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繼威，演員。幼時以越戰難民身分移居美國，八○年代中期，以《魔宮傳奇》及《七寶奇謀》天才童星之姿紅遍全球，雖持續參演美國及華語作品，卻隨年齡增長且受限於華裔面孔而黯然引退。1999年，南加州大學電影藝術學院畢業轉往幕後，擔任《X戰警》動作指導元奎助理、《2046》王家衛副導等。2018年，《瘋狂亞洲富豪》激起重拾表演夢的勇氣，將跌宕起伏的真實人生淋漓傾注於《媽的多重宇宙》，完美演繹平行宇宙的三段迥異人生。積累二十年的表演底蘊，一舉橫掃奧斯卡、金球獎等超過七十座最佳男配角獎項，更被《時代》雜誌選為2023年全球百大人物，再造人生巔峰。

時間：2024年11月22日（五）16:30 - 18: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2F多功能展演廳

講者：關繼威Ke Huy QUAN

口譯：錢佳緯

文字記錄：陳奕碩

攝影：羅柏麟

徐漢強：今天非常開心可以跟關繼威先生對談，因為我是看他的電影長大的，《媽的多重宇宙》又是我人生中最喜歡的電影之一，所以我今天非常非常開心可以跟大家一起在這裡，用一個粉絲的心情跟關繼威先生對談，那我們就有請關繼威先生。

 

關繼威：哈囉，大家好，謝謝你們來。

徐漢強：像我剛剛說的《媽的多重宇宙》這部電影，對我來說某種程度上它改變我的人生非常多的事情，不只是作為一個電影導演，它告訴我你可以做任何你心中有熱情的點子，就算它再怪，它都有可能成立。它的故事核心也是療癒了我許多對於人生的困惑，所以想要聽聽你在拍攝這部電影的過程，第一次收到劇本到看到成品之後的這段時間，這部電影對你的影響是什麼？

 

關繼威：我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個劇本的時候，第一我不敢相信，在好萊塢會有一個這麼好的劇本，且又是一個關於華人家庭的劇本，我就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那時候我還沒有去跟Daniels試鏡，我就已經愛上了這個劇本，我心裡真的很想去參與這部電影，所以我就去找他們試鏡。試鏡後兩個月都沒有任何消息，然後在我放棄希望的時候，他們跟我說想要再和我見面，最後他們告訴我，我得到這個角色了，我非常興奮，而且可以跟楊紫瓊合作也是我的夢想之一。

 

我們拍這部電影時，因為沒有很多預算，所以拍攝期總共是38天，但是Daniels想拍很多東西，想法很多，所以可以參與這個劇組是一個非常好的學習經驗。我從來沒有跟這樣的導演合作過，每一天幾乎都是拍攝十五、十六個小時，從開機到收工是沒有停的，非常緊湊。因為是很多不同的宇宙，所以他們規劃了一切，在電腦上有許多的筆記。拍這部電影很好玩，每一天好像不是去工作的，就好像去玩一樣，尤其是我已經20幾年沒有演戲，再一次站在鏡頭前，很自然地會有一點緊張，因為這個角色戲分也很重，不單只是一個角色，是三個不同版本的一個角色，所以感覺壓力很大，不過我們一起度過一段很棒的時間。我們拍到第37天，剩下最後一天，猜猜什麼事情發生了？全世界因為疫情整個停止了！

 

在這之前，我們一直在拍，邊拍就已經聽到消息說，這個州已經關閉，這個國家已經不讓人進來或出去，但我們還是繼續在拍，直到A24電影公司說你們真的不能再繼續，我們就停拍了。然後我就坐在那裡等，因為還有一天沒拍，所以我們都不曉得這部電影可不可以完成。我記得又一年過去了，他們總共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做後期，並不是因為他們想要這樣做，是因為在疫情期間逼不得已。但在預告片出來後，成品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大家第一眼看到的感覺是「哇，這是什麼？」從來沒有看過一個預告片是這樣子的。我收到了很多來自親戚朋友的訊息和電子郵件，說他們都等不及看這部電影。當電影上映之後，它改變了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改變了兩次，第一次是在我12歲的時候，當史蒂芬史匹柏導演讓我演出《魔宮傳奇》，而在這部電影上映之後，我的生命又再一次被改變。

 

剛開始我們就在美國的兩個州放映，一個是紐約、一個是洛杉磯，兩個州各有兩個電影院放映這部電影，我們稱作限量發行（Platform Release）。我就開始很擔心，第一是票房會不好，第二是A24沒有把他們的錢賺回來。因為我覺得這種類型的電影是很難得一見的，而且我希望好萊塢可以多投資這種類型的電影，可以講亞洲的故事，不一定常常都是相同類型的電影，對於亞裔美國人（AAPI，Asian Pacific Americans），也對於我自己來說，因為這是我20多年來的第一個角色，所以我心裡真的很希望它很好。然後一切就從那裡開始成長，大家看了然後跟朋友講，然後就開始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是我們從來都沒有預想到的，直到奧斯卡頒獎典禮的那個晚上。

 

徐漢強：就像是我剛剛提到的，那時候我看到這支預告時，剛好在寫我的第二部長片《鬼才之道》的劇本，也因為這是個有點怪的題材，所以我們那時候也不太確定這個東西有沒有辦法被執行出來，或說執行出來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是那時候看到《媽的多重宇宙》的預告，對我來講真的是非常大的鼓勵，讓我覺得這麼奇怪的電影是可以被拍出來的。

限制是創意之母　在有限的預算中天馬行空

關繼威：你知道那時候很多人看這個劇本是看不懂的，它的劇本是很複雜，因為它講的是很多不同的宇宙，並在很多不同的宇宙當中穿梭，很多人看不懂。平常看劇本我也是常常看不懂，但基於某些原因，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完就全懂了，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麼，但我唯一的問題是他們到底要怎麼把這部電影拍出來？他們是怎麼拍出來的？整個過程我們用很少的CGI，你看到的很多東西是在現場實拍，他們再用後期CGI把它變美一點而已。例如有一場戲，看到楊紫瓊跟她的女兒坐在沙發上，然後往下陷進去，劇本寫她們掉進去，但在沒有CGI的情況下，他們（Daniels）究竟要如何做到？所以他們真的做了一個沙發是可以慢慢掉進去的，我覺得這是很有創意的，她們是慢慢地陷進去，只是後面用CGI把它加快，就是非常的有創意。而且你知道嗎？他們不是不想用CGI，只是我們沒有那個預算，整部電影拍了1200多萬美金，在英文有一句話是「限制是創意之母」（limitation is the mother of creativity），因為他們沒有這個資源，所以他們要挑戰並讓它發生，而這是在低預算才會發生的美好。

 

