們做的事創造了很多奇蹟,讓電影合理、迷人,能夠有效地說出故事。我們就像是這方面的魔術師,創造出故事發生的環境、打造不同世界觀,以及很多充滿戲劇張力的時刻,讓導演可以說他想說的故事。接下來我想播一段音樂,這段音樂影響了我的很多感受,請各位閉上雙眼放鬆聆聽,之後再跟大家說明為什麼我會選這段音樂。
(播放音樂)
這是1975年鋼琴家Keith Jarrett的〈The Köln Concert〉專輯裡的作品,我第一次聽到就印象深刻,也一路追隨這位鋼琴家。這段鋼琴特別吸引我,其中有許多高低起伏,每次聽都深受感動,感覺到一波波的浪潮,有如高山低谷湧向我的心中,深深地影響著我,這個感動的力量非常強大。對我來說,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創作跟演奏過程。Keith都是用即興的方式來演奏,沒有樂譜,可能會即興一小時或90分鐘,不間斷地演奏音樂,過程中不斷依據感受即興發揮。我覺得身為導演也會有類似情況,有自己的計畫,有時也會隨機應變。以這個音樂會專輯而言,背後的故事特別與眾不同,當時Keith收到一位樂迷邀請,希望能在德國科隆舉辦音樂會,原本他拒絕了,但樂迷和宣傳人員不斷地詢問,於是他提出了許多困難的要求,譬如要帶一台非常大的鋼琴去演奏,本來是想勸退對方,但後來他們真的找到了大鋼琴送進科隆歌劇院。
音樂會必須在原定的演出結束後才能舉行,時間在晚上11點半,原本預期不會有人來,但後來所有的票都賣完了。Keith到了現場才發現,他要的大鋼琴並沒有到現場,而是一台比較小的鋼琴,有幾個踏板還壞掉了。一開始他不願意演奏,後來經過調整,才讓鋼琴勉強能夠使用,於是他就用這些可以用的琴鍵在限制裡演奏,在過程中改變了原本演奏的內容,以符合這架鋼琴的限制,最後反而呈現出非常美好的樂曲,總共演奏超過一小時的音樂會。這也是美國曾經銷售量最佳的鋼琴演奏專輯,蟬聯多年。
我想分享一張劇照,是藝術家Robert Frank的作品〈London〉,大家可能聽過他,我在紐約的羅徹斯特理工學院學到很多靜態攝影的知識,他的作品令我驚豔。這是我在去學院就讀前就看過的照片,特別打動人心,並不是因為呈現出來的氣氛,雖然的確掌握到1950年代初期倫敦街頭的清晨,像是濕答答的人行道在清晨霧氣中的感覺。我喜歡照片的構圖,看不到整輛馬車,但可以看到後門是打開的,一個年輕人正在跑離馬車。我最喜歡這張照片的地方在於,藝術家沒告訴你整個故事,而是給你漂亮的構圖、捕捉到動作發生的當下,讓觀者能夠自行詮釋照片,在腦中補足照片開啟的故事的結尾,這是我們在電影中也會做的,我們不會去呈現完整的概念跟構想,只是揭露一點點來挑逗觀眾思考,帶動他們自己的生命經驗跟故事有所共鳴。這就是我們製作電影時神奇的關鍵所在,更明確地來説,是打造一個世界讓這些小故事能在世界中發生。
《藍絲絨》 營造一個世界讓故事開展
講到打造一個世界,我想分享我跟大衛林區(David Lynch)共事的經驗。我們是美國電影學院的同學,當時拍了一部片叫《橡皮頭》,為了這部電影,我們攜手合作打造了一個之前不存在的世界。大衛跟我一直是好友,我們在《橡皮頭》之後分道揚鑣了幾年,但一直都在討論《藍絲絨》的故事,他想拍攝一個在小鎮上開展的神秘、懸疑故事,我們有很多年的時間來探討、建構其中的角色跟城鎮細節,非常迷人,我當時很希望跟他一起拍攝這部電影,後來他也請我一起共事。我想對大衛來說最重要的是營造一個世界,故事可以在這個世界裡開展。我要分享一段《藍絲絨》的片段,電影開場,凱爾麥克拉蘭(Kyle MacLachlan)扮演的主角在一個荒廢的地方發現了一隻耳朵,他把耳朵帶到警局,警探說「對,這的確是人的耳朵,我們來找找看是誰的。」現在凱爾去拜訪警探的家,想知道調查進展,而我們知道警探家有位年輕女兒,是凱爾一年前一起上學的同學。
(播放《藍絲絨》片段:凱爾去找警探,離開警探家後,他和女子走在路上聊天)
我喜歡蘿拉鄧恩(Laura Dern)進場的這段,那時我們跟大衛討論如何呈現她一開始從電影出場,大衛希望蘿拉從暗處慢慢走向燈光,像憑空出現那樣。這其實是有點恐怖的場景,因為這個地方完全是暗沉沉的,大衛希望她可以憑空出現。有天晚上我在拍攝時開始想,到底要怎麼架設燈光,讓她能突然亮相?我們先做了試拍,大衛說「出現在燈光之下的速度太快了,要慢一點」,我想說她都已經走了15呎,還能怎麼做?總不能把全世界都打亮啊。他提議讓拍攝時間更久一點,所以我調整燈光、稍微把攝影機往後拉,讓她有更多空間慢慢走進打燈處。因為速度非常慢,戲劇張力十足,音樂也幫助推動張力,大衛和我共同合作讓這一幕成功了,這就是他想讓這位角色出場的畫面,因為我瞭解他的理念,所以可以協助他讓這個畫面成真。可以看到在這段路程,兩位角色之間有非常多的對話,我們找了一條漂亮的街道,在鏡頭外和樹上架設了很多燈光,大衛很喜歡他們能沐浴在燈光下、在明暗之間交替出現,這有助於定調兩位角色之間的情感和關係。
接下來看《藍絲絨》的另一個片段,凱爾帶著蘿拉到了俱樂部酒吧,Dorothy Vallens由伊莎貝拉羅塞里尼(Isabella Rossellini)飾演。凱爾要說服蘿拉幫助他闖進公寓中,這就是那棟建築物。我們看完再來討論。
(播放《藍絲絨》片段:凱爾帶著蘿拉去酒吧,台上的女人伊莎貝拉在演唱〈Blue Velvet〉,離開酒吧後,兩人在車上)
這個片段呈現出了這些角色之間的關係,這是凱爾第一次看到伊莎貝拉,對於懸疑的謎案更加好奇。我當時跟大衛討論酒吧,他說這是個很尋常的酒吧,但舞台背後需要有紅的布景跟非常藍的燈光。我說你確定要把人放在很藍的燈光下嗎?他非常堅持這樣的顏色,認為紅色、藍色能互相襯托,我們花了一段時間找到適合的藍色,譬如加上好幾個濾鏡漸層以達到他想要的藍色,他很高興能看到這麼藍的效果。
當他們準備要離開酒吧,伊莎貝拉停止唱歌時,我們感受到這一幕的重點在於,凱爾看著伊莎貝拉在台上,對整件事情越來越好奇;而在開車的過程中,蘿拉看著凱爾,好奇男方的腦中在想什麼?再看一下他們在開車的片段,我們基本上沒有看到任何特寫,只看到凱爾在開車、女方看著男方,這是當時對大衛來說唯一重要的事情,來銜接酒吧跟建築物之前的開車串場畫面。這些元素都是大衛直覺上希望能找到的感覺,我們透過電影技術讓它能呈現在銀幕上,用這樣的角度和畫面呈現彼此之間的關係。目前有任何問題嗎?
