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方索柯朗Alfonso CUARÓ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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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6 |
艾方索柯朗,導演、編劇、攝影指導。1961年生於墨西哥,曾在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攻讀哲學與電影,在校期間結識後來同赴好萊塢闖蕩的攝影師艾曼紐爾盧貝茲基,共同拍攝短片。1991年以首部長片《愛在歇斯底里時》一鳴驚人後,開啟來回美墨兩地三十多年的璀璨職涯,自在駕馭商業類型與藝術創新。代表作包括《你他媽的也是》、《哈利波特:阿茲卡班的逃犯》、《人類之子》、《地心引力》、《羅馬》,其中以《地心引力》與《羅馬》兩度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是好萊塢最成功的非美籍導演之一。
時間:2024年11月25日(一)16:00 - 18:00
地點:MUVIE CINEMAS
講者:艾方索柯朗 Alfonso CUARÓN
主持與談:林書宇
口譯:錢佳緯、鄒德平
文字記錄:趙元
攝影:羅柏麟
林書宇:相信大家都很期待這場大師課,你們很期待,我很緊張!請大家掌聲歡迎艾方索柯朗導演!
艾方索柯朗:謝謝大家,非常榮幸能和這麼多業界人士交流,我喜歡的台灣電影很多,謝謝邀請我來到這裡!
林書宇:相信大家以前都看過不少導演的作品,網路上也能找到許多依作品年份介紹導演作品的資料,但我們今天的模式不太一樣,因為現場都是電影創作者,我希望在不同作品間跳躍,以「如何完成一部作品」的順序來討論,從劇本寫作開始,一路聊到前製、後製等過程。希望我的問題都是大家感興趣的,若聽完覺得不過癮,最後也會開放讓大家親自提問。
艾方索柯朗:你剛剛說要調換大師課的順序架構,讓我以為我們今天要聊食物!這不是美食大師課嗎?若是的話就太好了,大家可能會比較想聽。
林書宇:不不不,大家當然想知道您如何拍電影。第一題想問關於知識的傳遞,您以前讀過電影學校,想請問您認為在電影領域中哪些是可以教、哪些是無法教的?年輕導演又該如何學習那些無法被教授的部分?
艾方索柯朗:我認為電影史是可以教的,觀看不同時代的電影非常過癮,進而能理解電影語言如何令電影如此精彩,電影語彙如何變遷,產生出新的形式與表達方式。看愈多不同時期的作品,就會發現它們都在談論人生,一切都跟人生有關。當然人生的呈現方式各有不同,即使是以奇幻形式拍攝,作品依然與人生、生命的經驗息息相關。如果真要學如何拍電影,就是要實際動手做。我們可以參考各種理論、經驗談,但回到根本最重要的還是要先發想出作品的內容,嘗試使用不同的元素、與各種人合作,看看這些想法如何衰敗或昇華。拍攝時當然希望創造出最棒的內容,期待作品最後能依照腦中想法,經過剪輯呈現在觀眾眼前,但如果沒有真正動手,就會很難想像到底該怎麼做。
林書宇:您生涯早期當導演前,在劇組做過很多不同的工作,能否分享這些歷練對您的導演生涯有什麼幫助?
艾方索柯朗:我青少年時期就開始在劇組工作,因為我渴望學習。過去在墨西哥很難有機會拍電影,即使是成名的導演拍片機會也非常有限,跟現在很不同。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拍電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概念,我們也只能慢慢摸索到底拍電影是什麼感覺。而且過去墨西哥電影也不太精采,我們沒有什麼學習的榜樣。
過了不久,拍電影變成我謀生的方式,我很年輕就有了孩子,必須進劇組工作才能賺錢養家。於是我就在不同工作中摸索,大概做過劇組所有的工作,甚至曾經一度認為自己大概沒機會當導演了。但現在回想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學到了許多寶貴經驗,瞭解了各個職位的基本工作原則,不是瞎子摸象,並深刻理解每位工作人員的重要性,大家都是作品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曾做過12部電影的收音,非常懂舉麥克風舉到手抖的感覺。然而熟悉劇組每項職務,也曾令我感到綁手綁腳,早期作品一度太希望將技術層面調整到盡善盡美,因而忘記電影最重要的還是主題,以及其所使用的語彙。
林書宇:您也曾擔任第一副導很長一段時間。
艾方索柯朗:的確,我很多年都在做副導,主要是做國外劇組來墨西哥拍攝的副導,包括美國、法國、澳洲劇組,如果想來墨西哥拍片、拍廣告都會找我。我從中學到了很多經驗,瞭解到底拍電影需要什麼樣的紀律。但我要先聲明,這些只是我個人的歷程,雖然我很早開始接觸相關工作,但很晚才開竅、慢慢掌握到底拍電影是什麼。我的旅程應該跟大多年輕導演都不同,現在新一代的導演一出生就接觸手機、知道怎麼拍片,網路上也有很多電影的幕後花絮等素材可以學習,跟我當時所處環境非常不同。
靈光乍現的神祕想法 美麗的劇本寫作過程
林書宇:您曾提到喜歡寫劇本,想請教當您有靈感時,如何確定這個想法可以拍成一部電影?您認為這個想法要到什麼樣的程度才算是扎實?
艾方索柯朗:每個想法都很神祕,它們怎麼會突然靈光乍現出現在腦中?真的是很神祕的一件事。我們人生中也會有很多很爛的想法,竟然會有那麼多爛想法也很神奇,但有時候這些爛想法很迷人,會讓我們忍不住一直想到它。所謂「想法」不只是故事,故事是想法的一部分,而這個想法是電影本身。我常會想到一些好故事,但它們不見得能拍成有趣的電影。我也曾想到一些很有趣的電影點子,但這當中沒什麼故事性。若這個「想法」行不通,我就會放下。
林書宇:那您什麼時候會意識到這個想法行不通?何時會決定該放手?