徐漢強：我覺得這也是Daniels他們作品一直以來的魅力，他們真的很知道怎麼在這麼少的資源裡去創作。

 

關繼威：很好笑，我們電影出來的時候我收到一個電話，是漫威影業的總裁凱文費奇Kevin Feige，他說：「我看了這部電影，我很喜歡，可不可告訴我整部電影花了多少錢？」我說：「1200多萬。」然後他說：「你知道嗎？我們拍Marvel的電影，1200多萬連支付停車費都不夠。」我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笑話，但你就知道這部作品是多麼地讓人驚艷。

 

徐漢強：我們知道你在1999年後的20年間，做了非常非常多不同的工作，很多也是跟電影製作有關的，可以聊一下你的經歷以及後來在你回來當演員時，這些經歷怎麼幫助你的表演？

 

關繼威：我喜歡表演，一直都很想要當演員，我有過一段時期是沒有人要我、也沒有人邀請我，所以我沒有任何選擇，但我還是想學更多東西，因為其實演員的視野是很狹隘的，我的意思是我只看到我的表演、導演和監視螢幕，但我去讀了電影學校後，我學到很多東西。譬如聲音設計、攝影、視覺特效、剪輯及服裝設計，我學會製作一部電影裡需要的所有東西。所以當我再次成為一名演員時，我走進片場，我看到所有人，不再只看到演員。而且那些知識是無價的，當我有這些知識以後，導演和我說他要什麼，我看到鏡頭擺在哪裡、如何拍我，我就已經有一個想像，知道這場戲剪出來會是怎麼樣，所以對我來說，這些學習是非常有幫助的。

 

然後還有語言，我的語言和導演的語言在溝通上變得更加容易。而更重要的是我對每一個人的感謝，當一部電影成功時，導演、監製和演員會拿到Credit，但其實拍一部電影有很多人都在鏡頭之後，製作一部好萊塢電影可能有兩、三、四百人，他們真的是每一天工作很辛苦，他們比我們早到、比我們晚收工，賺得錢比我們少，然後他們沒有Credit。經過這些事之後，我對所有劇組人員都更加感激。

 

徐漢強：那我很好奇，像你剛才提到作為一名演員，因為你在現場只能專注在你的對手演員和導演身上，因為那是表演上需要專注的事情。當你擁有這麼多其他的知識時，它可以幫助你理解這些技術的環節，但是當下你要如何專注呢？當你又必須要回到演員身分時，那些技術方面的知識會讓你分心嗎？

 

關繼威：反而不會，基本上在電影學校時，每一個職位我都做過，譬如推Dolly、拿Boom、攝影和剪輯，所以再擁有這些經歷後，你會覺得很感激。當你有了這些知識，其實你會更容易成為一個演員，並且比較不容易分心，很奇怪。即使我看到他們在工作，因為我明白他們在做什麼，所以這也讓我比較不會擔心，我明白每一個人的職務是什麼。

 

徐漢強：可以完全把那一塊交給他們。

 

關繼威：對，我的信任也就開始增加，開始相信他們。譬如很多時候攝影師、導演和演員會排戲，排完以後攝影師就會跟導演說這場戲怎麼拍，我就會在旁邊看，看他們比什麼，然後我就會說這場戲一定會很好的，因為我已經大概都知道了。有時候他們會討論要如何擺機器，那我原本是這樣表演，我就會改成給鏡頭更多的展示，我都會看到這種微小的變化、細節。你所學習的知識可以幫助你，這是一個優點並不是缺點。

 

徐漢強：剛才有提到走位，我也蠻想知道以《媽的多重宇宙》為例，在現場的走位通常是怎麼設計的？過程是怎麼進行的？

 

關繼威：第一，兩位導演Daniels是合作無間的，他們總是會有很多的想法，有時候這些想法也許行不通，因為在現場會有一些限制之類的。

 

徐漢強：不可預期的事情。

 

關繼威：對，不可預期的事。他們非常的互助合作，他也會問說你覺得怎麼樣？然後我們就會提出意見，他們是非常的開放的，並不會說都要以自己的想法為主，不會說因為我的想法就是這樣，所以都要這樣子拍，他們會聽聽看大家的意見，如果我們的意見比他們好的話，肯定會採用的，所以和他們共事是很有趣的，老實說兩位導演的想法是天馬行空的。當我們這部片快上映時，他們問我如果有一個中文片名，你覺得應該是什麼？我太太的中文比我好，我也問我的朋友，我們最後想出了《天馬行空》，你看到那個海報上寫《天馬行空》，因為這是對於他們天馬行空想法的致敬，當然在海外或是在亞洲沒有使用這個片名，不過那就是他們。像我很喜歡周星馳，他的電影很天馬行空，Daniels也是這樣的，但是是在一個更大的層次，它延伸到宇宙及銀河。

 

徐漢強：就我所知，以前拍短片時，他們都會演出自己的片子。在排練時他們會自己先演一遍嗎？

 

關繼威：他們兩個會，他們的習慣就是比所有人早到，他們到現場兩個人會先溝通好。

 

徐漢強：他們會先在那邊玩一遍。

 

關繼威：對，沒錯，而且他們很好，因為我一直很好奇如果是兩個導演，到底會怎麼樣呢？

 

徐漢強：這也是我很好奇的事情。

 

關繼威：他們有時候會意見不合，我記得有一次我問他們一個問題，兩個導演給我的答案是不同的，完全是一個東一個西的。我問他們說這場戲我應該拿下來眼鏡、還是戴著眼鏡？一位導演說拿下來，而另一位導演說要戴著，他們同時說了以後就停下來看著彼此，他們說給他們一點時間討論，然後就會看到他們兩個走到.…..。

 

徐漢強：去打一架。

 

關繼威：然後回來說：「好，Ke，我們決定你的眼鏡應該要拿下來。」這是一個很有趣的過程，因為他們很瞭解對方，他們是很好的朋友，並且花了很多時間一起相處。事實上，他們在一起相處的時間比他們和妻子還要多，Scheinert沒有妻子，但他有女朋友。

 

徐漢強：我上次也是聽說柯恩兄弟也會給演員不一樣的意見，就是一個會先跟演員講一個指示，然後換另外一個上去講了一個相反的，然後演員就會說他會聽後面那一個。

 

關繼威：而且他們非常相信彼此，他們一起寫劇本、一起討論，我相信在他們腦袋裡面，這部電影已經在拍攝了，有時候其中一個人正在忙於其他事情，另外一個就可以……。

 

以過度準備建立自信　生活就是最好的表演教練

徐漢強：好羨慕喔，有一個人可以在現場幫你分攤。我們知道在接到王威門這個角色之後，你找了很多位教練來幫忙準備這個角色，其中有表演教練（Acting Coach）、聲音教練（Voice Coach）、口白跟對白的教練（Dialogue Coach），甚至還有肢體動作教練（Body Movement Coach），可以談一下每一位教練給你的幫助是什麼？