Q:我看到蘿拉出場時非常驚豔,那是個魔術時刻,帶出整個影片懸疑的調性,那個光要如何打得如此紮實?
謝謝你的問題,這也是我身為攝影師的一大挑戰,如何讓燈光符合我們當時的想像?這段移動距離需要設定完美的燈光,讓她走到定點時會有適合的光線,中間不同地點會有不同比例的燈光明暗度。我們放了一盞比較高的燈,設置了一些網格避免照到最後的地方,讓演員往前走時燈光會越來越亮,用物理方式達成這樣的效果。當時導演希望一切感覺自然,希望她能自然走進燈光下、在畫面上出現,可以看到她臉上的燈光非常飽滿,後面有類似月光的效果,在銀幕上看起來合理,也創造一些美感來符合這個時刻,因為當時是男方看到女方的角度,顯示雙方關係在故事裡會如何開展跟建立。
透過光影展現角色的特質跟行為動機
我很幸運能就讀不同電影學校,求學過程中獲得很多有才華的攝影師、導演的指點。Beda Batka是一位來自捷克的攝影師,在紐約大學任教,我當時就讀那裡的電影研究所。因為我曾經在羅徹斯特就讀過,他假設我對於電影已經熟悉了,就邀請我擔任助教,我當然一口就答應了,因為當助教可以有人幫我付學費,還能有些生活盤纏。身為助教,工作已經不容易了,同時還要去滿足老師的教學需求,也是個寶貴的經驗。在此之前,我沒有遇過專業攝影師,Batka曾經在捷克斯洛伐克拍過很多長片,他真正幫助我在很多方面有所進展,讓我看了很多電影,也提出很多精湛的見解。他對學生拍的作品也時常大力批判,有一次我給他看一部我精心剪輯的短片,他說「雖然你的焦距跟曝光都正確,不代表這就是電影」,我聽到後花了點時間消化,至今依然非常感謝許多從他身上學到的經驗。
我在求學期間也做了放映師,透過這個機會賺點小錢,也讓我順利畢業。我在作為放映師的經驗中學到很多,因為看了很多電影,過程非常愉快。當時放映的主要都是美國電影,在電影學校的求學期間,也讓我知道世界其他地區還有很多精彩作品,一般美國觀眾可能往往會錯過,包括費里尼、楚浮、安東尼奧尼、高達等人的作品,這些導演我以前都沒聽過。因為在學校跟放映師的經驗,讓我有機會看了這些電影好幾次,是重要的學習歷程。有一位導演對我來說影響格外深遠,是英格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和他的攝影師Sven Nykvist。他們兩人合作過非常多傑出作品,我從中學到很多,直到今日還是可以從中學到新的事物。有幾年的時間,我幾乎完全複製了Sven Nykvist的攝影技巧,甚至去想像如果他在現場會怎麼做。
接下來想放《漂亮寶貝》(Pretty Baby)的片段,這是路易馬盧(Louis Malle)執導、Sven Nykvist攝影的作品。
(播放《漂亮寶貝》開場片段)
這是《漂亮寶貝》裡採用的攝影風格,我最欣賞的部分是他使用的柔光,打在人的臉龐時,能讓你暸解這個角色、暸解他們的行為動機。我在坎城影展認識了Sven Nykvist,他是當年坎城影展的評審,因為他是我的偶像,我很希望結識他,寫了一張小紙條留言在他的飯店,後來他邀請我去喝杯咖啡,我就跟他碰面了。大概是一個半小時吧,跟他一起坐在戶外,享受他告訴我種種跟柏格曼合作的趣聞軼事,非常棒的時光,也分享了他跟其他導演合作的經驗。他是一位人很好、也很慷慨的紳士,而且才華洋溢。我當時到坎城影展的作品,是跟大衛林區一起拍的《我心狂野》,是一部暴力美學的電影,我跟擔任評審的Sven説「真的很不好意思,電影裡充滿了暴力」,他說「這是好事,在美國電影當中可以暢所欲言,在瑞典我們必須把暴力內化、壓抑下來,直到有一天受不了」。當下的交流真的非常美好。
《冰風暴》冰雪的背後 美國掙扎的社會時刻
再說一下關於合作這件事。我跟李安合作的經驗也很好,我們一起共事的第一部電影是《冰風暴》,那時他好像剛藉由前一部片《理性與感性》獲得導演獎項的提名。他正在面試合作《冰風暴》的對象,我們就碰面了,是一段充滿笑聲的經驗,我很喜歡他在《理性與感性》的創作,很高興他邀請我來製作《冰風暴》。電影的拍攝場景離我成長的地方不遠,背景是七○年代早期,是一段我自己也很熟悉的時期,我記得當時美國政治上的各種風暴,那時我還是一位年輕學子,社會充斥著街頭示威抗爭的風雲時刻。
我們開始著手準備《冰風暴》,李安是個寡言的人,講話輕聲細語,沒聽清楚的話就會錯過,所以得貼得很近仔細聽,希望有清楚理解他當下說的話,那時他的英語還沒那麼流暢。我們相處融洽,化學效應的確奏效,他對這部電影有明確概念,也知道該怎樣拍攝。電影基本上是呈現美國掙扎的社會時刻,在郊區做各種社會實驗,像是成人之間的通姦、青少年看著父母的身教言傳也學起來等,劇本很精彩,要講的其實是成人之間的關係,以及他們與孩子之間的關係,而這些人都住在同一個鄰里當中。接下來要播放《冰風暴》的片段,能看到奠基在角色之間的關係,來看看李安怎樣跟我找到勾勒角色的方法。