艾方索柯朗:會鑽牛角尖很正常,有時候做太多功課也是件壞事。當想法還沒完全長成時,你為了保護自己就去做功課,以為有做研究就是有進步,但其實只是原地打轉而已。當然做研究有機會觸發新想法,但也可能會偏離原來的想法。若以料理做為比喻,看再多食譜跟教學影片,最後也未必能真正做出來。有這麼多想法在腦中浮現時,要如何聚焦、抓住它們又是另一件事。有時候想法行不通,還蠻顯而易見的。這麼多年來,我學會不要太固執,有時就是必須學著放手,放下某些故事。譬如《你他媽的也是》就經歷了這樣的過程,早在開拍12年前我就已想到了這個故事,但決定先放下,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完成它。
林書宇:當時就是想拍兩個性慾高漲青少年?
艾方索柯朗:對,這倒是沒變過。但直到12年後,我才想到這可以拍成怎麼樣的電影,基本上整個故事的骨幹就是那些血氣方剛、精蟲衝腦年輕人的故事,到後來我才想到要加入身分認同、國家社會脈絡等議題。一開始的版本並沒有設定兩位青年要來自不同社會階級,也沒特別著墨有毒的男子氣概,起初的概念非常單純。
林書宇:那您真的坐下來開始寫作的程序是什麼?能否與我們分享。
艾方索柯朗:坐下來真正開始寫作是我覺得最有趣的過程,但常常要醞釀好幾個月,一直思考不同的想法,或你有個想法,但要思考如何完成。我的做法是很水平的,所謂的水平就是躺在吊床上什麼都不要做。無聊有點被低估了,無聊其實很棒,因為你無聊的時候就會有不同的想法產生。
林書宇:這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建議。
艾方索柯朗:對於人際關係來說,什麼都不做可能很糟糕啦,因為你的另一半會覺得你怎麼都沒在做事,但你其實是在找靈感。我習慣想完整部電影才會坐下來開始寫,這就是我剛提到最有趣的過程,實際動筆之後片段就會開始湊在一起,自然文思泉湧。但前提是你心中必須已有清楚的想法,我每次都要有整部片的構想才會坐下來開始寫,不然可能寫個50頁,還是不會有任何進展。
林書宇:哇,那這個寫作過程要很久,對嗎?
艾方索柯朗:實際寫的過程大概寫兩、三個禮拜吧!前面的過程才要很久,像《你他媽的也是》有了故事想法,我寫了大概五、六句就擺在那裡,有時開車看到一些東西,又會有些想法歸檔在腦中,直到我真正決定好要怎麼寫的時候,當下就有故事全貌,可從頭到尾花了12年;但《地心引力》卻只花了我一個下午就想出來了。
林書宇:您會寫故事大綱嗎?還是從第一個場景開始寫?
艾方索柯朗:從第一個場景開始寫。
林書宇:您跟兒子或其他人合作寫劇本的過程是怎麼樣的?會自己寫一點再交給他們寫,然後他們寫完再還給您嗎?
艾方索柯朗:我的做法是寫劇本前先和他們討論一下,先跟他們說明我想做什麼,對話過程中自然會有想法浮現。我不會先寫大綱,但會先寫出一個個場景,像是開場在這裡,接著從這點移動到那點,寫出比較粗略的場景大綱。有點像是把大腦裡的東西下載到紙張上,後面的寫作就是照著這個順序走,可能會繞路,但這些都是美麗的過程,我很享受。
林書宇:您和搭檔會在同一個房間寫作嗎?
艾方索柯朗:對。我以前不太喜歡當主寫的人,我喜歡以水平的姿勢面對。但後來漸漸發現自己也蠻喜歡實際寫作的感覺。
林書宇:您寫出腦中的文字時,會花多少時間思考字裡行間隱含的意義?
艾方索柯朗:不太會,我覺得隱含的意義就在那裡,它在我腦中就必須要合理,若合理的話我相信寫出來的東西也會合理,那些脈絡會自己呈現。我超愛聽別人解讀我的電影,常常驚呼原來還可以這樣理解。你要信任其中有東西能讓大家解讀,如果一直試圖思考隱藏的意涵,它們最終就會浮現,那就不是隱藏的意涵了。
形塑作品的風格 連結幻想與真實世界
林書宇:接著來聊聊前製之前的準備,在選角前會做多少準備才去跟工作團隊溝通?劇本之外您會準備什麼資料給團隊參考嗎?
艾方索柯朗:當故事開始合理的時候,或說電影開始合理的時候,編劇寫作時與寫完後都會持續覺得還可以有更多。所謂的參考有時候有點抽象,但我試著講基本一點。拍片時我會盡量不看別的電影,如果我想看電影,就會看一些爛片,因為我不想被分心影響。必須承認有時看爛片、爽片,就是很爽啊!我偶爾也會參考藝術、音樂,這些參考或許並不是那麼直接,甚至跟電影主題無關,但可能會有其他面向的連結。我還會看攝影作品,也喜歡實際去看看不同的場景。在拍《你他媽的也是》前,我們就先去場勘、公路旅行,一邊看一邊思考可以怎麼做,我希望更認識墨西哥的不同地貌,真正瞭解我生活週遭的各種小細節。
而《人類之子》的參考資料就是世界各地正發生的一些時事,我也會看不同的攝影紀錄,當然要做一些研究,瞭解思想家們如何談論新世紀的趨勢。《羅馬》也一樣,當時我一直很著迷於閱讀那段時期的舊報紙,不僅看政治新聞,甚至連介紹當時院線電影的版面都看,我覺得很有趣。搞不好我是在浪費時間,但應該還是有觸發一些想法。
林書宇:真的非常有趣。那再回到前製部分,想請教您電影的風格有多少是本來就在你腦裡,多少是在前製時和服裝設計或其他美術團隊討論出來的?譬如《小公主》使用很多綠色,這種鮮明的風格是如何形塑出來的?在寫作時就已在您腦中了嗎?