 

關繼威：這是來自於我充滿了不安全感，因為我已經有20多年沒有表演，然後被給予了這個難能可貴的機會，所以我希望第一不要讓Daniels失望，第二盡可能地去做所有我能做到的事情，以充分地展現這個角色，所以克服自已的焦慮最好的方法就是「過度」準備。我找了一位肢體動作教練，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以前不知道有這種教練，有一天我讀到一篇文章，瑪格羅比說她每一次都會聘請肢體動教練來幫她進入角色。這讓我非常感興趣，所以我就打電話給我的經紀人，我問他：「可以告訴我瑪格羅比的肢體動作教練是誰嗎？我想和他學習。」因為這個王威門不只是一個角色，他是來自三個不同世界的角色，所以這個角色對觀眾來說非常重要，因為他會轉變很快。

 

徐漢強：而且是沒有特效的，完全是靠你的表演。

 

關繼威：對，完全靠我的表演，如果你沒有聽到我任何一句對白，你還是可以很清楚知道這個是Tax威門，這個是Alpha威門或這個是CEO威門，所以我真的很想上這個課，我就請了他並跟他上了很多課。他有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方法，首先會閱讀劇本，然後和我討論並選擇一隻動物讓我學習，所以對於威門，他選擇了一隻松鼠、老鷹和狐狸。

 

徐漢強：狐狸代表CEO。

 

關繼威：狐狸代表CEO，老鷹是Alpha威門，而Tax威門則是松鼠，我的回家作業是看很多這三種動物的Youtube影片，我花了很多時間看一隻松鼠在地上跑，甚至被要求把三隻不同動物的照片印出來，我印出了幾十張照片，還把它貼在我的辦公室桌上，貼得滿滿的。然後在這個過程中，我開始相信我百分之百成為這些動物，所以當我在台上，我開始覺得自己就是一隻松鼠，然後從此開始你慢慢地轉變成為你的角色。

 

徐漢強：那麼轉變的過程是怎麼樣的呢？

 

關繼威：他就是讓你很習慣自己是一隻松鼠，你就會進到下一個階段，而在最後一個階段，你會變成這個角色，不過你的動作會變得和那隻動物很相似。

 

徐漢強：我最好奇的就是松鼠要變成人的過程，或是那一瞬間是什麼樣子呢？

 

關繼威：舉例來說，我們有過很多的討論。因為Tax威門是一個很沒有自信的角色，而Alpha威門是一個很有自信的角色，因為他曾有過軍事的背景，也很瞭解武術。Tax威門的太太比他厲害、比他聰明。這些動物正在嘗試去獲得自己的質地，然後慢慢地變成應該有的樣子。我還找了一位口條教練，請他教我怎樣去講對白，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講了。還有聲音教練，像是你聽到Tax威門的聲音有一點點高，Alpha威門的聲音有一點點低，然後CEO威門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角色，因為我有幸與王家衛導演合作《2046》，所以我花了很多時間觀察梁朝偉的表演，很有趣的是一切都匯聚在這裡。CEO威門因為已經經歷很多，在這個角色裡頭有很多遺憾，他擁有一切，也是一個很成功的商人，但他有一樣很想要的東西卻得不到，那就是Evelyn的愛。這些角色都去瞭解自己是誰，我也過度準備地去扮演他們，所以無論有什麼疑慮或是任何不安，當我知道我已經學了那麼多東西，就不會那麼緊張了。

徐漢強：剛才有提到Voice Coach跟Dialogue Coach，可不可以多說一點Voice Coach的訓練過程？

 

關繼威：關於Voice Coach，直到今天我還是有這個問題，我說話都很喜歡用喉嚨，應該是要用腹部，對不對？直到今天我還是做不到。我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不只是高的音調或是低的音調，還有發聲的位置與自信。我並不是單獨地學習到這些東西，我花了很多時間將所學結合，並去瞭解這個角色究竟是怎麼樣。其實最好的表演教練就是生活，如果在20年前把這個角色給我，我不覺得可以演這個角色，因為在沒有任何經歷的情況下，我根本是演不出來的。當我回顧過去的時候，我覺得我所經歷和所做過的一切，不論是在鏡頭前或鏡頭後，經歷過種種高低起伏，都是為了好好地演出威門這個角色，也可以說把我一生的時間都投入到這三個版本的威門。如果你看看這三個不同版本的威門，你會看到我學習不同的文化，同時也帶入我自己的生命。舉例來說，Alpha威門很會打，這些動作表演是我和元奎導演工作時所學到的，因此，這一切都是我生活中發生的事情的總和，讓我獲得了這個角色。

 

徐漢強：到拍攝現場的時候，你通常會做任何的準備嗎？有些演員到現場後他們會有一個讓自己安靜下來的方式，或是遠離拍攝劇組，每個人有不一樣的方式，那麼你的方法是什麼？

 

關繼威：我會非常熟悉台詞，這樣我就不必思考我該說什麼。我喜歡早到現場，找個角落坐下來，觀察每個人，讓自己熟悉片場、氛圍、燈光等等，讓自己與片場融為一體，然後我就是在那裡觀察。通常我喜歡在導演說：「好，讓我們把演員帶到片場」時第一個到達。我喜歡先到那裡，瞭解一切，然後與導演討論他想要的內容，試圖理解他的想法。因為當只有我一個人在場景中時，事情會容易很多，當有很多演員的時候，導演的注意力會分散在所有演員身上。如果我先到那裡，那麼我就能與他進行一對一的對話，更好地瞭解他所尋找的東西，這樣是非常有益的。

 

不過如果是一個情感戲，譬如在電影中我發表關於善良的演講時，我喜歡退一步，不想與任何人互動。我只想進入角色的思維空間，理解為什麼那個角色會這樣說話，他為什麼要發表這個演講？通常我能做到這一點，當我走上片場並且導演叫Action時，如果我運氣好的話，情感已經到位了。以最後那段演講為例，因為它寫得非常優美，劇本非常好，然後當我進入那個情境，當攝影機開始拍攝，這是一個很大的場面，周圍有很多人，還有兩台巨大的風機在吹風，紙張四處飛舞。那一天我們大約有20到30名環境演員，我幾乎聽不見導演的聲音，他們在房間的另一邊喊「Action」，但我讓自己準備好，這就是我喜歡的，每個人的工作方式都不同。

 

徐漢強：那你們在拍《媽的多重宇宙》時，在實際拍攝之前有彩排嗎？我指的是不是在現場的彩排。

 