(播放《冰風暴》片段:女兒騎腳踏車私會男友,父親和鄰居老婆幽會)
李安跟我非常喜歡這一段,尤其是克莉絲汀娜蕾茜(Christina Ricci)騎腳踏車時無拘無束的感覺,這段呼應到之後母親也有騎腳踏車的片段。我們必須找到能讓青少年廝混碰頭的地方,要是一個荒廢的所在地,當時沒找到可以呈現這種氛圍的地點,但我們的藝術指導、場地經理發現了一棟私人住宅,後面有個荒廢泳池沒在使用。那時沒有這個跳水板,我們之後另外加上去,這個跳水板對於劇情發展很重要。李安跟我去想像這個親吻場景是在一個空蕩蕩的泳池中發生,如果最後可以讓鏡頭拉遠,能幫助切換到接下來成年人幽會的片段,因此挑戰就是如何拍攝這顆鏡頭以做到場景切換。
克莉絲汀娜自由自在地騎著腳踏車,感到冬日降臨、風吹樹梢,還有故事中周遭大自然的環境,她走下泳池跟另一位青少年碰面,這是非常年輕的伊萊亞伍德(Elijah Wood)。我們共同去呈現青少年的尷尬感,這兩位青少年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所以可以看到他們稍微踱步。特寫鏡頭裡,女孩暸解到這個吻已經有了不同的發展,這是我們用高架鏡頭拍攝出來的場景,蠻貴的,不能常常這樣拍,要在泳池旁邊找到地方架設高架,因為旁邊是公園,要這樣做很難。
再看一次這顆鏡頭抓的時間點,還有兩個鏡頭跟特寫之間的關係,後來鏡頭逐漸拉遠,呈現出一種非常迷人的特質。可以看到他們所在的泳池,隨著鏡頭拉遠,能用獨特的方式看到這兩位青少年遺世而獨立。最後的結果我很滿意,當然過程並不容易,要讓鏡頭流暢無縫地由下往上抽離,這是我跟李安很早就決定要拍的畫面,勘景時就決定了,在很多樹幹之間看到整個屋子的全貌,是我們當時設計出來的轉場,從青少年進入到成人的世界。對於李安和《冰風暴》,有任何問題、想法或回饋嗎?
Q:這部電影的開場鏡頭是從結冰的鐵軌,再看到小孩坐在火車裡。請問這段開場的鏡頭設計是如何去構思的?
開場結合了很多顆鏡頭,對我來說也是新的嘗試。當時紐約的火車公司,非常捨不得借人,借火車拍攝並不容易。我們借了一輛短的火車,讓乘客能上車,運用一部分的鐵路軌道,當真的列車經過,我們要先到旁邊的軌道等待,所以拍火車場景花了很多時間。至於開場畫面,大多數都是用微縮模型火車拍的,我們請到來自洛杉磯的公司做了一節車廂的火車模型,大概是20英尺(約6公尺)。這是一個很大的模型,讓大家能夠設計軌道及旁邊結冰、結霜的畫面,還有火車上面的電纜等等。這樣的設計跟場景搭建非常複雜,我以前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洛杉磯這間公司非常擅長,我主要是設計燈光,由這間公司來做火車上的拍攝,這是很專業的技術。
我們盡可能做了較大的模型,運用鏡頭的切換跟操作,讓速度感增加,譬如讓冰雪以對的速度斷裂,或讓電纜上的火花看起來真實。當時沒有經費做特效,都是實景拍攝,這個微縮模型非常好用,也設定出整部作品的風格,例如因為斷電使得車廂很冷、很黑暗,你卻一無所知的懸疑感,看到冰雪離人們越來越靠近等,這是很重要的一場戲。對李安來說,他認為這部電影要描述的是大自然的力量,冰雪如何讓人們感到無助,而人們在當中又是如何反應跟感受?這是電影想呈現的道德精神與核心主題,所以冰雪是非常重要的元素。我再播放另一個《冰風暴》的片段,同樣跟冰雪有關係,這是電影的後半段,當時冰雪已經把人們都困住了,整個社區即將斷電。
(播放《冰風暴》片段:冰雪來臨,電力即將中斷)
原本我們打算在秋天、接近冬天時拍攝,因為故事發生在感恩節的晚餐,描述人們意外地遭遇了一場冰風暴。在這個時間拍攝的話,樹都已開始落葉,畫面風格會符合季節,但因為資金籌措困難,必須延後到春天拍攝。這些畫面都是在三到五月拍攝的,那時樹木都開始長新芽了。所以我們得調整拍攝順序,譬如一開始沒有任何樹葉,之後再去拍攝有很多窗戶的房子等等。4月15號之後,蘋果樹都開滿了花,不符合秋冬的感覺,我們因為季節關係必須重新調整拍攝時程,各位看到所有冰雪都是用髮膠做的。
再重看一次開頭,這是真的冰,用冰箱做出的冰柱,其他一切都是髮膠,很多很多的髮膠,所以很滑,那段要演出快要滑倒並不困難。這棵樹上是真的冰雪,有一晚我們在樹上灑了幾小時的水讓它結冰,真假之間還是有點差別。當時李安對於冰雪的結晶體非常在意,各位看到我們加了很多反光,呈現出這些冰雪的反射與折射質感。這些都是物理上的效果,沒有任何視覺特效或電腦動畫。那些是塑膠冰柱,我們做了很多煙霧和閃光效果,讓火花看起來更大。再次強調,李安對整個冰雪的色調非常重視,我們在實驗室裡做了很多嘗試,感覺很冷,但不會呈現藍色調,希望讓冰雪看起來越中性越好,但「絕對不要藍色調」是他明確的要求。實際執行非常不容易,顏色、時機點稍有偏差,看起來就會不符合導演期望。我們也製作了套索在角色背上,讓他能夠真正有滑下來的感覺。我們可以看到這裡做的選擇,亮橘色的外套是特別挑出來的顏色,才能跟冷酷的冰雪形成對比。這些火花是現場做的閃光,還有煙霧也是現場做的。