艾方索柯朗:對。那是我經歷的一段時期,那時我被綠色圍繞,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當時我製作一些電視節目,其中很多場景都是綠色的,連衣服也是。當我開始拍第一部電影時,就想說那我們也比照辦理吧!我是在類似好萊塢的系統下工作,當時和非常傑出的美術指導Bo Welch合作,他曾做過提姆波頓的《陰間大法師》等片。我還記得他一開始也叫我不要那麼綠好不好,但後來也開始喜歡這個概念。我一開始就想要用綠色,之後又拍了一部大量使用綠色的片,就覺得有點太飽和、太綠了。我常常會開玩笑說我只懂綠色,所以我就拍綠色。
林書宇:您也讓《哈利波特:阿茲卡班的逃犯》展現完全不同的樣貌,這部片沒有和攝影師Emmanuel Lubezki合作。您為何會選擇讓這部片呈現比較陰暗的面向?
艾方索柯朗:我不會將自己的作品和前兩集比較,我只是讓故事合理。這部片是在談主角從童年慢慢走向青少年時期,一切都跟創傷有關,但同時還是要吸引小孩的注意力,畢竟《哈利波特》是闔家觀賞的作品,不能太過陰暗,讓小孩感到害怕。對我來說,這部片最初的原則是我認為幻想和奇幻還是要有其基礎,《哈利波特》的重點不是魔法、巫師,一切都關乎角色本身。我會以隱喻來傳遞這個想法,譬如路平雖然是個狼人,但他平常是位很和善的叔叔,同時有酗酒和毒癮問題,他也有表現出這部分。當時我們要描述阿茲卡班時,想找現實世界作為參照,就以阿富汗戰爭的時事作為隱喻和指涉。《哈利波特》第一集之所以這麼成功,是因為選角、美術設計都非常了不起,做出了讓觀眾可以想像的世界,如果只是純粹的奇幻或幻想,我們會認為和世界完全脫離。所有幻想都要與真實世界連結,讓觀眾能摸索整個世界觀的樣貌。
林書宇:這是我最愛的一集,我是看完了這集才開始想看系列電影,因為它非常扎實、角色的經歷也令人感到非常真實。
艾方索柯朗:其實書本身就很扎實,建立了明確的基礎。起初受邀拍《哈利波特》時,我是拒絕的,然後就被問看過書了嗎?我原本對這系列沒什麼興趣,但買來一看就完全理解它到底為何會那麼成功,乍看是在寫巫師、魔法,但整個故事的核心都與小朋友的成年有關。
為自己設下挑戰 限制與犧牲會帶來意外的收穫
林書宇:網路上有很多導演拍攝《羅馬》的幕後,大家有興趣可以搜尋,我好奇的是這部片的拍攝起點,我理解您為何不給演員看劇本,但為何連工作人員都沒得看?好奇您為何會用這樣的方式跟演職員合作?又如何決定不同作品的拍攝方式?
艾方索柯朗:這可能跟我自己做過副導有關,我非常相信準備的重要性,不只是《羅馬》,任何電影我都希望盡可能做好準備。如果一切都準備好,我就覺得比較安心,臨場發揮時會有個安全網接住我,所以我非常喜歡做準備,透過準備讓自己安心。我想以《羅馬》挑戰我既定的拍攝流程,不想讓演員知道拍攝內容,連工作人員也無法完全得知作品全貌。如果他們先得知完整作品,就會有預設立場,我不想要他們有預設立場。我希望透過對話討論感受和印象,我想要瞭解他們的人生,希望把他們人生的一部分也投注到作品中。
工作人員雖然沒有得到劇本,但我會給出非常明確的需求,譬如勘景要哪些場景、道具、車輛等需求,都會有非常明確的清單。有了這些基礎,我就可以和美術設計進行討論,以達成我腦中的畫面。這部作品跟我的回憶有關,我希望呈現出特定的風格和質地,為了精準呈現回憶的內容,美術設計必須研究某個時期的環境,我們會來回討論,直到找到最適合的風格。
林書宇:他們提供了多少選項給您呢?
艾方索柯朗:因為有非常明確的街道,他們要克服難題是要找出時代感,呈現那個時代的這條街是什麼模樣,很多時候都要靠著我的回憶來重現。
林書宇:換言之您的團隊試圖呈現出某個時代,您就像是紀錄片導演一樣,記錄他們呈現出來的畫面?
艾方索柯朗:但那不一定是當時確切的情況,而是透過我回憶中當年的樣貌。這的確不容易,必須仰賴非常傑出的工作夥伴,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大難題。或許用這種方式來拍很愚蠢,但這是我想要挑戰自己的方式。
林書宇:您每部作品都在挑戰自己,也因此它們都如此精彩。剛有稍微提到限制會激發出更大的創意,譬如《你他媽的也是》只用了兩種鏡頭,能否跟我們解釋設下這些限制的原因?