關繼威：我們一起做的事情只有一起從頭把劇本讀一遍，參與的人包含兩個導演以及其他主演。我們做了這件事，我很高興我們這麼做了。因為我們第一次讀到的中文翻譯不是正確的翻譯，並不是口語化的翻譯，雖然我要尊重兩位導演，但是對我來說這對白翻譯的不好，我就請我的太太翻譯對白，然後楊紫瓊聽到我的對白，就問我為何講的跟劇本不一樣，隨後楊紫瓊也請我太太幫她翻譯，這兩位導演聽到了這件事情後，就問我太太說可不可以把整個劇本都翻譯，到最後變成我太太也參與了這個工作。

 

從讀本那天開始，我們建立了聯繫，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楊紫瓊，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我一直是她的粉絲。當天讀本的過程中，有笑聲也有情感，這些都促使我們成為一家人。我們的連結是從那次讀本開始，所以當我們到了現場之後，那份愛與連結就已經存在，這對日後在片場工作的幫助很大。

 

徐漢強：你們一共讀了幾次本？

 

關繼威：我們只做了一次。

 

徐漢強：只做了一次！

 

關繼威：但好像是將近五、六個小時，因為我在讀的過程中發現有不對時還有討論，對白不好的時候就改。我記得演我們公公的吳漢章，他真的很會搶戲（笑），他從普通公公轉變到Alpha公公的過程是很厲害的，是完全變了。我當下感到非常震驚，這讓我意識到我得加倍努力，我得提升自己，不然的話我的戲就會被別人搶掉了，我不想要Daniels在拍攝中把我換掉。

 

徐漢強：所以是在五、六個小時裡，你們的連結就產生了嗎？

 

關繼威：對，我們的感情就展開，也一起去吃了晚餐，你知道認識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一起喝點小酒，然後我們還一起去唱了卡啦OK。這真的是。然後我們就變成了家人，我非常高興。現在楊紫瓊是我非常好的朋友，我對Daniels非常感激，我們感覺像是一家人。

 

徐漢強：我覺得作為導演，有時候遇到新演員時，其實很容易會需要一點時間去認識彼此，有時候這樣的過程會比想像中還漫長，但有時候也會很快就成立。

 

關繼威：我覺得有一些東西你無法預測，這就是所有演員之間的化學反應，這是你無法控制的事情。就像有時候我們看電影，會覺得這個男主角和這個女主角沒有什麼火花，但他們都是很好的演員。剛開始楊紫瓊不是飾演Evelyn，而我也不是威門，是經過了一段時間才變成現在這個版本。但我一直相信，如果你寫一個好的劇本，它一定會有它的靈魂，這個靈魂如果很強的時候，它會自己找出它要的東西。它不要的東西就會推掉，它要的東西就會慢慢凝聚在一起，這就是我在《媽的多重宇宙》裡所發現的。因為他們要的東西太多了，如果不是因為疫情，今天這部電影不會是這樣子的，他們就需要那八個月的時間把它剪起來，並去發現他們需要什麼，然後我們再回來兩天補拍東西，還有因為我們沒有很多預算，所以我們的特效團隊也不是來自一個很大的公司，整個團隊就只有五個人，他們是在家裡的車庫裡工作的。感覺幸運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然後這部電影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對每一場戲都絕不妥協　展現角色最好的一面

徐漢強：除了《媽的多重宇宙》之外，你在後來也演了很多不同的角色，像是第二季的《洛基》，想聽聽你回來當演員之後的這些經驗，有什麼感受？

 

關繼威：最大的不同就是一個是很小的製作，另一個則是很大的製作。第二季的《洛基》雖然是一個電視劇，但你到現場看就會覺得整個製作很驚人，光是看到現場架設的燈就不同了，它有幾十盞燈，但我們（《媽的多重宇宙》）當初只有兩三盞燈，完全是兩種感覺。我們從一開機到收工都是比較緊湊的，攝影師是非常專業，我一到現場燈已經全部打好，且一顆鏡頭只拍了兩次就要換鏡，現場是不停地在移動的。在《洛基》的拍攝現場，大家還有時間可以寒暄，因為它有比較多的預算。舉例來說，湯姆希德斯頓（Tom Hiddleston）是監製、也是主角，每來到現場就會帶著隨身喇叭播放他的音樂清單，並且播放的很大聲，你還沒有看到他本人，就可以從遠遠的地方聽到他。這是很好地開啟一天的方式，因為你知道，能量馬上就會提升，而他會激勵每個人都把工作做到最好，大家的心情也會很愉快。所以兩個製作是完全不一樣的，因為我們沒有錢，現在回去看Daniels做的事情，我們每一天都是很辛苦的，拍到一半時很明顯看到所有工作人員都已經很累了。

 

徐漢強：嗯，而且一天十五、十六個小時。

 

關繼威：你就可以很明顯看到大家走路也變慢了，已經沒電了。他們做了一些我從來沒有看過別人做的事情，在拍到一半時，他們就覺得說我們要剪一場戲給大家看，他們就選擇剪腰包打鬥場景，就是威門打架的那一場，他們把這場戲剪好，也把音樂配好，然後在中午放飯的時候，播放給大家看。那一天我知道他們要播放這一場戲，我就躲在更衣間裡，因為我不敢看，已經有好多年沒有看到自己在螢幕上。所有人第一次看到被剪接起來的素材，讓我告訴你我當時的視角是怎麼樣，我就很緊張地吃著我的午餐，吃完以後我回到現場，看到大家是很有能量的，很明顯地每個人已經充滿電，每個人都從非常疲倦變得充滿活力，讓我想去做我的工作，並繼續做更多的事情。在我回到現場時，每一個人都跑過來和我說：「Ke，你真的太厲害了，那場戲好棒喔！你打得好好看喔！」楊紫瓊看完之後跑來我的更衣室，他說那場戲太美好了，我以為她是誇張的，或是她想讓我好過一點。他們所做的事情是不可思議的，這就像是利用有限的資源，然後用非常聰明和創意的方式來鼓舞大家。

 

徐漢強：那你最後有看嗎？

 

關繼威：到最後我才敢看。那一天我完全沒有看，我一直等到將近拍完時我才敢看，因為我不想被影響。如果看到我不喜歡的表演，我會去修改，如果你修改的話，你會看到你的表演變得不一樣了。這是我和史蒂芬史匹柏導演學的，因為我12歲時從來沒有演過戲，我們在拍《魔宮傳奇》時，他從來不給我看現場回放，所有人都可以去看，但我不可以看。每天拍完的素材都不會給我看，因為我沒有演戲的經驗，他怕我看到我不喜歡的部分，我會去更改我的表演。所以在《媽的多重宇宙》的拍攝過程中，我也都不想看到拍攝素材裡的自己。我真的非常感激自己的角色，我付出了我所有的一切。我不認為我看到了那個素材，我會變得更興奮或不那麼興奮。因為每一天當我走上片場時，我有著堅定的心態，我想要把事情做到最好，我也想把這個角色最好的一面給展現出來。

