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曼亞丹尼安Peyman YAZDANIAN
2023-12-06

【音樂】佩曼亞丹尼安  【音樂】佩曼亞丹尼安

 

佩曼亞丹尼安,電影配樂家、作曲家。六歲習琴,十一歲開始作曲,於德黑蘭夏立夫理工大學畢業後,全心投入音樂創作。自幼鍾愛電影,九○年代末期為國寶級導演阿巴斯《風帶著我來》譜曲,其後與賈法潘納希、阿斯哈法哈蒂等伊朗及歐美導演合作,善於融合東西方樂理與配器,輕柔蜿蜒撩撥出人物的情感流動,波瀾壯闊流淌出時代與土地的詩意。受邀為婁燁《頤和園》創作配樂而開啟與華語電影的深刻緣分,為萬瑪才旦、李睿珺等極具作者風格的影像譜寫雋永樂章,其配樂電影屢屢入選坎城、柏林、威尼斯正式競賽,並以《春風沉醉的夜晚》、《浮城謎事》榮獲兩座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 

0601電子報Bar

時間:2023年11月21日(二)19:00-21:30

地點:臺北文創大樓14樓文創會所

講者:佩曼亞丹尼安 Peyman YAZDANIAN

文字記錄:侯伯彥

攝影:蔡耀徵

0601電子報Bar

你好(中文)。歡迎大家來參加今天的電影大師課,非常高興能見到大家,這是我第一次來台灣,過去很幸運因為婁燁導演的電影,拿過兩次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希望今天跟大家有很好的交流,享受這個課程。開始前也要感謝金馬獎、金馬電影大師課所有工作人員的支持和協助。

 

電影音樂是為電影服務

我想先從音樂人的角度切入,當一位音樂人決定要進入電影音樂的行業──他們不只必須是優秀的作曲家、音樂家──我見過很多優秀的作曲家、音樂家無法走入電影音樂或電影產業,我覺得理由有二。第一,當我們在做電影音樂時,我們不是為了創作出自己最傑出的作品,如果剛剛好你的電影音樂成為經典,那是非常幸運的,但音樂人要先瞭解一點,你是在為一群人服務,而且這群人想要拍一部電影,所以我們是服務這部電影。很多音樂人不願相信他們還要為音樂以外的事服務,所以首先某種程度上你要犧牲自己;另一種說法,要把你的音樂才華完全貢獻給另一件事,也就是電影。

 

為什麼我們會走向電影音樂?是因為我們熱愛電影,我相信每個人都是這樣,包括音樂人、剪接師,甚至編劇。每位參與電影產業的成員都是電影人,就算不是實際拍攝者,但我也把自己定義為電影人。一個演員如果不把自己看成電影人,我覺得他無法充分發揮角色,也許某位演員在舞台、戲劇上有好表演,但是電影表演又不一樣。在電影製作中,我們首先要瞭解到,每位工作人員需要一起合作、深刻認識彼此。如果剪接師跟聲音設計師沒有良好的關係,如何能成就一部好電影。

 

催化音樂家與導演間的化學反應

今天我要著重在作曲、音樂人跟其他團隊之間的溝通。今天現場有很多導演,我也許會改一下主題,談一談導演如何跟音樂部門的工作人員溝通。可以說我們(導演與音樂家)是來自兩個不同星球,雖然大家都是為了電影這個龐大的製作來付出心力,但如果不知道如何溝通,一切都等於零。同樣地,對一位製作人來說,如果你要製作一部電影,也許會去找最好的剪接師、音樂家、聲音設計師,以及最好的導演,但他們之間沒有化學反應的話,有時候結果是不盡理想的。

 

對我來說,最好的例子是伍迪艾倫的電影《命運決勝點》(Cassandra's Dream),大家看過嗎?作曲家很著名,我當時覺得菲利普葛拉斯(Philip Glass)搭配伍迪艾倫應該非常經典,但現在大家居然沒聽過這部電影,這表示最後電影是不成功的。《命運決勝點》的問題出在哪呢?就是沒有考慮到工作人員之間的化學反應,你想像作曲家菲利普葛拉斯、大導演伍迪艾倫,這兩個人有雷同的地方嗎?好像沒有。當我知道作曲家是菲利普葛拉斯時大吃一驚,我覺得怎麼可能呢?後來我看了這部片,我覺得完全不理想。

 

另一部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作曲家也是菲利普葛拉斯,就非常成功,因為他的音樂風格完全適合這部片。但是在《命運決勝點》,我看不到影像跟音樂之間的連結,我覺得這個結果是失敗的。後來我發現,原來這兩位大人物之間是充滿衝突的,常常吵架,好像在拍攝期間他們甚至決定乾脆作品不需要完成,就決裂了,製片只好想辦法去解決這個問題。最後菲利普葛拉斯就說「音樂給你,想怎麼用就怎麼用」,伍迪艾倫則回應「反正這只是我一部片子而已,如果因為音樂而不夠精彩也沒關係」。這很不理想,他們彼此都不滿意,非常可惜,而且拍一部電影要花多少預算,浪費時間、才華和金錢,乾脆去生產鞋子、衣服,為什麼要生產一個完全無用的電影,只為了製作而製作嗎?