藉由李安跟我,還有藝術指導Mark Friedberg的選擇,選擇這個地方、這些樹、這個坡道,伊萊亞伍德才能這樣滑下去。一開始的鏡頭,當他穿過原野時,有空間可以奔跑。李安說必須要慢動作呈現他跑過去,我說慢動作的話就要有很多打光,我還沒做好準備,後來發現可以讓光度稍微增加,再增格拍攝到一秒60幀,呈現出詩意、優雅的奔跑畫面,讓觀眾更暸解角色當下的心理狀態,好像是在一個冰雪構成的奇景世界當中。隨著派對上的場景繼續開展,對於成人來說,他們眼中的冰雪是不同的世界。
這裡我想多做一些拆解,我們倒退一點點來看火花四射的場景。雖然只是一、兩格的閃光,大部分人不會注意到,但是可以看到我們有點超出時程安排,因為有非常多綠葉都長出來了,即便美術部門把樹葉都染成褐色,我跟大家揭露一下這個小祕密,這是我們在春天拍攝的困難。李安跟我也討論了接下來這一段,我覺得看到伊萊亞伍德的臉龐和他跌下去,結束在這邊就好;結果李安說不行,一定要真的看到他滑動。我說真的嗎?要看到他的身體這樣滑下山丘嗎?他說對。我說我很確定你不會用,但是拍就拍吧。當然最後他真的加到電影當中了,這是片中很有效果的一幕,拿掉就不會有一樣的效果了,顯然李安在這方面的判斷是正確的。這是那天傍晚拍攝的最後一顆鏡頭,這個人其實不是伊萊亞伍德,這是他的外套,裡面塞了一些東西和沙包,我們把這個假人推下去。那時伊萊亞伍德還未成年,工時必須比成人短,而且隔天還要很早上工,所以得提早下班。這些是大家可能不知道的幕後花絮。
從多幀照片講故事的啟發
我很早就開始對攝影感興趣,甚至早在高中之前,我爸有一台萊卡相機,他不是一位專業攝影師,只是喜歡拍合家歡或度假的照片,但他有一台很好的相機,也不擔心交給自己的小兒子玩玩看。我現在還保留了這台老萊卡相機,是我最愛的相機之一。拍攝對我來說是很好的抒發之道,那時我沒找到太多關於攝影的教育課程,必須去圖書館借書,發現書都很老舊。後來我發現柯達底片公司出版了非常多跟攝影相關的手冊,大部分是柯達的底片教學手冊,不過可以學到構圖、曝光、不同鏡頭的效果等基礎知識,我埋頭苦讀,什麼都不放過,透過這些柯達手冊自學攝影。之後我爸幫我打造了一間暗房,我可以在裡面處理底片,是非常好的抒發心情管道,我可以獨處、洗底片,有點像一位畫家,可以掌握自己的作品。我可以去拍攝、洗出來呈現給大家看,讓我有很大的滿足感跟成就感,即使我當時還是個孩子。
後來我到羅徹斯特學了很多靜態攝影,在那裡找到很多導師和同學,都是才華洋溢的攝影師。我從一些特定的攝影師身上學到非常多,像是之前說的Sven Nykvist對我影響深遠,還有Edward Weston、Moholy-Nagy、Man Ray、André Kertész,這些都是技藝精湛的攝影師,有自己的風格,非常吸引我。有趣的是,很多攝影師都在實驗抽象的攝影技術,可能不是使用相機拍攝,而是把拍攝物品放在底片紙上,不透過相機來拍,做各種攝影嘗試。我也在暗房裡做各式各樣的嘗試,譬如做特別的打光,或解構拍攝的物品讓影像無法辨識,非常抽象,對我來說還是有吸引力,也能產生共鳴。我也特別關注構圖、畫面中的設計,當時都是我的學習重點。
隨著我成為一位攝影師,開始希望能拍攝一系列照片,作為攝影記者,可能可以在雜誌上說故事、做報導,例如透過五張照片建構出一種感覺,而不是透過單一照片來呈現。這是我成為攝影師過渡期的發展,當時受歡迎的照片,譬如〈生活〉(Life)雜誌有很多照片與散文的結合、〈展望〉(Look)雜誌,還有攝影記者的馬格蘭攝影通訊社(Magnum Photos),都呈現了很多才華橫溢的攝影大師的作品,幫助我找到透過多幀照片講故事的方式。
接下來看一些靜態攝影,是我非常多年前拍攝的作品。我當時發現了自己的一些拍立得舊作,那時我嘗試捕捉一些看到的光影,不確定是否清楚知道自己在幹嘛?看起來應該是當光照到牆、打到地毯,呈現出一種氣氛,我很喜歡,就拍下了黑白拍立得照片,把它們搜集起來,像是提醒自己家裡客廳自然的狀況。可以看到影子、隔壁有趣的影像、籬笆的線條,那時我朝著成為一位攝影師的方向發展,希望能模仿、呈現出這種氣氛。這是拍電影最美好的地方之一,可以做像這樣的事情,在自己的回憶當中探索,找到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呈現出的奇怪感受,一片黑暗之中有一點點微光的氣氛,特別勾勒出這面牆,我覺得是非常有趣的事情,想抱持這樣的求知慾去探索視覺世界,對我來說深具吸引力。