 

徐漢強：剛剛有提到《洛基》的拍攝過程，其實跟《媽的多重宇宙》是很不一樣的，通常一天你們大概都是拍多少的量？

 

關繼威：因為有錢，所以我們很慢的，一天拍12個小時，《媽的多重宇宙》拍15、16、17、18個小時都有。但是無論如何，兩種都會有好的地方，看你想要什麼的。《洛基》的話你就有足夠的時間去磨，把所有東西都磨到最好，我們在現場花很多時間去改一句對白，他們嚴格到會去要求每一個字，譬如像是這個「動詞」不好，就會弄到我們覺得所有都滿意才會拍的。

 

徐漢強：通常這個過程會花多久時間呢？遇過最長的一次是多久？

 

關繼威：在現場可以用兩個小時去排練並研究一場戲，然後才開始拍攝。

 

徐漢強：哇，不知道該說什麼。在台灣的話好像沒辦法這樣。

 

關繼威：首先，當你擁有那種奢侈時，這是非常特別的；其次，我覺得我很幸運能和湯姆希德斯頓及那個班底合作。因為我學到的是要對每一場戲、每一個鏡頭、每一句對白，你都要盡可能地做到最好，不要妥協，這就是我從《洛基》這部作品裡學到的。我有一部環球影業的電影即將上映，叫做《狠狠愛》（Love Hurts），我跟吳彥祖一起拍的。那是一部動作片，我們有五場大的動作戲，第一場動作戲只能拍一天半，拍攝現場地板非常滑，拍得很辛苦。每一個鏡頭拍了四、五次之後，導演說我們沒有時間，必須繼續往下拍，但那顆鏡頭其實只到60分而已，其他鏡頭也只有60、70分而已。這時候我就想起在拍《洛基》時，湯姆希德斯頓是怎麼工作的，所以我就和導演說這場戲不行，因為這是一部動作片，如果我們對動作妥協的話，那這整部電影就會完蛋。我就和他說我們可不可重來，爭取多一點的時間，導演也理解我說的，如果觀眾去買票一定是為了看動作戲，而我也是這部電影的主角，所以我們就回去重新拍攝。之後的戲如果沒有達到90分以上，我們就會一直拍，拍到最後我們給大家一件T-shirt，後面寫著「絕不妥協」，這個也是我和王家衛學的。

 

徐漢強：他應該是「絕不妥協」之王。

 

關繼威：如果你在字典裡查「No Compromise」，會看到王導演的照片。我從他的身上學到很多，他堅持不懈的精神，這也是為什麼在他的電影裡的每一個鏡頭都漂亮的不得了，也讓我知道我要往這個方向靠近。不過還是要做出選擇，你必須對你的選擇負責，但是不可以每一場戲都是這樣子，那整部電影會變得很痛苦。

 

徐漢強：如果遇到你真的必須選擇的時候，你要怎麼做這個決定？譬如說時間真的就是不夠了，你有一些戲可以要求，但有一些戲沒有辦法。

 

關繼威：譬如在《狠狠愛》裡面，我們真的沒有時間，所以你要知道這場戲的重要性有多少。譬如這場戲觀眾看了也不會印象深刻，那我們可以加快速度把它拍完，但是有一些戲就必須堅持下去。你必須看劇本，並瞭解在這部電影裡哪一場戲更重要。

 

徐漢強：因為你也經歷了和幾位不同的導演合作，在現場導演要給你指示時，你覺得以一個演員的身分，會比較喜歡聽到怎麼樣的指導？因為我知道導演的指導的方式可能不一樣，有些人可能會講得很具體，有些人會描述一種感情，有些人會直接告訴你表演的節奏，所以對你來說是什麼呢？

 

關繼威：好的，每位演員都是不同的。對我來說，我是一個非常受導演驅動的演員。我很在乎那位導演是誰，我很喜歡一為導演很有自信到現場，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我非常幸運能和一些偉大的導演合作，史蒂芬史匹柏就是這樣的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像是鏡頭的位置及演員們的走位，這些他在腦袋裡早就已經想好，並且會有分鏡表。當我拍攝《魔宮傳奇》時，他會告訴你該怎麼說台詞。

 

徐漢強：他是會一句一句對白告訴你怎麼說嗎？

 

關繼威：是的，因為那時候我才12歲，而且沒有演戲的經驗，他會告訴我每一句話是怎麼唸、怎麼走位，他都會很清楚的告訴我的。王家衛也是這種導演，也是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的。因為當我每次拍電影或電視劇時，頭一個禮拜我還在尋找角色，還在找出那個角色是什麼，我需要導演來幫我找到這個角色。一般來說，都是頭一個禮拜，不過如果頭一個禮拜已經清楚了，我就不需要太多的幫助。但是在最初階段，我總是喜歡導演非常自信且準確。當然，有時候你也會跟一位不太確定自己想要什麼的導演合作。

 

徐漢強：這就像是試著弄清楚過程。

 

關繼威：是的，每次我接到一個劇本，我大致上知道那位導演是誰，譬如我會觀察他以前拍過的電影。如果是一位有遠見的導演，譬如史蒂芬史匹柏，你很清楚，你可以看出他的所有電影都是什麼樣的風格。但如我所說，當你遇到不太確定自己想做什麼的導演時，你就必須做很多功課，提出很多想法，並試著一起合作。我喜歡厲害的導演，因為當你和這樣的導演工作時，你就不必太擔心。譬如李安導演，他拍的所有作品都很好。

 

我相信一切發生都是有原因的

徐漢強：我想問一個輕鬆的問題，我覺得作為演員，心理素質也蠻重要的，甚至說不只是演員，像我們做創作也是。想要知道你除了在表演之外，你每一天的生活是什麼樣子？譬如你從醒來之後會做些什麼事情？

 

關繼威：當我拍電影時，我非常有紀律，我會注意我吃的東西，也會做很多功課。但是當我不工作時，我喜歡自由，喜歡什麼都不做，我喜歡無所事事。我告訴你原因，我喜歡去看電影，但是當我什麼都不做時，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嗎？我會變得非常渴望拍電影，但我不是那種喜歡工作的人，不喜歡拍完這一部馬上拍下一部，我希望稍微停一下。因為當你停下來，當你再次感到渴望時，當你走進片場，會變得非常感激，而且你會想要做得很好。我總是想要記住走進《媽的多重宇宙》片場的感覺，這是睽違20年後的感覺，這就是我參與的每部電影時努力去做的，我總是試著記住這一點。