 

對我來說,我們真的需要瞭解整個創作團隊之間的化學反應,以及彼此的默契。對作曲家來說,首先有導演和製片在一邊,另一邊有聲音設計師、剪接師,有時也會面對編劇,他們都跟音樂息息相關,他們的意見非常重要。我不能在剛加入的第一天去問誰是製片?誰是編劇?不能這樣,我要先瞭解他們、跟他們溝通,至少要說「你好,很高興認識你」,要跟他們稍微交談一下,要瞭解他們是什麼樣的電影剪輯師、聲音設計師。

 

當然,第一步要先跟導演講話,而且不是講話而已,我覺得像是跟導演約會,是專業上的約會,是電影音樂家跟導演之間的約會,兩人要彼此瞭解。我會喜歡一起去吃個東西,可以不談電影、藝術,可以談人生的不同面向,也許我會問你喜歡什麼樣的顏色?我想認識這個人,透過認識他,我就能看到他在追求的是什麼?在這部電影裡,希望音樂帶來什麼?如果你是製片或導演,你相信找到了一位對的音樂家,跟你和導演有一定的默契,你相信這位作曲家也適合這個案子。這時,你也需要瞭解他這個人,這就是人跟人之間非常有機、自然的互動。我們不會想說「好,電影是這個樣子,二十天後你就給我很好的音樂」,怎麼可能這樣呢?這就好比你找到一位好廚師,跟他說「我餓了」,他就幫你做點東西來吃,「你喜歡吃什麼?」「我喜歡吃雞肉。」「好,我幫你做雞肉料理。」他可能會做成辣的,可是我又不喜歡吃辣的。所以你只說「雞肉」,他也不曉得你的口味,也許他每次都端同樣的料理,但正好是我不愛的口味。所以前面一定要溝通、溝通再溝通,更深入地認識對方。

 

如果想談案子,要先聊過,讓友誼開展,跟作曲家有了一點關係之後,再來談故事,故事就是一切。因為導演有很多不同類型,有些導演可以用語言說明他需要什麼,有些人會說他們在音樂或電影方面想達成的願景,也有些人覺得他知道什麼、他想要什麼。但要小心,首先你自己要誠實以對,我知道這很困難,因為我們都有自尊,我不會想說「我是佩曼亞丹尼安,我是個作曲家,我得過金馬獎」,然後說「不好意思喔,我其實不曉得你想要什麼」。

 

這是我從音樂家的角度出發,那從導演的角度出發也是一樣。假設我誠實以待,知道自己的限制,無論我是音樂或導演,我誠實地對待這件事,同時也知道我的能力在哪,用很友善的方式,要有信任,因為信任是最重要的。音樂人來自火星,導演來自金星,大家來自兩個不同的星球,所以我們必須彼此信賴,就像伴侶。假設我們彼此信賴,就能找到一個溝通的方法。而且不要誇張,也不要只是講話,我跟很多導演合作過,他們會說「佩曼,我覺得這可能會是你最棒的電影音樂」,怎麼會知道呢?大家都這麼說,這個最棒、那個最棒,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說這個比那個好呢?重點是期望,就像你跟某個人在一段關係裡,當然想跟那個人有最棒的關係,希望對那個人來說,你能是最好版本的自己。但這是不可能的,你可以有這樣的願望,但你必須努力朝那個方向邁進。所以追尋自己的內心,依照著內心聲音,然後簡單、單純地去做,去瞭解這個故事,去瞭解要拍這部電影的原因。這樣的話,電影音樂家也會更瞭解你的想法。

 

你可以說你不喜歡豎笛、薩克斯風,作曲家馬上就寫下「好,不要豎笛、不要薩克斯風」,這些都是值得知道的資訊。但對於音樂家來說,這也不是個人問題,樂器就像一種色彩,比如你要我畫這面牆,要塗藍色不要塗綠色,那就是個人品味,你不喜歡這種藍色,那我們塗成綠色、黃色,看你要什麼。如果你不想放豎笛、薩克斯風,那你一定要解釋清楚背後的原因,也許還有很多東西你也不喜歡。假設你說「那個聲音聽起來太像風的聲音」,那我就知道不應該追求木管;有些人以為自己喜歡大提琴,電影裡常有大提琴,他們說「我想要有大提琴獨奏」,然後你給他們聽大提琴的聲音,他們說「不對,這太低了」,原來他喜歡的是小提琴,不是大提琴。簡單、單純很重要,如果真心想要溝通,就不會說「這一切由我來控制,我是導演,叫你做什麼你就做」。沒錯,你是老闆,但你可以想像你是飛機的機長,像獨裁者主導一切的話,不可能會飛得好。

 

對於音樂家來說,重點是需要知道導演想要什麼,想要什麼樣的音色與音樂。現在很流行說「我喜歡極簡」,因為極簡很流行,音樂越少越好,但是音樂少不等於極簡,像菲利普葛拉斯那種極簡是不斷重複的,在某些影像、畫面中配得非常好,大家就覺得這種重複性的音樂很棒。或者說,我們想要史詩級的磅礡音樂,或者需要不同類型的音樂在同部電影當中。所以用舉例的方式會比較好,像這樣、像那樣的音樂,但要確保你並沒有扼殺作曲家的創意。很多時候導演會跟我說「我們想要那樣的曲子,就像是你那部片所做的曲子」,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一樣的音樂嗎?我不想做重複的音樂,而且你的電影也不一樣啊。大家知道伯納赫曼(Bernard Herrmann)嗎?他幫希區考克作曲。假設你說想要像赫曼那樣的音樂,而且這段影片真的很需要像那樣的音樂,那我就寫跟他一模一樣的音樂,但結果也不會一樣,因為你又不是希區考克。你以為這邊放了某個同樣的元素,放進鍋子裡,煮出來的東西就會一樣嗎?不一樣的。