艾方索柯朗: 以《你他媽的也是》為起點,一直到我最新的影集作品《免責聲明》(Disclaimer),我一向只用18mm和21mm兩種鏡頭拍攝,當我以Alexa 65拍攝《羅馬》時,也使用這兩種鏡頭。會選擇這兩種鏡頭的原因,是我認為角色和背景環境同等重要,不希望其中之一太突出,18mm和21mm是廣角鏡頭,我希望背景跟環境能傳達和角色一樣多的資訊。《羅馬》的房屋、《你他媽的也是》的環境都和角色同等重要,《人類之子》也是背景發生的事跟角色正經歷的事同等重要,所以我選擇使用這兩種鏡頭。我很早就開始落實這個限制,後來也成為我的電影語言,我非常相信限制有它的用處跟目的。
《小公主》的鏡頭都來自小女孩的觀點,所以鏡位都在主角的肩上或是特寫,《人類之子》也是如此,客觀視角鏡頭則可以廣角一點。譬如我們兩人對話時,鏡頭就不能在你背後,這是我自己設下的限制,即使是主鏡頭(Master Shot)也要符合主角的視角。當然限制有時會讓你感到很挫折,因為用其他的方式拍可能會得到非常棒的畫面,但它們卻不是最適合這部片的鏡頭,有些限制一開始聽起來完全不合理,直到最後所有元素湊在一起時才能呈現出它的意義。譬如攝影指導Lubezki在拍攝《人類之子》時,聽到這個限制其實有點不太高興,覺得18mm鏡頭能發揮的空間有限,一直到拍攝進入第三個禮拜後,他看到之前的拍攝內容反而非常喜歡,覺得很連貫。有時候有些限制、犧牲,能讓你有所獲得。
回歸心中最初的種子 尊重作品的DNA
林書宇:您剛提到在某些場景中要找到「最正確」的鏡位(the right shot),但您要如何知道這才是對的鏡頭和角度?要如何對抗「我想要拍更多」的這種誘惑?我想到的是《羅馬》那場大屠殺場景,團隊要準備那麼久、動用那麼多演員,真的是非常磅礴的片段,但最後片中只從二樓的視角拍攝,您當時有沒有到一樓再補拍呢?
艾方索柯朗:完全沒有,我的團隊很不爽。其實就是要回到電影的核心,亞倫雷奈曾說過:「鏡頭的擺放位置有幾千萬種可能,但只有一種會是正確的。」這當然是很大的挑戰,但我學著去信任,這是我的舒適圈,我最受到保護的地方就是所謂的「種子」。創作過程中當你有了一個概念,所有故事的可能性全部融合在一起時,你會覺得看到了電影成品,確定這是一部可以拍的電影,全都因為有一顆「種子」。這顆「種子」可能是一個畫面,我過去的作品都是從一個畫面誕生出來的,若我在寫作過程感到迷失,就會設法和那顆「種子」重新連結。我在拍攝現場就是在想辦法找到那顆「種子」,當時這個概念是怎麼進到我腦海裡的?我當時看到的到底是什麼?我看到什麼,鏡頭就該擺在那裡。
《羅馬》劇本中對大屠殺場景的描述,原本就有提到特定的地點、燈光和聲音等細節,而後才開始描寫人物和角色。試著連結這些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一定有個出處,你要想辦法回到那個地方。拍攝這個場景用了很多特技演員,排演了好幾個月,非常費功夫,大家原本以為會放很多不同鏡頭,但我說沒有,就從二樓這邊拍就好。大部分工作人員都很不爽,抱怨這樣啥都看不到,可是片中呈現的就是我原本心中覺得這部片該有的樣貌。
林書宇:我看到那一幕時,第一個想到的是楊德昌導演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我年輕時看到那部片就印象很深刻,有一幕是一家人吃完晚餐要回家,爸爸媽媽在講話,有非常多輛坦克車從他們搭的公車旁邊開過去,我心裡就想街上有那麼多坦克車,一定會有不同拍攝角度吧,結果鏡頭從頭到尾都在公車上拍,畫面只聚焦在講話的家庭身上,坦克車就只是背景。我受到很大的衝擊,覺得這樣呈現需要很大的勇氣!當然不只是《羅馬》,《人類之子》的著名鏡頭也是,他們開車時受到攻擊,一切都在車上發生、在車上拍攝,非常令人屏息。您真的就是非常相信,覺得這就是最正確的鏡位?