 

徐漢強：剛剛也提到說，演員的心裡要保持著心理健康，你通常是怎麼維持這件事呢？

 

關繼威：我喜歡做運動，特別是大量的伸展運動，在拍攝動作片時，伸展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有時候，當我的心裡有太多事情時，我會選擇去散步，讓自己清空思緒。舉個例子，當我重新考慮成為演員時，起初我並沒有勇氣再次踏入這個行業，但我思考了很久。史蒂芬史匹柏曾說過：「直覺從不大聲吼叫，它會低聲耳語告訴你一些線索。」所以當我在考慮重新成為演員時，我腦海中聽到了那個聲音，我試圖把它撇到一邊，然後出去散步。進一步說，我會做運動以試著將那個聲音從我的腦海中甩掉，然而那個聲音總是不斷回來、反覆出現。因此，經歷過這樣的過程後，當我不工作的時候，我喜歡透過運動來放鬆自己。我喜歡清理我的思緒，也喜歡看電影，我熱愛電影，尤其是欣賞演員的精彩表現，因為那正是我獲取靈感的來源。

 

徐漢強：剛才提到說，你必須要用這些方式去逃離當演員的焦慮，因為身為演員常常要面臨不同的阻礙和拒絕，譬如你試鏡沒有上，或是你希望可以有更好的機會。對你來說，要面對各種不同的拒絕，你是如何去克服呢？

 

關繼威：當我還年輕的時候，我很討厭被拒絕。我去試鏡，然後沒有拿到那個角色，當然感覺很難受，也是對我的自信心有很大的打擊，這會讓我想：我是不是哪裡不夠好、不夠帥、不夠這個那個。在疫情期間，拍攝完《媽的多重宇宙》之後，我也有試鏡後沒有得到角色，但是當那些電影和電視劇上映時，我會明白為什麼那位演員得到了那個角色，而我沒有。更有趣的是，實際上我很高興我沒有得到那個角色，因為我不認為我會做得好。因為生活是非常有趣的，它會給你意想不到的挑戰，但我相信一切發生都是有原因的，當時你可能看不出來，但之後你會明白的。

 

當我反思過去20年發生的一切，我會知道為什麼事情會那樣發展。舉例來說，為什麼我在20歲出頭時無法找到工作，是因為命運想要我上大學，想要我去電影學校，因為我的知識量不夠，需要學習更多。所以我現在以不同的方式看待拒絕，我也認為這會讓你變得更好，這是生活的一部分，這會使你成為一個更好的演員，讓你在工作上做得更好。要好好地去體驗生活，去感受這些不同的感覺和階段，因為如果你的人生都很順利的話，那就真的很無聊。在理想的情況下，你的人生在後半段經歷的是高山不是低谷，而我非常高興我做出了那個決定。我從來沒有想過，當我49歲時做出的那一個決定，會對我的人生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

 

徐漢強：真的很高興能理解這一點。

 

  

 

【學員提問】

Q：在《媽的多重宇宙》中，我們看到許多有趣的打鬥編排。你能分享一下與武術俱樂部合作的經驗嗎？然後，有武術技巧的演員和沒有武術技巧的演員之間有什麼不同？

 

關繼威：這是一個很棒的問題，剛才提到我參與的電影《狠狠愛》，我認為如果沒有武術背景，我無法拍成那部電影。在拍那部電影之前，我有和監製與導演說，所有的打戲我都想自己做。因為從小我是看成龍、洪金寶和元彪的電影長大，在電影裡他們負責所有的打戲，這是其中一個好處。第二個好處是，擁有這樣的知識永遠是有益的，我覺得擁有多一項技能會讓你在某些領域更有信心。此外，我認為這會幫助我成為一名更好的演員，而這段經驗也教會我從鏡頭的角度來看很多東西，因為拍攝武術動作是一項非常特別的技能。你要拍攝動作、要套招，很多時候只有一個鏡位是最好看的，如果擺其他地方，那個招式就不好看了。所以當我到達現場時，我會特別以演員的角度來看鏡頭擺放的位置，因為這是一個巨大的優勢。

 

Q：當我首次獲得角色時，感到不安，導演或製片人告訴我，你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你已經擁有這個角色所需要的特質。因此我很好奇，經過指導後你的表現和試鏡時相比有哪些改變？你是如何在所有的指導後保持試鏡時的直覺和本能的。導演是否與教練有合作，或者這都是你在參加讀本之前準備的？

 

關繼威：Daniels並沒有參與教練的工作，我沒有告訴他們，我自己去做了，他們在我們開始後才知道。我不想嚇到他們，我不想讓他們覺得，我真的很沒有自信。我也不想讓他們想起我已經20年沒有演戲，所以我就是自己去做的，因為我只是希望能準備好。當我告訴他們這件事時，我想他們是很高興我這樣做了，因為效果還不錯。就不安感而言，我直到今天仍然有這種感覺，我認為這種感覺會一直存在，但這不是壞事。那種緊張、不安和焦慮感，其實會讓你更加注意自己在做什麼，讓你想要儘量準備好，而且你需要把這種情緒轉化為你的優勢。直到今天，我覺得我越緊張，會表現得越好。就像你說的，當你試鏡並獲得角色時，意味著你在角色的詮釋上做對了什麼，讓導演和創作團隊看到某一些特質，我覺得更可怕的事情是，當你沒有試鏡就拿到了角色，譬如像《洛基》裡的角色，我看完劇本後覺得這個角色很好，但我不知道怎麼演，或者是說因為沒有試鏡，所以不清楚導演會不會喜歡我的詮釋方法，這其實是更讓我不心安的事情。

 

Q：我最喜歡的電影是《七寶奇謀》，我可能看了一百次以上。小時候看這部電影的時候覺得很迷人，因為它有山洞、怪獸、陷阱還有海盜船，可不可以分享當時拍這部電影的一些記憶，也想請問作為兒童演員在當時的片場，你最喜歡的是什麼？最害怕的又是什麼？

 

關繼威：我拍那部電影的經驗剛好和《魔宮傳奇》是不一樣的。《魔宮傳奇》裡只有我一個小孩，在現場我有整個劇組的愛。而在《七寶奇謀》則要和其他六個小孩分享這份愛，而且他們真的很厲害，很會搶戲、也很會搞笑，他們都在很小的時候就很專業了。他們有一些人的父母也是演員，他們是在電影產業裡長大的。在拍這部電影時，我們真的很開心，而最棒的事之一就是你看到的所有場景都是實景搭設，根本不需要任何想像力，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在那裡了。

 