 

假設作曲家夠有才華,可以模仿別人曲風,譬如菲利普葛拉斯、伯納赫曼、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或是其他音樂大師都好。即便我可以模仿他們,但是你的電影又不是那些大師的電影。所以更好的做法是,在形容自己想要什麼時,不要講得太誇大,而是說「有點像這樣、有點像那樣的音樂」,然後再修正「對,我是說這個,不過有點怎麼樣」,或者要能承認自己的錯誤。有時,我會做導演叫我做的事情,他要的我就照做;後來發現導演會改變心意,又說「效果好像不是很好。」我說「可是這是你當初要我做的。」「對啊,我知道,但跟我想的有點不一樣。」我會說「所以你改變心意了?」「沒有,我沒改變心意,我很清楚知道我要什麼。」但其實你已經開始改變心意了,就像是我們去餐廳點菜,吃了後沒那麼喜歡,並不是說你犯錯,而是心意有些調整了。這不是問題,我們可以隨時調整心意。

 

我自己跟很多不同導演合作,有年輕、也有知名的導演,可能已經拍了幾部電影,他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那時我往往會比較自在,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對自己沒有安全感。當一個人沒有安全感時會扼殺創意,創意是跟信任息息相關的。如果你是電影音樂家,首先要知道,導演大部分的時候都沒什麼安全感,特別是在後製時,那時他們非常疲倦,從前面走這麼遠來到這裡,剩十公尺就要到達終點,但他不確定有沒有達到想要的風格,或是他想要的作品。所以你必須瞭解,這時候導演需要空間,要能夠放鬆。有時候,你要問導演一些問題,有時你不需要問,只需要繼續溝通。你要是非常好的聆聽者,真正地去聆聽現在導演在哪裡,他講的話可能只有百分之一才是跟你的音樂相關的重點,沒有關係,至少經過對話,他比較有安全感。當他有安全感,他的信心就會增加,我們也比較會有好的溝通。

 

【音樂】佩曼亞丹尼安  【音樂】佩曼亞丹尼安

 

跟隨內心的聲音 構築信任關係

我記得在《春風沉醉的夜晚》,我從德黑蘭飛到巴黎跟婁燁導演討論音樂的方向,我發現他有些不安,心情不太穩定,而且那時在後製期間,我很清楚許多人都會在那時有這樣的心情。當時巴黎陰雨綿綿,他離家人很遠,而且這又是跟導演風格很不同的電影,他跟我說這部片對他來說特別困難。我一直都沒有勇氣跟他談音樂的部分,只能跟隨我內心的聲音,我做了一首主題音樂,描述了這三個角色的心情:兩個男生,還有其中一位的太太,也是這兩個男生的愛人。

 

當時也沒什麼期待,從來沒想到會變成電影的主題音樂。我當時只是覺得要讓我的好朋友婁燁導演穩定下來,之前我們在《頤和園》已經有合作經驗,所以我想的是給他一點音樂,不要做任何說明。他聽了兩、三天之後告訴我說,他在巴黎覺得特別孤單,可是聽了這個音樂後突然之間如釋重負,能聽到這個音樂真好,不管它會不會變成電影的音樂,彷彿有個朋友把一個樂章送給他,這個音樂好像擁抱了他。有了這種感覺之後,他覺得整個後製調光、聲音的問題都沒關係了,因為音樂部分很好,它是一種救贖。當然我們永遠不會真的是救贖或救世者,但我們永遠可以是導演的好朋友。當他跟我說了這段話,我就覺得可以繼續。我可以告訴大家,婁燁導演非常寡言,我如果問他「這樣做可以嗎?」他喜歡的反應就是「OK」;如果不喜歡,他只會說「不知道」。所以常常問導演,我就知道他的回答可能是「我不知道」。「這部分你希望有怎樣的效果?」「我不知道」。不曉得聽了多少遍,我現在都知道中文的「我不知道」怎麼說了。

 

另外有個例子,我第一次去北京是為了《頤和園》,去到他們的辦公室,我要求要有一台鋼琴,它是我的好朋友。當時電影還在剪接,可能已經做了超過一百個版本,所以我沒辦法說電影已經定案,感覺像永無止盡的修改過程。我每天就在辦公室裡,他們在剪接,我在旁邊做音樂,一起修修改改。後來我為了靈感要彈鋼琴,有點像是跟我的玩具一起試著激發靈感,記得當時我在辦公室,咖啡在我的一隻手上,另一隻手在彈鋼琴。

 

(現場彈奏鋼琴)

 

我就不斷地這樣彈,看到婁燁導演忽然之間看著我。我說「你喜歡嗎?」他說「我不知道。你繼續彈剛剛那個。」然後他把錄音機拿來,請我再彈一遍,他要錄下來。那時就像在錄音室一樣,當然旁邊有雜音,但我就開始彈。忽然之間,我知道我們還要加上一個主旋律。

 

(現場彈奏鋼琴)

 

「夠了嗎?」「夠了,夠了。」所以我們馬上就到剪接室,就在旁邊,我記得是個非常簡陋、非常小的地方,再把這個音樂播一次,搭配幾個畫面。導演說「就是這個」,我問他「你喜歡嗎?」他說「I think so」,應該是喜歡,所以可以開始了,以這段旋律為基礎,非常簡單的一個主題,我把它在某些地方變得比較有力量,增加bass,後來就變成這樣。

 

(現場彈奏鋼琴)

 