艾方索柯朗:對,就是要根據「種子」去豪賭,必須要呼應那顆「種子」。當你一旦偏離它,當然可以稍微更改應變,但前提是不能背叛那顆「種子」。它本該長成一棵蘋果樹,你就不該期待它長出梨子,必須尊重它。蘋果樹可以長出紅色、黃色、青色,甚至是各種不同大小的蘋果,但它依舊是蘋果樹,要尊重它的本質,這就是整部作品的DNA。
當然永遠都會有不同的誘惑。《人類之子》那幕我提出想全都在車上拍,因為我不想離開主角的主觀視角,當時經過了很多討論,大家覺得外面的角色也很重要,說這是個動作場景,不可能只在車上拍,也要帶到旁邊的機車、看看外面人的反應。當然這樣拍也可以,也會很棒,可是這不是我當初心中看到的畫面。永遠都會有取捨,你創造了一個不同的畫面,不代表會比另一個好,只是我認為屬於這部電影的鏡頭該是這樣。拍電影最棒的就是這件事,我們有那麼多不同的做法,我自己是覺得用一顆鏡頭就能解決是最棒的,我不喜歡那種看起來像是在炫技的鏡頭( look ma no hands!)。但同時我也非常喜歡希區考克用蒙太奇創造出的效果,那非常令人驚喜,我也超愛小津安二郎和黑澤明,他們的風格甚至幾乎可以說是相反的。
林書宇:真的是不同導演會發展出自己的強項,也不是說他們一直重複使用同樣的技巧,而是這就是他們的本質。
艾方索柯朗:當你試圖去做不屬於你的東西時,就會出現問題。
林書宇:我很好奇您在選角過程是如何挑選演員,是根據劇本角色去找合適的人選?還是看到有趣的人出現,再用劇本去呼應他們?另外是我身為一個粉絲的問題,您是怎麼找到《你他媽的也是》的Gael García Bernal跟Diego Luna的?我覺得真的很了不起,能否跟我們聊聊。
艾方索柯朗: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選角跟選景更神祕的了!場景跟角色就是電影的本質,我會花好幾個月的時間勘景,即使看到我喜歡的地方還是會再找一下,希望真的全部看過再做決定。選角也是一樣,有時很早就會看到很喜歡的人,但我還是會繼續找。選角負責人會跟我說我們已經看了三百人,你還記得第二天看的人嗎?我就說對對對,我就是要那個人。他就會覺得那你後面是在搞我嗎?可有時候回去選第二天看的人,他又沒空了。但就算遇到各種挫折,你最後還是會找到對的人,真的很神祕。
當我腦中冒出想法,我就會去判斷它到底是一顆「種子」,還是我自己的成見,因為它們不必然相同。我會稍微有概念知道我想做什麼,但這顆種子的DNA才是引導我的大原則。有時很固執堅持角色的體態或年紀,但選角過程出現一個和想像中完全不同的人,卻突然覺得「哇!我好像比較喜歡讓他來演」。這時「種子」還是在的,甚至也可能是「種子」跟你說我本來就想要這樣,必須判斷哪些是「種子」告訴你的,哪些是你的成見。要保護那顆「種子」,不要被自己毀了。有時電影的呈現甚至會逆著你的想像走,這就是一個驚喜。
選角真的是個很冗長的過程,但就算是一個很小的角色,我也常會看幾百個人。如果場景是在比較特別的環境,例如醫院或是有士兵的情境,我都喜歡盡可能選擇真正有這種背景的人。請演員來演醫護人員,還要指導他們使用那些我也搞不清楚名字的器具,真的會很混亂。跟實際的醫療人員溝通,詢問他們真實遇到這樣的狀況會怎麼做就好了。
林書宇:那怎麼讓這種非職業演員忘記旁邊有攝影機呢?
艾方索柯朗:當這些專業人士開始做平常習慣的事時,就會開始自動導航,忘記旁邊的鏡頭。當然如果角色有對白又是另一回事,但如果只是動手術,就是他們習以為常的工作,自然會專注其中。
透過鏡頭移轉呈現背景脈絡 從演員表演中浮現的人性
林書宇:您的作品一向以長鏡頭聞名,演員在其中會有很多不同的演出和變化,那您又是如何決定或調整鏡頭裡的韻律和動作,會一再重拍、控制他們的表演時機嗎?
艾方索柯朗:我會找出我覺得合理的方式,風格和韻律都要符合劇本,在這個脈絡下如果覺得適合用長鏡頭,我就會用。拍攝時若覺得這顆鏡頭很漫長,那就是裡面有問題,可能跟演員表演、鏡位有關,或是停頓太多了。我現在很習慣使用長鏡頭,當然拍攝時會有壓力,畫面表現又跟演員息息相關,關乎他們的講話節奏和情緒。我通常會先有大概的想像,思考這一幕大概要多長,然後再嘗試呈現出我想要的長度。
林書宇:您拍攝《羅馬》同時身兼導演和攝影師,跟平常拍攝有什麼不同的感受嗎?工作模式又有什麼樣的差異?
艾方索柯朗:《羅馬》的拍攝流程非常漫長,因為其他人都沒有劇本,大家都不知道實際上在做什麼,我也想維持這樣的氣氛跟環境。我非常享受這個過程,因為我以前剛入行就是做攝影師,我非常喜歡這個工作,但當然也很想念跟Lubezki討論交流的過程。身兼二職還有一個要克服的挑戰是,我的導演腦常覺得攝影拍攝速度非常緩慢,攝影腦又覺得導演很討厭,內心時常在交戰。
林書宇:您作品中有很多像是在漫遊的鏡頭,鏡頭似乎不跟隨著角色,而是本身也成了一個角色,將目光移到其他地方。像是《你他媽的也是》角色在上廁所時,鏡頭就移到了客廳中。我好奇這種拍攝手法是怎麼產生的?怎麼會讓鏡頭從角色身上飄走?
艾方索柯朗:大概也是從《你他媽的也是》開始,我希望透過鏡頭運動讓觀眾瞭解環境的背景跟脈絡,《人類之子》也是如此,希望透過鏡頭讓大家理解作品主題、社會階級等等;某些情況中這些鏡頭移動則是你(角色/觀眾)發現或關注什麼,《你他媽的也是》和《人類之子》這兩部片中都有一些時刻,雖然是全景畫面,但鏡頭聚焦在必須關注的部分。我會試著讓現場環境(陳設)有更多元素,再告訴奇維托(《人類之子》演員):「去看其他東西」,然後他就會把目光移到其他地方。有時他會自發地表演,當然我會質問他說:「你為何要移動?為何這麼做?我告訴你留在原地」,當我會再看了拍攝的畫面,就會說:「哇,他很棒,稱職的演出!」
林書宇:我第一次看《你他媽的也是》時,對其中一幕印象深刻。那時角色在開車,鏡頭從車內往外拍,旁白就開始說如果他們是在十年前經過這段路會看到什麼,一邊開一邊講他們可能會看到那場意外、卡車、羽毛、兩具屍體以及在哭的母親,然後鏡頭就拍到了路邊的紀念碑。你在寫劇本時就想到了這個畫面嗎?還是勘景時才想到的?