我記得我們拍海盜船時，我們從滑梯出來，當我們拍攝時，他們已經在建造船隻。他們花了很長時間來建造這艘船，而且是一艘全尺寸的船。我們知道他們正在建造的舞台，那是在華納兄弟的16號攝影棚，這是整個電影行業中最大的攝影棚。導演是李察唐納，還有史蒂芬史匹柏，他們不想讓我們看到那艘船的樣子。因此，外面安排了保安，不讓我們進去看。而在完成搭建並準備拍攝那艘船的時候，我們被引導著倒退走進去，當時我們是閉著眼睛往後走。當我們進入水中，有七台攝影機正在拍我們，那時我還從未拍過需要七部攝影機的電影。導演喊「Action！」我們站起來轉身，你在電影中看到的我們的表情，正是我們第一次看到那艘船的時刻，那真是無法形容的驚喜。直到現在，我仍然清晰記得第一次見到那艘船的樣子，就好像回到了那個海盜的時代，每個細節都設計得不可思議。我們總共拍了五個月，這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經歷之一。

 

Q：您在《媽的多重宇宙》幾次獲獎的致詞都精準、精彩而動人，已經是影史經典等級。請問你如何準備演練？明天就是金馬獎頒獎典禮，我想這也可以給在場的入圍者作為參考。

 

關繼威：首先，我非常幸運，能在頒獎季期間發表許多演講，真正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都是發自內心地在講話。我在發表這些演講時非常感性，甚至在寫演講稿時，也是很難想像如果我贏了該怎麼發表演講。我還記得金球獎的演講是前一天寫的，然後第二天我起床時，我看到我的講稿，我覺得這實在是太難了，這個演講我不敢讓全世界的人聽到，但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好好發表這個演講。當我獲獎時，他們宣布我的名字，我登上舞台，那瞬間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我有了勇氣去發表那個演講。裡面有一句話說，我擔心無論我做什麼，都無法超越年輕時所達到的成就。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話，而那句話已經在我腦海中盤旋了30年，而且很美的是，這段演講帶來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美好。

 

在第二天，演講迅速走紅，我在街上遇到的每一個人，不論是演員、製作人還是普通人，他們都和我說他們喜歡我的演講，並且告訴我他們也都在經歷一樣的事情，也和我一樣擔心在20歲時已經達到人生的巔峰。他們都說，正因為那個演講，給了他們勇氣繼續下去，並相信美好的日子就在前方，而不是在背後。因此，關於得獎感言，我認為就是要發自內心地說話。當你發自內心地講話時，人們會因為這一點而喜歡你。我覺得，在我們的社會中，每個人都很聰明，如果你是在說謊，請原諒我的用詞，如果你在說謊，人們能立刻看穿，但是如果你誠實而真誠，他們會因為這樣而喜歡你。

 

Q：你和表演教練排練時，你們會針對《媽的多重宇宙》的劇情或台詞來做排練嗎？或者是您自己做排練？那在排練時，重複的排練會讓您的表演變得更好，還是會因為排練而失去一點自然的感覺，因為一個笑話講了十次就沒有那麼好笑了。

 

關繼威：我去試鏡的時候總共有三場戲，我的表演教練很實際，他只教我那三場戲怎麼演。那是在一個小小的房間，有一個相機對著我，然後他會在相機的後面，就好像有一位導演在指導我，那時候我也很緊張。我的表演教練是很好的人，但是他一點都不客氣，我被他罵了很多次。他會說：「Ke，我不相信你，再做一次。」然後我再做一次的時候，他又會說我做太多了，他常常給我很多的建議。我覺得做一個演員很重要的是，不要太以自我為中心，當然我那時候是沒有太自我，所以他罵我或給我意見時，我是很開心地在聆聽，也是真的很努力，真的很真心地想跟他學，真的很想做好這個角色。第一次上了兩個小時的課，然後馬上開車去試鏡，所以它在我的腦裡還是很新鮮的。這就是我所做的，然後在我獲得這個角色之後，我的表演教練就按照整個劇本的每一頁、每一場戲，我唸一次對白給他聽，然後他會給我建議和筆記。我到現場時，已經準備好所有功課了。現場當然是導演最大，他給我筆記，然後我就開始改，一旦我們做到這一點，第兩個星期、第三個星期，你就已經進入了那個角色。

 

Ｑ：像你和楊紫瓊這樣的大明星，導演要如何開口找你來試鏡呢？導演想找這位演員，一定是因為覺得他很適合這個角色，可是譬如《媽的多重宇宙》的角色有很多面向，導演可能某個地方不是那麼確定。那導演該如何開口請演員試演，才不會讓演員覺得很受傷，覺得好像不信任我的表演。

 

關繼威：所有演員是否應該試鏡？老實說，我覺得每位演員都會說不，他們不想試鏡。試鏡最痛苦的一件事是，你非常努力地去爭取，你覺得這個角色非常適合我來演，沒有任何人比我更適合，但當你沒有得到這個角色時，你就會感到非常痛苦。在美國，很多演員都需要試鏡，而我們都不太想試鏡。當我決定要做演員時，這個話題我跟我太太聊了整整一年。左右搖擺，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做，整個一年都在想說我已經49歲，我又不是18歲，然後我去試鏡，如果再被拒絕，我受得了嗎？她跟我說了一些方法，讓我對這個事情的想法改變，她說如果你真的是一名演員，就要把每件事都看成是一個表演的機會。我就想：完全沒錯，就是這樣！你去試鏡，有導演、有鏡頭，那是表演，你就是在演戲。在我和她的這段對話之後，我就想去試鏡，我覺得這樣很好，但不是所有演員都喜歡試鏡，因為他們害怕向你展示某些東西，而你卻不想要，然後他們就會被拒絕，沒有人想被拒絕。因此你必須以不同的方式看待試鏡，我試鏡了很多很多次，以前我進去試鏡的時候，手都會出汗，然後心跳得很厲害，但是現在不會了。

 

Q：我也是一名女演員，當你和其他演員合作，特別是在拍攝非常情感化的戲時，你需要和對方進行對話，你會和他們多聊聊這個戲嗎？例如你會討論你們的演出方式或其他相關事情嗎？還是你們在拍攝時就直接進行演出？還是你會努力去與他們建立聯繫？

 

關繼威：當你去演一個很有感情的戲時，你要流眼淚或什麼，很多時候你已經準備好了，但是你到現場你會發現有一些工作人員在聊天，有一些在講笑話，你要對戲的演員在講電話或傳訊息，對不對？你必須保持專注，你不能要求所有人，因為你要演一場哭戲，大家要幫你，要去配合你，你不能要求這些，你有責任做好充分的準備。如果你覺得現場太吵了，他們的笑聲會影響我，那就走開，這就是我所做的。在拍攝《媽的多重宇宙》時，我還在準備情緒，這時候有人過來跟我講話，我總是告訴他們，我很抱歉，但我現在無法和你們談話，我需要保持專注。譬如有一場對白很多很多的戲，我快記不住的時候，我都不跟別人講話的，如果有人要和我講話，我就會跟他說我很抱歉。