這部電影裡,我做了很多不同的變化,我自己也不知道當時為何會有這個靈感,我並沒有刻意地做什麼,就是發生了。很多時候靈感是這樣來的,我就跟著心走,然後我需要一個錄音機,把我的想法蒐集起來。有好幾次,第一個想法往往是最好的。

 

最近,我跟一位新導演合作他的首部電影,他希望我提供一些作品,我們開始有很好的友誼,感覺可以一起合作。我跟很多不同導演合作過,卻從未看到如此沒有安全感的狀況。他自己的想法做了很多改變,最後我跟他說你知道嗎?我會做你想要的音樂,那很簡單,因為對於作曲家來說,作曲不是那麼難,就像是我問你「會不會喝水」一樣自然,你不會跟自己說「來學一下怎麼喝水」,它是個自然而然的能力。對我們做音樂的人來說,知道這件事我做得到,不需要一個洞穴躲起來幾天,再出來說我找到靈感了。在創作的時候,我們當然需要一個自己獨立的空間,有些人形容像洞穴,我們需要一個獨處的時光,讓我們可以找到我們的創意,但這並不是那麼絕對的東西。

 

有時我覺得第一個音樂是最好的,但有時會被導演拒絕,譬如我的音樂非常宏偉,導演聽了以後說「如果音樂比電影還好怎麼辦?」其實這彼此之間不是競爭,這是導演的電影,是屬於你的音樂,但導演還是會擔心。所以真的需要信任,假設你想把這一切都刪掉,覺得太宏偉了不喜歡,就好像是以為自己有很多手指,留兩根就夠了,其他砍掉。這位導演發現他犯了這些錯誤,為了讓我再次感受到作曲的樂趣,他跟我說「你就是我們的國王,你可以寫很多華爾滋,也可以寫李玉導演的《觀音山》那樣的音樂。我覺得華爾滋適合當中幾個浪漫的段落,對我來說很人性的段落,是一種講故事的方法」。

 

我幫這部片寫了一些華爾滋,導演又說「好美,你可以寫更多吧?我想要有些選項。」華爾滋就華爾滋,還要什麼選項?當然旋律不一樣,但華爾滋就是華爾滋。對,我可以寫很多曲子沒錯,但我為什麼要花這麼多努力,去做這些我知道效果不會更好的曲子?我就說「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寫更多華爾滋給你,但我知道第一個是更好的。」這也牽涉到信任,像剛剛講的《頤和園》這段音樂,它直接就進到我腦海裡,我應該要相信自己。另外,我也相信我的導演會信任我,有種很自然的感覺,就是作曲家寫東西時會有的那種感覺,當然不見得每次都這樣。

 

少即是多 沉默的力量

再舉另外一個例子。先跟大家解釋一下,然後會看兩個片段。這個片段來自《煙花星期三》(Fireworks Wednesday),導演是阿斯哈法哈蒂(Asghar Farhadi)。我跟阿斯哈導演說「這部電影不需要那麼多音樂,不是指極簡音樂,而是需要音樂的片段並不多,我覺得不應該加太多音樂在電影中」。就好像我現在別了一個迷你mic,就不用再別另一個,我跟你講話,不用這麼多麥克風,一個迷你mic就夠了。所以少即是多,少也可以很有效率,對我來說這才是真正的極簡。我當然也可以寫很磅礴的交響曲,但背後的概念是極簡。我跟導演進行討論,相同的概念,一致的方向,都同意不需要太多音樂。這是個很寫實的電影,所以不需要用很多音樂來假裝這是真實人生。

 

電影快結束時,不是在真正的尾聲,有個段落看到有個人開車,後面有個女孩,兩人不講話,時間很長,可能三、四分鐘。阿斯哈導演說「這就是音樂進來的地方,這邊只有煙火的聲音,這兩人沉默無語,這時最好有音樂」,我就寫下來。最後不曉得該怎麼辦,因為電影結尾了,但故事沒有真的結束。因為電影結束不等於故事結束,也許故事會延續,這也是我最喜歡電影、最有意思的部分。電影在這裡結束,我們走出電影院,但故事還在那裡,你心裡還在想那個故事,好像是個還沒解決的問題,它不是給你答案,是帶來很多問題。即便給我們某些答案,但也刺激我們不斷去想,不會出了電影院就想說「我們去星巴克吃東西吧」。看完電影後,我會希望至少有一週或兩三天,還沉浸在電影的世界裡,不管喜不喜歡那部電影,它應該要觸動我,對我來說這很重要。所以我通常會覺得電影在跑工作人員名單時的那個音樂是最重要的。假設你是製片或導演,請記得這部分,工作人員名單的音樂,要留給你的作曲家發揮,他為整部片做了各式各樣的犧牲,這裡讓他發揮吧!也不是說什麼都可以,這段請給電影音樂最好的方向跟指示,鼓勵他寫出某種音樂,讓電影的故事可以持續下去。

 

跟阿斯哈導演討論過後,我們雙方有共識,希望劇情的黑暗面延續下去,該怎麼辦呢?電影的尾聲,還不到播工作人員表的時候,大概是結尾的七分鐘前,你知道電影即將結束了,無法直接說結束了,但又想說結束了,該怎麼表達呢?我說,假如我們就開始下音樂,好像你在開派對,想跟賓客說該結束了,不會直接說「謝謝大家今天過來,請回家」,我們會說「是不是累了,還要再來一杯嗎?」大家就懂了;或者是開始收碗盤,這邊收、那邊收,大家就知道了,幸運的話就會有人說「好晚了,明天還要上班」,這樣派對就可以結束了。不是一聲令下大家就說掰掰,而是賓客會慢慢地一一離開。特別是針對《煙花星期三》這種電影,我想像的是這種感覺:時間不早了,這已經是電影的尾聲,接下來還有一點,然後一層、一層加進去,跟大家說「電影到尾聲了」,接著工作人員表開始跑,電影真的結束了。