有段時間,我對看電影的意識格外強烈,專注於他們的照明跟打燈,BBC有個節目令我印象深刻,還特地去看重播,用拍立得拍下我覺得有意思的打光方式。我也不確定為何會做這件事,但我的確開始分析他們把攝影機放在哪裡,有點像是自學的過程。這是BBC節目《理查二世》的播出畫面,有些特殊的氛圍,對我來說很有教育意涵,我透過這些方式提醒自己,他們到底在其中做了哪些設計。《吉普賽之王》的攝影師是Sven Nykvist,我把其中的某個畫面拍下來,當時租借了錄影帶,隨時按暫停去拍攝畫面,以前不是數位,要拍下來並不容易。這些照片是來自《漂亮寶貝》的筆記和一些記錄畫面,看起來顏色怪異,但透過這樣的練習,幫助我暸解攝影師做了什麼樣的設計。我會在這些拍立得照片上做筆記,可以看到我寫著「冷色調」、「暖色調」等等。
接下來的這些照片,來自於我剛才提到的知名攝影師André Kertész,我很喜歡他的抽象作品,我喜歡畫面中的簡潔感以及強烈的背光。這樣的圖層質感,在很多方面都反映出這些攝影師的特質。這張照片是彈吉他的樂手,這些照片非常動感、即興,有自己的魔幻時刻,無論是構圖或表達方式,還有按下快門的瞬間,都讓我覺得迷人。下一頁也是抽象作品,是Moholy-Nagy後期所拍的作品,我其實一直無法確定他拍的物件是什麼?建築物有些反光表面,位在紐約市,有很多抽象元素在其中,讓我一直很好奇他是怎麼拍的?左下角顯然有個人的側臉,不知道他是怎麼把這些元素結合在一起。這是實物投影(Photogram),基本上是把物件在顯影紙上產生某個陰影和顏色之後再顯像出來,非常抽象,但傳達出很有趣的質感和氛圍,這些照片都很吸引我。
這張照片〈Roses and Clouds〉來自Paul Outerbridge,這位攝影師來自同個年代,也很吸引我,他發明出了Carbro-color的上色技巧,拍攝某個顏色之後列印在紙上,產生出一種怪異特質,看起來既不藍、也不是太紅,有很多漸層的顏色。這個沖印方式並不容易,不知道現在還能否做到?他利用這個技巧,製作了很多廣告,這樣的風格很吸引我。當我們準備拍攝《藍絲絨》時,我曾經跟大衛林區提到這張跟玫瑰有關的照片,電影一開始呈現了各種鮮花和白色圍籬,劇本裡寫到消防車的聲音會出現,我把這張照片給大衛看,他很喜歡紅花與藍天對比的畫面。這種情況之下,光是打滿的,沒有太多陰暗處,勾勒出玫瑰的輪廓。接下來想呈現《藍絲絨》的開場畫面,再說明我們是如何拍出最後的成品。
(播放《藍絲絨》開場片段)
這個畫面是在拍攝期程的最後,因為不需要演員,隨時都可以拍,所以後期才拍。但我跟大衛很早就規劃了這個畫面,我們知道要找哪戶人家、用哪個角度、消防車要怎樣進到畫面當中,這是一處真的後花園。電影一開始是陽光普照的環境,打造出小鎮的空間質感,最後事件結束、一切都發生之後,再回歸到小鎮的平靜。電影前後都比較光明,中間有許多陰影存在,基本上我們當時要決定光影、明亮之間如何對比。有任何關於《藍絲絨》這部電影的問題嗎?
Q:這部電影對我來講有特別意義,特別是開場這組鏡頭,非常詭異又很有趣。小時候我跟朋友一起看,看到水從老人的胯下噴出來,還有那隻狗,我們放聲大笑,感覺有個詭異的幽默感。當時您有感受到這樣的幽默感嗎?想請您再說一下關於這組鏡頭、這一幕的經驗。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的確是如此,這部電影中有一種幽默感,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大衛林區的《橡皮頭》本身也有一套幽默感在運作。畫面中這個人可能是中風或心臟病突發,我們其實不太清楚,但這的確是大衛想看到的動態場面。身為電影製作中的緊密夥伴,對我來說實際拍攝的每一格畫面都非常鄭重,一定要非常完美,用特定方式呈現,拍出來要是大衛自己也能滿意的。大衛有個拍攝習慣很著名,他很喜歡透過攝影的鏡頭觀看,不像現在可以用螢幕回放檢查,他是直接站在攝影機後面或在軌道後面看,讓自己的視線跟鏡頭一致,他可以在拍攝發生的當下解讀,他不信賴螢幕的回放,他要親眼看到實際發生的演員演出。大衛這點非常著名,我想這讓他有能力定調氛圍,也可以在表演中呈現和轉譯出這樣的幽默感,因為劇本中是很直接地寫出這樣的幽默感,在許多故事場景中,他就像走鋼索一樣,真的能做好、做對。我非常愉快能與他還有當時的藝術指導Patricia Norris攜手合作。
Q:我很好奇當大衛林區給您劇本,您是讀完就開始分析、做筆記?還是會做一系列清單?