艾方索柯朗:這是我童年的回憶,是我小時候坐在車上看到的畫面,我本來就有這個想法。對我來說,《你他媽的也是》這部片的重點在於地景跟空間,還有我們如何共享這個背負著很多歷史的環境。常常旁白跟你說的並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在敘述上一代的人是怎麼死的,或是幫你補充角色的所處的社會脈絡。
林書宇:當時這個鏡頭飄到了路邊的紀念碑,也讓一切感覺更加真實、不是捏造出來的,片中的兩位主角就像真實存在的角色一樣。
艾方索柯朗:這也是因為兩位演員非常棒!我們今天討論的聽起來都很美好,但一切都要從人性出發,也因此演員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如果你夠幸運就能找到適合的人來演出,人性就會從演員的表演中浮現。我們當時見了很多墨西哥青少年演員和素人,但一直找不到適合的人選,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就叫我看一下他的片《愛是一條狗》(Amores Perros),我看了第一幕就問他那個演員是誰?我們約在馬德里見面,一見之後就覺得他是我要的演員,他又再推薦了另一位演員Diego Luna給我。其實我在Diego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以前還把他弄哭過,原本我不想要找像他這樣有名的童星,但後來發現他們兩人非常熟,從剛出生就認識到現在,雙方之間的火花和默契非常好,這些都是演員帶來加乘的效果。即使我是再傑出的導演,如果沒有好演員,作品也不可能出色。
林書宇:接下來我想討論剪輯的過程。您所有作品都自己剪輯的,剪輯時您會找人先把畫面串起來嗎?還是您會看過所有的原始素材再自己剪輯呢?
艾方索柯朗:我通常會跟其他人合作,但這個過程在我職涯中有慢慢演變。第一部作品是我自己剪的,因為當時也沒有其他選擇,之後我也跟不同的剪輯師合作。一開始對方會問我是否想先看一下初剪,我就會說初剪你可以自己處理,我不用看過。但後來我慢慢發展出的方式,是請我的剪輯師到拍攝最後階段才開始剪,並請他們非常仔細地去串接。而我自己會看完所有的原始素材,有時候還會看很多遍。
林書宇:接下來想談談您片中的配樂。您會跟作曲家合作,也常常運用環境音或背景音樂,好奇您如何選擇配樂?又如何跟作曲人討論音樂素材?
艾方索柯朗:我有時候有點不相信音樂。因為很容易太仰賴音樂去滿足鏡頭無法表達的事,很多時候我不會使用配樂(score),而是放入現場音樂(source music)。我喜歡音樂不要傳遞鏡頭沒拍出來的東西,換言之,音樂不該用來支撐場景中應有的情緒,畫面跟音樂是要可以分開來看的,這通常是我和作曲家合作時會有的討論。
我早期跟作曲家Patrick Doyle合作《小公主》,使用一種特定風格的音樂,當時是想精進一下自己的功力,且這是一部關於兒童、公主的電影,需要這種音樂。到了《你他媽的也是》我使用音樂就開始更為謹慎,《人類之子》幾乎沒有什麼音樂,《哈利波特》必須要有音樂,但在整個《哈利波特》系列中,這集已經算是音樂最少的一部了。《地心引力》我原本想實驗不要有任何的配樂、一片沉寂,我在藍光版DVD裡有提到這是我原本的概念,我覺得這很有趣,會變成很不一樣的一部片。後來我跟作曲家Steven Price合作,討論到現代音樂常有很強勁的節奏,就試圖透過節奏的脈動來傳遞情緒。《羅馬》也沒什麼音樂,我的最新作品《免責聲明》有音樂,但這個音樂具有非常特定的功能。
我很喜歡音樂,也敬佩作曲家們,但身為一個導演,我不喜歡拿到配樂就直接放進電影裡。常常很多作曲家寫完曲,交給導演,導演就放進片中,但是我希望經過很多對話。甚至當我有幸跟John Williams這麼知名的作曲家合作時,我還是有給他非常明確的參考,以古典樂作為暫時的配樂範例,我們再開始討論這些特定的時刻該有什麼配樂,他也覺得這樣很好。要知道John Williams可是真正的大師啊!
林書宇:所以您在剪輯時會有暫時的配樂?
艾方索柯朗:對,我剪輯時會盡可能把各種聲音都放進去,如果我認為這個場景需要有音樂,我會放入暫時的配樂。
人生就是會遭遇挫折 以信任跟愛找到互信的夥伴
林書宇:我知道前天大師講堂已經有人問過這個問題,但我還是想再聊一下墨西哥電影三傑,其他兩位導演曾經給您什麼樣的幫助?您們三位又是如何合作讓作品更上一層樓?
艾方索柯朗:運氣夠好的話,在路上就是可以找到一些能互信的夥伴,我跟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吉勒摩戴托羅(Guillermo del Toro)保持這樣的關係,和帕威帕利科斯基(Paweł Pawlikowski)的關係也是如此。重點就是要非常誠實,實話可能很殘酷,但我會完全相信他們跟我講的一切都是發自於愛。有時聽完當然會有情緒、感到很生氣,覺得他們說的都是蠢話,可睡一覺隔天早上醒來,我通常又會覺得有點懂了,就再請他們繼續跟我說,我們彼此的關係就是如此。
我覺得核心就是信任跟愛,除了電影之外,我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就會聊人生,我們對彼此最大的支持就是如此。當拍攝遇到瓶頸,不一定誰能給我關於技術或藝術上的建議,我們真的純粹就只是聊人生可以怎麼克服這個困難。吉勒摩戴托羅就曾教訓過我,不要一直扮演受害者,一開始一定會比較困難,人生就是會讓你遭遇挫折,別抱怨、繼續往前奮鬥就對了。
林書宇:有這樣的朋友真的很好,能互相信任,也能對彼此全然誠實。
林書宇:最後我們稍微聊一下《免責聲明》這部影集,這種比較長的敘事方式為何會吸引您呢?