 

當初看粗剪時,中間還有一段,因為沒有對話,我感覺像是在一部很寫實的電影中忽然插入一段MV,讓大家出戲了,那會很災難,這可以說是下音樂最糟糕的狀況。那時我就打給阿斯哈導演說,那段的音樂初版我已經做好了,他問「明天可以聽嗎?」我說「你聽我說,我保證如果這段音樂留著,你的電影就毀了。我知道這段音樂夠長,可以看出作曲家的功力,但是它沒有用。我看這個畫面就算把煙火聲音調低,還是有煙火聲,同時又有非常沉重的沉默。那應該是個優點,也就是沒那麼多聲音,完全沒有音樂」。他說「如果加個音樂,好像他們在車上聽音樂呢?」我說「不要,我可以寫很好的音樂,對這段來說,最好的音樂就是沉默」。結果就這樣,刪除。最後我跟製片說「我來領錢了」,製片說「你本來要寫三段,你才寫兩段,一段前面、一段後面」,我說「對,但我拯救了你的電影,你應該要給我更多錢」。

 

所以大家不要認為你拿別人的錢,就要提供很多素材,很重要的是意念,那個才是無價的。我記得希區考克當時跟赫曼合作,他們還簽了一個合約,也付了錢給赫曼,但目的是說服赫曼不需要任何音樂,他說後來赫曼為他寫了最美麗的沉默。這是真實故事,大家不要認為身為音樂家,導演說這段要有音樂就一定要有音樂,大家可以想像,你認為沉默是沒有音樂,但沉默就是音樂,是可以維持住的一種情緒,所以沉默是音樂的一部分。巴哈曾經說過「一切始於沉默,同時也結束於沉默」。

 

(現場彈奏鋼琴,停頓)

 

大家在這裡聽到了很清楚的節奏。有沒有感覺到它其實有把沉默寫進去?當然後面變得比較複雜。所以做音樂,大家不要忘記沉默、靜止、安靜的重要。一個音符,沉默,一個音符,沉默。我想讓大家看我是如何利用沉默來停頓,讓對話發酵,是很好的方式,讓我們把音樂放在最重要的地方。不需要調低一點,可以好好運用沉默。現在來看剛剛所說的《煙花星期三》最後一段。

 

(播放《煙花星期三》結尾片段)

 

這部電影背後還有一個故事,前面有沒有聽到很多東西好像是重複的?那不是我設計的,是剪接師剪進去的,因為他們覺得沉默不好,一定要有音樂。原本我要的是前面那幾個音符,然後就是沉默,(哼唱)然後沉默。我覺得沉默真的非常棒,我可以說服導演,告訴他沉默其實效果更好。我自己作曲時有很多沉默,剪接師覺得不行,就讓旋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當然,最後的效果也不差,可是我覺得我自己的初衷最後沒有被採納,很可惜。當然,我們要讓導演能看到這個效果,必須能體會到沉默的力量,他們可能在別的地方看到,會回來跟我說,請你幫我設計一點沉默的片段。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概念,好好運用沉默。像我們講話一樣,如果講話沒有任何停頓,一直講沒有間歇,你會覺得非常單調。但如果我稍微停頓、等待,然後再開始說,你會覺得我講的東西是來自於中間的停頓,反而更有力量。所以停頓是重要的空隙、讓我們可以去思考的空隙,大家不要害怕沉默,不要讓剪接師一直把音樂填滿,也不要讓聲音設計師拿更多音效來填滿空間。我知道有時會覺得畫面太無聊了,那就是告訴你到尾聲了(笑),該回家了。但有時候那反而是一個機會可以深入思考故事,而不是去想演員演得怎麼樣。如果演員已經演得很好,根本不需要多餘的音樂;或是有時你覺得這裡好像少了點東西,那麼音樂或音效也無法拯救這個環節,也可能是剪接部分出了問題。

 

很多人其實不知道,在剪接時音樂可以是很好的顧問,能告訴你用另外的剪接方式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我自己不是剪接師,可是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這樣剪好不好,我能很直覺地看到問題在哪裡。如果一切是非常平順、流暢的剪接效果,其實就愛做什麼音樂都可以。假設有很多對白,前面講了幾句,到後面完全聽不見,聲音被淹沒了,有時是刻意的,但對白絕對是電影中最重要的,要非常小心處理。所以我會盡量很多地方善用沉默,並不是因為我熱愛極簡主義。如果我像這樣一直喋喋不休(現場彈奏鋼琴),我都無法思考了。今天如果是音樂會,也許我們需要塞滿,但在做電影音樂,或希望別人幫你做音樂時,你要能夠創造一些空隙。

 

如果我想寫華爾滋,我們再彈一次華爾滋(現場彈奏鋼琴),然後等待,因為它說了一個還未完成的訊息,等待,然後再來一次(現場彈奏鋼琴)。我在等待,然後可以用另外的方式(現場彈奏鋼琴),我們已經可以有畫面了,好像可以看到好幾個畫面,甚至好幾句話,可以搭配這個故事。我們再重複,但現在色彩不同(現場彈奏鋼琴),你不需要這樣(現場彈奏鋼琴),又不是鋼琴獨奏會。