 

所以這是你的責任，但如果你很幸運的話，那大家都會幫你，但是當你走進片場時，你必須做好準備，因為在拍攝現場有很多事情發生，對吧？你真的需要做很多功課，如果你覺得分心，就請稍微走到片場外。現在要演哭戲真的是挺難的，關於那一場善待他人的演講，拍攝的時候我的情緒大概只有60%而已，我知道我要哭，但是我還沒有到那個地步。當他們一喊：「Action！」我看到楊紫瓊站在那裡，你知道我愛她，我們已經變成家人，然後我不曉得為什麼，一講這個對白，那個情緒全部都已經出來了，希望你也有一位優秀的編劇，為你寫出優秀的對白。如果這樣不行，就用假眼淚。

 

Q：那我想問John，他是一位很好的導演，我有看他的電影。如果你有一個演員要演哭戲，然後他的情緒還沒有到那裡，那麼你會怎麼做呢？

 

徐漢強：我通常不會指定說演員一定要哭到什麼程度，就是像你剛剛說的，其實通常那件事是跟劇本有關，就是如果今天這個故事到了那一場戲，它有一個情緒上的重點時，其實重點應該在於觀眾或角色有沒有辦法感覺到那個情緒，所以到底在現場他哭不哭得出來，或是他哭到什麼程度，我會在現場即興創作。我覺得只要你能感覺得到情感，拍出來就會是好的，如果當下你覺得很想哭但沒有哭，或是你突然覺得想大哭，或是只是落下兩滴淚，我覺得都在我的接受範圍內。我是比較相信，就是不是給演員最明確的指示的方法，我不會指定說你必須在這邊流一滴淚，我覺得那個東西太過於技術，你去控制那個東西，演員有時候反而沒有辦法感覺到感情，所以我就會在Action之後看會哭到什麼程度，如果沒有哭，但我在鏡頭上看到情緒是很好的，那我也會覺得那是一個很好的鏡頭。

 

關繼威：我記得我拍《媽的多重宇宙》，那一場善待他人的演講，我拍完後導演已經說可以了，我記得他Cut以後，然後演員就走了，工作人員開始準備下一顆鏡頭，那時候我的情緒收不回來，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哭，沒有辦法收回來。然後關家永導演走過來，我記得他看到我，並試圖把我叫出去，他是一個非常好的導演，他知道這個演員已經沒有辦法跳出來。他走過來然後坐在我旁邊，我也不敢看他，我也沒有辦法眼淚就一直掉，他就跟我說了一個笑話，結果真的有效。他很聰明，他說這個很不健康，我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越來越深的洞裡，是他把我拉了回來。他講的笑話讓我笑了，然後我就看著他並擁抱他，我抱著他說：「謝謝你，我真的好需要。」他說：「謝謝你，那是一場很美麗的戲。」我感到非常自豪地回到我的拖車，因為我能夠去那裡並給出他想要的東西。因為當我看劇本時，這場戲我是哭得最厲害的。當我在讀劇本，還沒有到拍攝時，那場戲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整個過程中都在想著。一直都很擔心，如果我的情緒沒有到那個地步，就會覺得有點可惜。所以當我能夠完成那場戲時，我感覺肩上的一塊巨大重擔被卸下了，那是我拍攝這部電影時最自豪的時刻之一。

 

徐漢強：我們在拍《鬼才之道》時有非常非常類似的經驗。就是在王淨哭得非常非常厲害那一場戲，她也是在喊Cut之後完全出不來。我知道當下必須有一個人讓她跳出那個狀況，我只是安慰她並告訴她，已經結束了，這並不是你，雖然這來自於你的這一部分，你現在感覺得到，但是結束了，那個部分可以過去了。用這樣的方式慢慢去提醒他，但我覺得講笑話比較有效果。

 

關繼威：以前我真的聽過演員說他們太投入了，沒有辦法跳出來，我都覺得那是胡說八道，一直都不敢相信，想說跳出來哪有這麼難。但經過了那一場戲之後，我知道是真的會發生的。你要真的很投入在一個角色，我覺得要有很多因素，有好的劇本、好的角色、好的導演，還有好的演員。當所有這些元素像拼圖一樣真正組合在一起時，哦，那你就會擁有一些非常美好的東西。作為演員，並不總是這麼幸運，你會拍出一些電影，你會盡力而為，但很長一段時間才會有一次，這次是40年才出現一次的美好電影。

 

我真的相信它不僅改變了我的生活，還改變了每個人的生活。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真的非常喜愛這部電影，我聽過一個故事，我立刻就哭了，這是一對夫妻，他們有一個年僅兩歲的孩子，但是已經沒辦法再繼續這段關係，正準備簽署離婚文件，然後他們看了我們的電影，讓他們重新思考夫妻之間的關係。他們去看了治療師，結果有效，他們現在還在一起。我覺得這就是電影如此強大的原因，這也是我如此喜愛電影的原因。我喜歡拍電影，也喜歡看電影，因為它真的能改變人們的生活。當我聽到這個故事時，我不是在想這兩個人，而是在想那個小孩。她現在可以在一個完整的家庭中成長，而不是在一個破碎的家庭。

 

【結語】

人們總是問我建議，我的建議是如果你仍然有未實現的夢想，最重要的是要相信自己，當你無法相信自己的時候，你需要找到那些相信你的人，並讓他們圍繞在你身邊，因為有時候你只想放棄，你會想這根本不會實現。當我在演員這條道路上無法繼續時，我轉了個彎，我去讀書，走了另外一條路，但是要對這個轉彎保持開放和意識，因為你所走的道路可能會讓你驚訝，最終你可能會到達你想去的地方。所以我開始在幕後工作，我不知道有一天我會再次成為演員，更不用說贏得奧斯卡了，那根本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而且有很多次，我有機會去做完全不同的事情，但我不想離開這個行業，我不想放棄。而且正因為我在幕後工作的那些年，才讓威門這個角色成為可能。

 

這20幾年我太太都一直相信我，她大多數時候都是對的。她會看著一位演員說：「這位演員會成功，這位演員會贏得奧斯卡。」而她一直都是對的。過去20年來，她都說：「你要相信我，你總有一天會成功的。」說實話我並沒有完全相信她，但我不想讓她失望，我覺得最棒的地方是我想成功，也因為我愛她。所以如果你周圍的人都是相信你的人，並且你也想為你愛的人而努力，不管是你的伴侶還是家人，這種動力是非常強大的。所以，是的，這就是我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