這是非常有趣的過程,我很幸運跟大衛合作,我們在《橡皮頭》跟《藍絲絨》之間也都一直有聯繫,維持友誼。跟一個很熟的人拿劇本,本來就有信賴感,我知道他是才華橫溢的導演,也知道他要拍的是什麼,所以會一起加入創作旅程,重複展現出之前共同創作的經驗。拍《橡皮頭》的經驗很好,過程不容易,但成果很棒,我很有信心他能再創佳績。在這個過程中,如果我不認識、不暸解導演,會變得更加困難。讀劇本時,我會大概暸解故事在講什麼,會怎麼拍攝、可以怎麼做的概念,先想到一些可能性。如果喜歡這部劇本,先照著第一印象做一些筆記,可能還不太明確,但就會有好多想法可以跟導演談。接下來就比較複雜,傳統上來說,你會有一個或一個半小時跟導演面談,導演會同時跟很多工作人員見面,有忙碌的面試行程來決定雇用人選。我大概只有一小時能自我行銷,讓導演知道我對這個劇本的想法,如果真的很喜歡這個故事,也要做功課、上網或租DVD研究導演以往作品的呈現。
這些全都凝聚在一起。我暸解到我可以相信劇本的品質、可以加入一起講述故事,也可以相信導演的才華。在這一小時的自我行銷,同時也能擴充導演思維,我可以小心翼翼地丟出我的各種作法、概念,試水溫看看導演反應,再問他對這部電影的看法,對於劇本有視覺上的概念嗎?想法跟我很像的話,談起來就容易了;如果想法背道而馳,或許可以說服導演更換做法。這是來來回回的過程,有點像是跳舞,如果兩人契合就值得談下去。面談中我必須推銷自己,也要評估這段合作關係是否合拍,合不來的話或許最好就不要開始,特別是如果我跟導演的概念、想法、價值觀都不合,或許最好分道揚鑣,不要近距離合作。要做這些決定都是不容易的,我比較年輕時,只要能獲得工作怎樣都好,因為希望先累積經驗,至少在跟下一位導演合作前有作品可以看。作為一位成熟的電影攝影師,我就變得比較挑剔了,會想找我喜歡的、合作起來愉快的對象,合得來就能一起製作。
《地球之夜》以光影質感呈現五座城市的差異
我再介紹一下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我非常喜歡他和他的作品。吉姆那時來找我拍攝《地球之夜》,我已經聽過他的大名。這是拍攝過程中拍的一張照片,吉姆、我和剪輯師,當年的拍攝團隊現在都還維持著友誼。他說他有個故事,是在五個不同城市中上演的故事,貫穿其中的想法是:你坐上一台計程車,必須開上十分鐘,跟一個不認識的人共處十分鐘,你們開始了一場對話,這場對話可能不會有任何結果,但過程會很有趣,下車後也可能再也不會跟他見面。吉姆覺得這樣的想法非常迷人,他寫了五個在計程車上發生的小插曲,用自己的想像力去構思司機跟乘客的對話,串成有趣的故事。他說非常好拍,因為所有人都在車上、哪都去不了,把車子的燈光打好就能拍了。他根本沒告訴我拍攝都是在晚上,而且全都是在冬天,還要橫跨五大城市,其中有四座城市的冬天冷到不行,對我來說拍攝很困難。
我之前看過吉姆的一些作品,那時有機會跟他們合作這部電影,我非常想放手去拍。不過挑戰在於五個故事發生在五大城市,我希望能找到方式為五大城市中的每個角色做出區隔,除了演員本來就有差異之外,我想要錦上添花,讓故事再多一個層次。我找了吉姆來看五大城市的色調,稍微做出差異,可以用城市現有的燈光做為暗示,告訴大家如何在車內打亮演員的臉,打造一個打在演員臉上的燈光系統,可以控制明暗。看一下劇照,讓大家看一下不同城市的色調呈現。
這是第一個洛杉磯的照片,從洛杉磯的日落開始,乘客由吉娜羅蘭(Gena Rowlands)飾演,光線有粉彩質感,很溫和,這種質感在好萊塢電影不太常出現,看起來如夢似幻,很吸引人,這個粉紅色調的暖色是我當時針對洛杉磯所選的色彩。到了紐約,光線變得比較有指向性,而且比較直接、也比較冷,這是阿敏穆勒史托爾(Armin Mueller-Stahl)和蘿西培瑞茲(Rosie Perez)。到了巴黎,夜晚比較昏暗,有些飽和的紅色,我將在巴黎看到的某些燈光,作為最後畫面上的色彩。到了羅馬,呈現單色調、傳統、燈泡的質感,這些色彩質感會在暖色光、冷色光之間調整。最後是在芬蘭赫爾辛基,又回到明顯的冷色光,當時用的是水銀的燈泡,路上都是這樣的燈光,電影開始在日落,最終收在日出時刻。接下來我想播放故事在巴黎的片段,看一下我們使用的色彩和攝影的感覺。
(播放《地球之夜》片段:巴黎,盲人女性和黑人計程車司機在車上對話)
各位看到碧翠斯黛兒(Béatrice Dalle)扮演盲人女性,伊薩赫德班克爾(Isaach De Bankolé)飾演計程車司機。當時打光的方式,在車上設計了整個架子,放置了很多燈泡,車窗外面有反光板,所以柔和光線會折射到車廂當中,藉此控制演員臉上的光,去符合窗外變化的光影。聽起來好像很複雜,實際上運作起來非常直接,選擇車頂上的光線顏色之後,就可以控制他們臉上的光的顏色。用這樣的方式,在不同城市也可以複製重現我們想要的光線和色調,基本上每輛車都是在當地租的。當時的難處在於,我拿著攝影機被綁在車子前方,在外面蠻冷的,導演跟錄音師則是在前面的另一台車裡。但我很喜歡這樣的工作模式。
要拍攝車裡的許多對話,當然有各種處理方法,如果各位完全沒有經費,可以實際拍攝車輛穿梭在城市當中,窗外的景色就是實際樣貌。另一種方法是在攝影棚中用綠幕拍攝,再以後製處理背景,現在可以用LED虛擬攝影棚,像現在台上這樣的大螢幕,包圍在汽車四周打造出移動背景。當時我們的經費有限,所以選擇了畫面上這種方式。這種實景燈光的拍攝環境,會帶來特定質感,也有好處。
《罪夜之奔》切換場景的視覺調度
接下來想放一些片段,藉此說明如何打造出故事的世界觀與場景。這是HBO影集《罪夜之奔》,是發生在紐約的犯罪故事,共有8集,用非常冷酷的角度來看待被指控犯罪的巴基斯坦男性,他因此被監禁入獄,面對種種被剝奪尊嚴的經歷,必須一步步走完法庭訴訟階段。這部影集在描述主角從出現在犯罪現場到鋃鐺入獄,以及在法庭上訴訟的畫面。要播放的片段發生在影集後段,在逐漸醞釀角色之間、故事產生交集的時刻。影集當中描述了檢察官、辯護律師和當事人的人生故事,他們的人生慢慢交集、糾纏之後,即將邁向高潮,看完片段再跟各位說明當時導演的想法。
(播放《罪夜之奔》片段:退休警探出席退休晚會,以及監獄畫面)