 

拆解音樂尋找適合電影的形式

假設你想用很鋼琴的樂段,比如拉赫曼尼諾夫(現場彈奏鋼琴),為什麼需要這樣?可以,但是中間要有無聲的片段,你是為了電影音樂,像我把這段旋律放進紀錄片《An Owl, a Garden and the Writer》中,我用了這一段音樂(現場彈奏鋼琴)來提供氛圍,然後旋律在這裡(現場彈奏鋼琴),但旋律實際上是這樣用(現場彈奏鋼琴)。我用不同的元素,但是以電影的方式運用,就算你買了某個音樂的版權放到電影裡,也許是好作法,但就沒那麼有機和服貼。假設你把音樂分解,再重組,它就可以成為你電影的一部分,像這種先拆解開來,再用適合你電影的方式放進去,也是一種為電影、為畫面做音樂的方式。

 

或者,你可以重新編曲。我跟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合作《風帶著我來》(The Wind Will Carry Us),裡面有些音樂不是我為電影做的。那時阿巴斯來找我,他說「年輕人,我想要有音樂」,我好幸運,「我可以幫你做點什麼?」他說「不知道,幫我演奏個什麼」。我就彈了很鋼琴的東西,他說「簡單一點的,你自己做的曲子」。不知為何,我就彈了一首叫做〈外國報紙〉的音樂,那是幾年前我為自己寫的,也沒什麼理由,就是想要作曲,有靈感就寫了,好像是晚上八點,作曲就寫完了。那時是我生日,我就在樂譜上寫了生日快樂,我並沒有把這首曲子獻給我自己,但我寫了這個曲子。

 

我從沒想過今天能夠站在這裡,是因為阿巴斯聽這個曲子時,他說「剛剛的再彈一次,你可以重新編曲嗎?用別的樂器演奏,我喜歡木管」,「你是說薩克斯風嗎?」因為薩克斯風其實不是木管,木管像是豎笛、雙簧管。然後我就重新編曲,有鋼琴、巴松管、雙簧管的三重奏,他來工作室聽,說「很好,再來看看接下來會怎樣」。什麼意思?不曉得。他說「你的兒子想跟我的女兒結婚,看看這兩方是否配合得起來。我的電影不是跟你結婚,你只是音樂的爸爸。假設配不起來,我不想要你太靠近,你一定會捍衛它說是很好的音樂。它是很好的音樂,只是我不曉得跟畫面配不配得起來。我很喜歡這個旋律,但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這是個很關鍵的時刻,這時我想要獨處,它們需要單獨在一起。不管你是大師還是剛出道的音樂家都一樣」。沒關係,我就在門外等著接下來會怎樣。後來他打給我說「效果很好,你來看看」。在那之後,我跟他還有其他導演合作,後來又遇見了歐洲的製片,認識了中國的電影人,還有今天能來到這裡,都是因為我多年前為自己寫的一段音樂。

 

為旋律賦予不同色彩

最後,故事要講是永遠講不完的,可以一直講,當中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跟婁燁合作之後,我也跟李睿珺合作,他的作品包含《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 River Road)、《路過未來》(Walking Past The Future)、《隱入塵煙》(Return to Dust)。我很喜歡《隱入塵煙》,是他最新的片子,請工作人員播幾段片段,來談我們如何合作。我想說明我是怎麼開始,有時是從鋼琴,彈一些就會找到靈感。我是鋼琴家,假設我是吉他手,也許用吉他會更好。所有的作曲,我都是先在鋼琴上彈奏,可惜小提琴的音色無法用鋼琴來彈。假設我想表現這種音色(哼唱),用鋼琴來彈就變成這樣(現場彈奏鋼琴)。這樣就沒意義了。我可以唱,但就算用唱的效果也不好。所以對我來說,我要去思考這個段落發生什麼事情。我會先用鋼琴,可能不用這麼正式的,簡單的鍵盤就可以,我會先幫自己錄一點東西。

 

我最近做完了一部片,主題是用鋼琴找到的,我加上電腦合成的弦樂,不夠好,但比較能聽得懂。最後我們找了真的四重奏來實錄,因為四重奏的聲音是很難模擬的。總而言之,導演幾乎就理解這段音樂的意思。相信我,即便你找到一位同樣也是音樂家的導演,他也無法完全瞭解你腦袋中有什麼。先來放第一段。

 

 (放音樂)

 

聽這段音樂,很柔和的感覺,用鋼琴來彈是這樣。接著我用合成的聲音來模擬四重奏。

 

(放音樂)

 

我想現在大家會覺得非常柔和,但好像又少了點感覺。的確,我們後來也找了真正的樂手來演奏,我們有強調何時要加快,帶入更大的感情,讓它更栩栩如生,可以帶入畫面。這部片的導演非常優秀,我真的很欣賞他,因為他跟我說,「我知道我們兩個人都有同樣的想法,還沒有完全合一,但我相信你」。我當時覺得我還是比較喜歡鋼琴的效果,但是他說問題在於VST(Virtual Studio Technology)鋼琴的聲音比VST小提琴的聲音好,這不是樂器色彩問題,而是科技問題。所以後來我們就把四重奏的段落做了一些調整。大家來聽最後的結果。

 

(放音樂)

 