艾方索柯朗:我一直被這種長篇敘事所吸引,當然有像貝拉塔爾《撒旦的探戈》這樣七、八小時的電影,但我比較感興趣的是那些原本就是為了電視而拍的作品,例如法斯賓達的《柏林亞歷山大廣場》(Berlin Alexanderplatz)或是柏格曼的《芬妮與亞歷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和《婚姻場景》(Scenes from a Marriage),《婚姻場景》我甚至比較喜歡電視版而不是電影版;還有大衛林區的《雙峰》(Twin Peaks),以及我本世紀最喜歡的作品是布魯諾杜蒙的《荒唐小鎮殺人事件》(P'tit Quinquin),它非常幽默、暗黑又詭異。
另外談到現在的主流影視娛樂,電影公司開始聚焦大製作,已經有點傷害電影的多元性,這種情況也開始外溢到電視當中。當然也有些故事寫得非常好,可電視是完全不同的媒介,電視以編劇主導,導演反而是可取代的,很少會看到很棒的電影感片段。最糟糕的是,主流媒體開始把電視的元素流回電影界,有點像電視挾持了電影,電影也反過挾持電視,令電視劇變得有點像是長篇電影。
林書宇:您意識到這個作品是要在電視上以小螢幕放映的,我發現您有為每集結尾設計一個小引子,吸引大家想繼續看下去,您在寫的時候是非常有意識地在做這件事嗎?
艾方索柯朗:我是先全部都寫完,跟隨故事自然的節奏,接著再根據劇情、主題判斷每集的結尾該怎麼做,當然我會需要稍微微調、編排,以順利達到那些時刻,但所有故事都會有自己的節奏跟脈動。
林書宇:您剛剛提到「電視挾持了電影」。您在Roger Deakins的podcast上也有提到過這個概念,可以再稍微說明一下嗎?
艾方索柯朗:我認為(電影院裡的)戲劇體驗已經有點被破壞了,但產業界也或多或少推波助瀾,於是徒留影像奇觀但未必等有故事性。很多厲害的編劇都跑去拍電視了。同樣你會看到很多厲害的電影,以前片長是兩小時,但現在可能要三個小時,感覺像是採用了電視這種長敘事的方式。但電影跟電視畢竟有很大的差別,因為電視是純粹敘事的形式,看電視時你可以同時滑手機回訊息,但看電影要完全沉浸其中,這兩項的原則基本上是南轅北轍的。電影的原則跟時間有關,如何在時間洪流中呈現一個片刻,以及你對於時間的體驗也許會被拉長、壓縮,但我們必須全然投入其中;而電視的本質就是打發時間,你在看但一心多用,不會太認真、完全入戲,這就是兩者時間感的差異。我其實不知道怎麼拍電視,我跟攝影指導Lubezki之前都是拍電影的,我們就是用拍電影的方式處裡這部作品,把它當成是部五個半小時的電影,用電影的原則來拍攝。
林書宇:順便工商一下,《免責聲明》在Apple TV熱映中,而且有中文字幕,我覺得很精彩,推薦給大家!我們的對話告一段落。請大家再次以掌聲感謝艾方索柯朗導演!
艾方索柯朗:也非常感謝書宇導演,我也很喜歡書宇導演的作品,《星空》非常精彩。
林書宇:我剛剛聽到導演喜歡我的作品時真的很震驚,大概驚呆30秒不敢說話!
【學員提問】
Q:導演好,我是您的影迷,感謝您來台灣。我想問關於選角,尤其是如何與素人演員合作?有什麼訣竅能讓沒有戲劇經驗、不擅長演戲的他們在鏡頭前演出?
艾方索柯朗:當你選擇跟素人演員合作時,選角過程就可以察覺到他們在不同情境下是否自在、自然,選素人演員的重點是要選他們既有的特質,在畫面上如實呈現,不去要求他們假裝演出。說到底這和專業演員也沒有差很多,差別只在於他們對演出的熟悉程度。有一些只有專業演員能呈現的演出,但本質上還是要看見他們的個人特質,身為導演要知道哪些戲適合找素人,哪些呈現方式只能仰賴演員。素人演員的無價之處,是他們不瞭解一般戲劇演出的過程。以《羅馬》為例,素人演員們都不知道一般會先拿到劇本,以為這就是拍電影的方式,他們的演出就只著重在當下。我不想要找專業演員來讀劇本,因為很多演員會依照劇本的設定來調整他們的演出。當然有時找專業演員也會很棒,例如我在《免責聲明》跟凱特布蘭琪合作,她能非常精準、精彩地呈現每一幕畫面的情緒和轉折。可在《羅馬》,我們希望的是演員們能在當下跟著時間流動。
Q:《羅馬》不給工作人員看劇本,以確保他們沒有預設立場,但跟您合作其實就已經具備了特定的預設立場,畢竟他們知道您之前的作品很精彩,對您勢必有既定印象。我好奇的是,您想打破既有創作模式的同時,該如何說服大家採用您的方式工作呢?