我們就不看血腥畫面了,這位是即將要退休的警探,負責調查這個案件,同事幫他辦了退休派對,但他顯然沒有享受其中。這是監獄裡的情形,Riz Ahmed扮演巴基斯坦裔的學生。我選擇讓這兩個場景的顏色分開,呈現出不同氣氛。我們一開始就知道會在兩場戲之間切換,可以看到一個人的職涯結束,派對呈現出歡快氣氛,慢慢鋪陳、堆疊即將在Rikers Island(監獄)發生的殺戮。這一組鏡頭我們使用推軌進行拍攝,在Rikers Island的監獄是比較下面的樓層,可以看到他們往走廊的另一端走,能打造出視覺上的動態感,讓推軌以同樣方法推進到退休派對,透過剪輯把兩個畫面放在一起,讓剪輯師有機會調度。最後結局很殘忍,我之前跟導演史蒂芬澤里安(Steven Zaillian)討論怎樣去做視覺上的拼貼,能夠服務真的要講的故事,呈現這兩個交織的人生。
《我心狂野》事前準備與努力到位
現在把話題帶回大衛林區《我心狂野》,這是一部公路電影,涉及浪漫劇情,兩位年輕戀人逃離了家長和壞人,是個美好的、像《綠野仙蹤》這種故事,透過大衛林區的視角重新呈現,對我來說,這是部加上浪漫成分的公路電影。兩位戀人蘿拉鄧恩和尼可拉斯凱吉(Nicolas Cage)在德州,那是美國地形非常平坦的州,他們正在逃離一切,對自己的處境相當挫折,他們在收音機上找不到想聽的節目,畫面是我跟大衛討論後的結果。
(播放《我心狂野》片段:蘿拉鄧恩在車上轉不到音樂電台)
兩位年輕人窮途末路,在逃離惡棍。我們在電影中有非常美好的時刻,有點像是這一幕的告終,張力越來越大,最後兩位角色有非常大的情緒釋放。我們事前規劃一開始想用紅色,用紅色的磚頭、紅色的收音機、夕陽西下時溫暖的光線,還有蘿拉鄧恩的 紅色服裝,再加上綠色、藍色這些三原色,呈現活潑的顏色,成為電影試著呈現的主題。他們從國家最綠意盎然的地方開始進入紐奧良、進入沙漠地區,這是主題上可以充分利用的一點。這台車也非常獨特,大衛希望特別有福特雷鳥的車型,而且一定要是敞篷車。這是很好的優勢,可以用廣角鏡頭拍攝兩人坐在前座,對畫面來說非常好,我非常喜歡這種廣角式鏡頭,這個拍攝手法在現代也很受歡迎。
這裡的時機很重要,下午剛開始拍攝加油站,必須在日落前趕到另一個地方,才能讓場景奏效。所以我們先探察了荒廢道路,預判太陽落下後要在什麼時間拍攝,讓工作人員及時趕到,在現場架設升降梯來拍攝。因為時間很趕,真的是急匆匆地衝過去,拍攝前也要先做好準備和彩排,這其實是比較容易的部分。很幸運那天是大晴天,烏雲密布的話,拍出來就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了,無法呈現出想要的日落感,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足夠經費再挑一天回去拍攝。這是當時少數幾個用升降機拍攝的鏡頭,要開上好幾小時的車程把升降機載過去。在遙遠的地方,一切都需要事先規劃,各式各樣的努力都要到位,那個當下才能成功。我們可以預期尼可拉斯凱吉從車裡跳出來,在夕陽的背景下跳舞,這是預先設計過的,我們知道實際上要抓到什麼景象,也很幸運那天的天氣也站在我們這邊。
Q:想回到《地球之夜》,一開始拍攝洛杉磯的場景,旁邊有棕櫚樹等等,讓我想到羅伯法蘭克的攝影作品。好奇你跟賈木許是怎麼合作的?賈木許跟Robby Müller有許多知名的合作,請問你有詢問過羅比他們之前的合作經驗嗎?
羅比穆勒是非常傑出的攝影師,我因為《巴黎德州》而認識了他,他是一位天才,我非常喜歡他拍的作品。賈木許跟他有很多合作經驗,因為羅比當時沒空,我才有機會接到這個案子,我當然也感謝有這個機會。我看過他們合作的作品,賈木許心胸也很開放,提到當時在寫五個短篇故事,每段故事風格不同,有悲傷、也有輕鬆詼諧。他對於演員的演出有特定的想法,也喜歡用不同色調呈現不同城市,但實際執行並不容易。當時我們一起到紐約、洛杉磯等地勘景,賈木許喜歡的地點,以他的話來說,都是一些「沒上鏡過」的地點,譬如我們在巴黎尋找的地點,不會是過去人們在影視作品中看到的巴黎。我們離開巴黎大街,選擇一些比較陰暗的街道,走進一般人的小巷和社區,這是他特別的要求。他很熟悉巴黎,因為他曾經在那拍過片,我自己則沒有。在赫爾辛基也是如此。
拍攝過程中有很多樂趣、成就感,但過程並不容易,團隊包含製片、錄音師等等,只有六、七個人左右,我們到了城市再去聘僱需要的其他工作人員,包括服裝設計、電工技師等等,在每個城市重新說明我們要拍的畫面跟打算。車內拍攝是最大的困難,因為賈木許沒有車內拍攝的經驗,兩、三位演員在一個封閉環境當中無處可去,對白必須講得非常清楚。車內的攝影在實際操作上也不容易,無論是攝影機的擺放位置、光線等等都有很多限制,還要面對天氣的問題,都影響了實際上的拍攝與導演指導的時間。
對我來說,最大的成就感在於賈木許讓我有許多發揮創意的空間,他非常尊重攝影師的想法。我不只是改變了燈光色調,也改變了鏡頭,透過鏡頭的選擇,讓羅馬跟巴黎之間有所差異。這些差異很細微,但對我來說很有成就感,這些實驗過程在每個片段都會呈現,希望透過鏡頭跟濾鏡的選擇,讓演員跟城市在畫面上出現時有不同面貌,譬如用我們用柯達底片跟ISO 400的設定,再調整某個鏡頭的拍攝速度、格放率,都是討論範圍,賈木許也有提供他的見解。我們討論了很多,思考到底該怎麼把攝影機架在車上,帶了一套可以安裝攝影機的設備,當時他們說可以使用,但美國是用英制,但法國跟其他國家是用公制,測量單位的不同是一大問題。巴黎那邊說會安裝很多東西在車上,架設時使用的是木頭材質,操作起來是很順暢沒錯,只是以前在美國沒有使用木頭材質的架設道具。
拍攝過程裡,我跟賈木許的革命情感更加深厚了,當然他之後有回去找羅比合作,不過我也還是有機會再跟他合作,譬如《派特森》,也希望明年春天我們合作的《Father, Mother, Sister, Brother》可以上映,用三個短篇故事呈現失能的家庭關係。
Q:車戲在有限的空間,加上是夜戲,有很多實際上的限制。您拍了這麼多車戲,有沒有特別提供給導演的建議?近年來,一位攝影師經常同時操作三到四台攝影機,這對導演、對藝術呈現來說是加分或扣分呢?