最後的成果截然不同。所以有三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獨特的色彩跟詮釋。導演最後能瞭解到我的過程,有時甚至會回到第一段,說比較喜歡鋼琴,我們跟他一起走了這麼遠、到了這一端,他反而寧可坐在這裡,我其實可以省了很多工夫。我自己當時也非常喜歡第一個音樂,因為鋼琴的音色非常適合,適合很多畫面,所以可以用同樣旋律、但是不同色彩。我後來做了這樣的嘗試,效果非常好。讓我們聽一下同樣旋律的變化,比如節奏慢一點。

 

(放音樂)

 

有沒有感覺出來效果不太一樣?調性不一樣了,然後鋼琴的部分,我可以讓它在一個人獨白時作為背景,不需要去降低音量,同樣還是可以聽到獨白。你不會感覺到音樂的細節,但情緒是延續的。一個小時之後,當你聽到四重奏的部分,你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你認識它,因為電影一開始,它已經在鋼琴、背景、一個人獨白時悄悄進入你的意識。在這樣來回嘗試的過程之後,我原本覺得鋼琴不適合,最後又覺得不錯,當時製片跟導演可能都不好意思說「讓我們再回到最前面」,但我自己就說了「好像鋼琴更好」。同樣的旋律,也可以變得更活潑、更有生氣。

 

(放音樂)

 

同時我們可以感覺它非常柔美,在影片的最後,結尾是比較開心的、充滿光,所以這很適合,甚至於最後工作人員表還是播放這段音樂,希望大家是帶著微笑離開戲院。我一直跟大家強調,要跟著你的心走,有時我們來回嘗試錯誤,會讓我們找到最好的音樂。也許聽了參考音樂,又讓我們有新的想法跟創意,這可能來自於故事、畫面、粗剪,有時甚至來自畫面的順序。

 

以樂器、顏色或和聲為畫面編碼

最後要給大家看的是《隱入塵煙》這部片,我有幾件事要先說明:這部電影沒有很多跟導演溝通的機會,但我們彼此已經很熟悉了,吃過好幾次家庭氛圍的火鍋,到對方家裡吃火鍋,有這種接觸的機會,雖然有些家人不會講英文,但我們還是嘗試去溝通。記得第一次跟婁燁見面,馬上就感覺到,雖然語言不是那麼相通,但我們是心靈相通的朋友;再喝了杯啤酒,一個小時之後,他太太告訴我「我有點嫉妒你囉,因為他都不會跟我講那麼多話」。我不講中文,但他一直在跟我講話,我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跟李睿珺導演合作的《隱入塵煙》,我們要知道畫面的「 編碼」,其實音樂就是一個編碼,可以用樂器、色彩或和聲來發想。比如我給大家聽一段(現場彈奏鋼琴),每個音符如果稍微提高,就看到了不同的編碼。或是這樣來彈,或是這樣彈(現場彈奏鋼琴),用這種效果,好像在講的是一個比較尖銳的話。那這樣呢?是否又不一樣?或者是這樣(現場彈奏鋼琴)。每一個音符都可以算是編碼,改變它,整個編程都會改變。所以你如果瞭解到音樂的編碼,就會知道某些畫面和某些導演是很匹配的,你也希望跟導演是有默契的,最好不是第一次跟這個人合作。故事不管是古代或當代,都可以用一些相同的編碼,特定導演有他的理念、哲學、觀點,有時想拍愛情故事,有時要談政治、社會、戰爭, 但這個導演背後的意念是一樣的。比如克里斯多夫諾蘭的蝙蝠俠,我們清楚知道他的「指紋」,他的蝙蝠俠是很獨特的,所以很重要的是要知道這個編碼。

 

我覺得談到愛情時有種親密感,所以在《隱入塵煙》當中,希望能把這個親密感帶出來。待會你們會看到下雪時的一個角色,通常想到雪花會覺得浪漫,但這個畫面一點都不浪漫,裡面有隻驢子,第一次看到會感到畫面很突兀,但我覺得他們之間的愛情慢慢在發芽,這兩人已經預告了他們的未來。

 

(播放《隱入塵煙》片段:男人在屋內,女人在庭院中,細雪緩緩飄落在驢子身上)

 

謝謝。我們看到雪花帶動的一種效果,聽到有吉他聲音,好像在描述雪花紛飛,同時又在傳遞一個更深刻的意涵,接下來我們會看到的故事,預告了他們的婚姻。剛剛看到的是他們才剛結婚,就像是他們的結婚照,他們兩人的關係越來越深刻。另外的片段又有另外的編碼,比如鈴鐺的聲音,這是我跟導演之間的共鳴,我們覺得這個鈴鐺可以代表佛教的神聖,看到他們兩人在山坡上,我感覺他們就好像在寺廟裡。所以我就把這些編碼、符號帶進來,雖然他們在大自然當中,但又像在一個神聖的空間。

 

(播放《隱入塵煙》片段:男女主角坐在沙丘上分享著食物)

 

用這種管風琴式的樂器可以帶出這種感覺。鈴鐺的聲音不是很明顯,可能是系統的關係,在電影院聽得比較清楚。我再次重複,這就好像有三種編碼或符號──A、B、C,A是愛或自然之愛的主題;B是比較宗教的,好像他們處於宇宙之中,或是宇宙在照看著他們,不是在地球上;C是一種家跟家庭的感覺。這邊他們在布置家裡,是個很簡單的家庭,有簡單的燈。

 

(播放《隱入塵煙》片段:男女主角把紙箱鑿出一個個小洞做成燈罩,光線透過小洞在房中閃爍)

 