艾方索柯朗:你說的是新的合作對象對吧?其實這種工作模式有一大優點,當他們對劇本一無所知時,就會覺得你說的所有話都很棒。如果他們仔細聽我講的話就會覺得我是笨蛋,但因為他們以為我很聰明,就會自己找到我話中的涵義。這不完全是在開玩笑!舉例來說,我之前在拍《哈利波特》跟分鏡師合作,有一幕是在下雨,我希望水珠能結成冰滴掉落下來,我跟分鏡師解釋這個場面,一週後他們在我尚未看過分鏡表的情況下就發給大家,我聽見大家都驚喜稱讚這個畫面太神奇、太棒了!把想法跟畫面提升到了神奇的時刻!我聽了當然引以為榮,但看到分鏡表時才發現,因為我的英文蠻爛的,我是跟分鏡師說水結成冰(ice),但他們以為是眼睛(eyes),結果畫出來就變成從天上掉下很多眼球!結果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跟大家解釋,其實我的意思不是這樣⋯⋯。
跟演員互動也是如此,因為我的英文不太好,演員就會依據聽到的話來詮釋我可能想做什麼。這或許有半開玩笑的成分,但重點是跟你合作的對象若對你有既定印象,卻產生出美好的作品,那重點就不在於我,而在於他們很傑出,因而創造出我們無法預期的成果,譬如分鏡師把冰畫成眼睛就是我無法想到的畫面。我很喜歡跟年輕人、新團隊合作,因為他們會產出很棒的成品。以《地心引力》而言,當時的剪輯指導、藝術指導和作曲家都是第一次做電影,後來他們三人都得了奧斯卡獎,這些都是他們的貢獻。作為導演能做的事有限,所以合作對象非常重要,這些工作人員如此傑出,我的作品能成功都要歸功於他們。
Q:我想請教「拍攝順序」是不是您重視的事情?您喜歡依據故事順拍嗎?還是您不會在意拍攝順序?因為有時我們還是必須依據場景、預算來調整拍攝順序。
艾方索柯朗:我喜歡順拍,但唯一一部完全順拍的是《羅馬》,因為那是我當時想要練習的一部分。這是可行的,但過程有點愚蠢。譬如說我有好幾個房間樓梯的場景,很多人會經過那樓梯不斷上上下下,但我沒有一次拍完,每次都只拍我當下需要的那顆,好幾週後才會再回來拍一次同樣的景。這樣的好處是時隔一陣再回來拍同樣的場景時,都會很有新鮮感。我雖然喜歡順拍,但同時也知道某些電影不適合,的確會受到資源和場景使用時間的限制,這種情況下我不會堅持順拍。但我當然也不會從結局開始拍,可能會選擇從中前半段某個中性的地方開始,讓大家慢慢習慣拍攝節奏,再轉而拍比較困難的畫面。我很難想像如何從結尾開始拍,但《你他媽的也是》片尾咖啡店那幕,卻是我們開拍第一週就拍出的畫面,因為資源跟地點的限制,必須一開始就拍,但我會盡可能避免這樣的情況。
林書宇:但那拍得很好欸!
艾方索柯朗:對,真的非常、非常好。因為兩位演員原本就很熟了,但剛開拍比較尷尬,要摸清彼此的界線在哪,反而拍出來的效果比較好。
Q:您的作品非常多元又高品質,想請教您怎麼有辦法說這麼多不同種類的故事?另外剛有提到開始寫作前您會花很多時間找靈感,那劇本的架構呢?您會採用什麼模板嗎?還是就是照著直覺走?
艾方索柯朗:我在成為導演前就是一個影迷,我一直很喜歡電影、熱愛各式各樣的電影,我喜歡動作片、驚悚片,同時也很喜歡蘇古諾夫,我喜歡各種類型的電影。電影本身就很多樣,有時我當然也希望自己比起影迷,更像是一位純粹的導演。我之所以會拍電影不是為了結果,而是在過程中可以學會什麼,進而應用到下一部作品。我盡可能不重複,是因為我想要接受挑戰,很喜歡那種不知道該怎麼做的感覺,我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才會有最好的表現。舉例來說,我會接《哈利波特》也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拍這樣的電影。拍完之後,他們還問我要不要拍下一集,我就拒絕了,因為我不想要待太久、待到大家都不歡迎我,且最後可能就會照著既定模式走,而不是邊做邊學。我覺得是兩件事情綜合在一起,一方面我自己身為電影愛好者,就是喜歡看不同類型的作品;另一方面是我想要探索完全不一樣的作品,接受那種未知的挑戰。
一開始找靈感的過程,我當然會稍微思考一下架構,想開頭是什麼,結尾是什麼。我不是開玩笑噢,有時候這就是最難的部分——你怎麼開始、怎麼結束?要往哪個方向走?我還是會稍微參照所謂三幕的架構,就是要有頭、有中間、有尾,但我不覺得這是唯一的作法。帕威帕利科斯基說過:「電影要有七個很棒的片刻,才是一部完整的電影。」他說的沒錯,大部分的電影就是會有七個很棒的片刻,且它們是連結在一起的,他的電影裡也能看到有頭、有中、有尾,我也會試著遵照這樣三幕的結構。
【結語】
其實我沒有什麼好建議可以給大家,因為我覺得大家都要找到屬於自己的旅程,我跟大家分享了我的旅程,但我不覺得這可以複製,必須要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才能奏效。我很慶幸自己的學習過程是從當助理、做很多不同的工作開始,能夠學習別人的方法論,但這些東西在內化之前都沒有用,重點還是要找到屬於自己的做事方法。大家千萬不要相信電影已死這種鬼話,我覺得這是狗屁,最令我不爽的是,說這些話的人通常都是電影圈的老屁股,他們不相信新一代,但這些新一代的人才是未來電影的走向。電影是屬於新世代的,是屬於在座各位的,你們能打造的電影是那些老屁股絕對想不到的。我覺得已死的是拍電影的舊方式,電影是會持續活下去的,留待各位新一代電影人去開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