跟賈木許合作時,我們基本上只用一台攝影機,因為他希望所有的設置都是精準,只有少數情況會動用第二部攝影機,譬如有一位未成年演員的工時較短,要用兩部攝影機搶拍。現在大家確實習慣同時用多台拍攝,這樣的拍攝節奏比較快,特別是有些動作的確無法重來,或是有很多對話的時候。像剛才提到的影集《罪夜之奔》就數次使用多部攝影機,特別是法庭戲,有更多的空間讓我們設計更多的鏡位,去幫助述說故事,而不需要妥協於其他的鏡位。但是使用多部攝影機的困難度的確更高。
如果拍攝車內很多對話戲時,如果想盡快完成拍攝,也許你可以在車窗前同時架兩台攝影機,分別拍攝兩位演員,可以隨時調整角度,譬如一部對著駕駛側臉、一部對著乘客側臉,燈光也不會有太多差別。如果是兩台攝影機面對面拍攝,相對而言困難許多,有時會更耗時,拍到另外一台攝影機又會更複雜。窗外、城市的景色和燈光相對難以處理,譬如有時對話到一半,車子停下來,等紅燈過了才能往前;或是原本拍攝順利,不得不因為紅燈而停下來,這就是難以避免的情況,只能在剪輯室裡處理。
關於車內攝影的打光,我曾經做過汽車廣告,設計又大不相同,如何讓車子在廣告裡看起來完美無瑕?是另一門學問。傳統上,可能會在日出或日落時拍攝,那時的光線、地景會讓車子看起來更吸引人,希望能提升車子的銷量,但要等待這個魔幻時刻需要很多耐心,也要提前準備好。通常在電影攝影當中,無法這麼奢侈地等到光線完美的時刻才拍攝,我們在拍《我心狂野》時知道要拍日落,在日出時也這樣拍,只要在對的時間、對的地方,就可以達到偽裝的效果。這些要素都很重要,車型的設計、窗戶的形狀、擷取光線的角度,空間本身也有種隔絕的效果,車內攝影的過程可以獲得很多樂趣。
《暗殺中國賭徒事件》以隨性的拍攝手法打造出真實的時刻
最後想分享一段《暗殺中國賭徒事件》的片段,這是約翰卡薩維蒂(John Cassavetes)執導的電影,我相當榮幸能跟他合作。那時我還在美國電影學院就讀,他的辦公室在附近,我們之前就已認識,他說有個劇本想跟我合作。我是約翰的多年粉絲,很喜歡他的作品,也深信他的才華,他的電影風格比較狂野。我那時跟大衛林區拍《橡皮頭》,大衛是追求精確計算的人,我們一起打造出來的風格,在拍攝上很精準;但約翰風格迥異,他不喜歡影片很「好萊塢」、像擺拍一樣,而是採取比較隨性的拍攝方法,也有能力以多重的鏡頭拍攝來捕捉演出,這點很重要,他能打造出一個讓人眼見為憑的時刻。我相當幸運能同時認識約翰與大衛,可以進入他們的電影製作團隊,從他們身上獲益匪淺。主角由Ben Gazzara飾演,這個場景是角色在試鏡。
(播放《暗殺中國賭徒事件》片段:舞孃試鏡)
這邊要說的不多,只是想特別呈現這跟我大部分的作品不同,為什麼不同?因為這是約翰卡薩維蒂的電影。我們都覺得應該用這樣的方式拍攝,對我來說是種新穎的手法,跟我以前習慣一切都要在掌控之中的手法背道而馳。可以看到有時沒有對焦、有時鏡頭不清晰、有時還能看到燈光,但非常吻合導演覺得適合故事的手法。
故事講述的步調,以鏡頭來說,也是按照導演覺得適合Ben這個角色當下的手法。試鏡非常有趣,拍了班的反應,再繞到後面去拍,一開始是用推軌,約翰非常喜歡這個反應,用這個廣角鏡頭,可以看到Ben和試鏡舞孃的腳,能用一鏡的方式為這場戲定調。當Ben的女友到場,事情開始變得很糟糕。我很難告訴你實際上發生了什麼,我記得有一位動作指導,導演不喜歡他的方式,因為他無法讓打鬥看起來很有說服力,所以導演希望把鏡頭擺得很近,在這些特寫鏡頭中觀眾只聽到聲音,無法看清楚發生什麼而產生撲朔迷離的感覺。這是非常不同的拍攝手法,我認為約翰卡薩維蒂是這方面的先驅,在獨立電影的世界當中、講故事的手法上,他是先驅。我很開心能跟他合作,之後也另外合作拍了一部電影。
真的非常高興在現場看到大家,最後有個想法想分享。在座的各位都是影視產業的未來,從現在開始要交棒到你們手裡。我知道大家的故事其實都是從自己的經驗中脫胎而出,你們的感受、對世界的觀察、經驗的人生,都會滋養你的電影。換句話說,我覺得電影工作者要真心相信自己在做的事情,作品就會更加迷人、真實。也許上映之後的結果不一定盡如人意,但你的拍攝、導演風格,如果能夠如實呈現各位的想法,創造出各位深有同感的作品,就能呈現出各位最有才華的一面。如果大家對自己的作品有感觸的話,就會是最精彩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