這些編碼是相關的,也就是說他們都屬於同一個故事,不是完全分開,我重複了幾次,我們沒有時間給大家看其他變奏,或是如何演進,也許最後給大家看一下的是混音的問題。很多時候作曲家放進很多細節在音樂裡,我們希望透過這段音樂來描述故事,這時候或許不需要將全部的環境聲音都放進來,所以混音階段也非常重要,如果加進了其他不需要的聲音,混音做得不好,音樂襯托出來的時刻可能就毀了。這裡不是在談個人的議題,因為我真的瞭解,好的音樂可以當作專輯發行,大家看完電影再去聽原聲帶都沒關係,但我覺得可惜的是音樂能帶出的效果,如果混音沒有混好,就流失了。

 

(播放《隱入塵煙》片段:男女主角牽著驢子踩踏稻草)

 

如果我參與混音,我會慢慢把環境音調弱,讓音樂出來。當我看到這段的時候,我就瞭解到在這裡音樂無法發揮效果,不是說音樂本身不好,而是混音的方式做得不好。我想盡量參與混音階段,但是參與所有混音過程也不容易。聲音設計師可能不曉得音樂背後的用意為何,他們就必須要決定對話、音樂與音效之間的音量等等,但最後是導演跟製片要負責。假設你說「你就去幫我混音,把這些都結合起來,組成一道好吃的菜」,不是這樣的,要怎樣善用這些元素?混音階段有音效、對白、音樂,不同的音量,要呈現得很棒,也可能很慘。

 

好,我們可以回家了。故事要講真的永遠講不完,我可以再講好幾小時。今天跟大家分享我的經驗,希望對大家有些幫助,都有收穫。我的部分告一段落,接下來是問答時間,有任何疑問都歡迎提出來。

 

【音樂】佩曼亞丹尼安  【音樂】佩曼亞丹尼安

 

【學員提問】

Q:看了您的作品,知道您做了很多中國電影。您有沒有嘗試過其他類型的電影,比如動作片或科幻片或劇集?

 

佩曼亞丹尼安:謝謝您的提問,我真的很喜歡、也處理過不同的類型,比如我做過一部很棒的伊朗片《緝毒風暴》(Just 6.5),是一部動作片,在法國、國際票房很好。但就算我幫動作片配樂,真的「很動作」的動作片,我也是想幫它增添風味,因為我認為音樂不應該只是講故事或伴隨、襯托故事,好像有個人一直在旁邊看著,我看著我的手,我的手跟著我,假設這個手是服務我,它幫我做事、描述我的感覺,我是用我的手來協助溝通,這樣效果更好。我相信即使是動作片,電影音樂也應該要進到更深的一層:為什麼現在有這個動作?有這個追逐?不只是輪胎聲、汽車撞擊聲、射擊聲。

 

我也寫過戰爭片的音樂,有戰爭場面、動作聲音,但我把另外一段音樂結合在一起,把戰爭音樂的聲音減弱,再加上深沉的搖籃曲,也就是說,你看到這些軍人在面前死去,其實他們都是有母親的,他們也只是孩子,就像小孩子一樣,他們的媽媽會唱著搖籃曲哄他們入睡,今天他們死了就好像睡著了,可是今天沒有媽媽為他們唱搖籃曲。所以要讓大家看到另外一面,為什麼現在有這段追逐場面?在那之後還有更深層的命運,我真的很喜歡加入這樣的東西。即便是所謂的商業片,如果你加了東西,做得好的話就增加了價值。不是說我不喜歡動作片,我也喜歡動作片,但我相信這些動作不是為了好玩、娛樂而已,它讓我們有更多東西可以去思考,不是浪費時間去看很商業或賣座的片,在那背後還有更多的東西,是我所喜歡的,所以我也為那種動作片譜曲。

 

Q:我們常在一些作品看到,笑的時候音樂就輔佐笑,哭的時候就輔佐哭,這是很容易掉入的陷阱。您如何在劇情有強烈情緒時思考音樂?當畫面跟角色已經告訴你情緒,音樂怎麼去輔佐或襯托這件事?

 

佩曼亞丹尼安:我剛剛已經提到,我希望音樂越少越好,除非必要,不需要音樂就不要用。通常我會想像自己坐在電影院看這部電影。如果這個音樂讓我覺得很干擾、有點超過,那我寧可不要。如果會干擾到我,那表示也會干擾到其他觀眾。通常我寧可不要音樂,如果劇情中情緒已經很滿,攝影機的角度、演技樣樣都到位,為什麼我還要去加上音樂?如果你吃的東西很鹹,還會再加鹽巴、醬油嗎?會變得難以下嚥。今天你在吃東西,如果需要鹽的味道才會加鹽,同樣的概念。我們希望在做飯燒菜時,需要時開始調味,不需要加糖或鹽就不要加。

 

Q:如果投資人很堅持,該如何是好?

 

佩曼亞丹尼安:通常這跟溝通有關,我們一定要來聊一聊。如果他們信任你,認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當然也可以告訴他「既然你出資,我幫你做音樂,但不要放在這個畫面,因為會破壞整個效果」。如果他們說「有人在哭,就應該提供小提琴,這樣會哭得更厲害」,你會覺得哭是重點,還是觸動人心才是重點?我可以舉例,如果劇情非常有張力時,製片要你一定要加音樂,像這樣(現場彈奏鋼琴),他要更襯托情緒。但你知道嗎?這到後來就變得沒什麼意義。這種情況,如果你一定要提供音樂,我會把它做得非常、非常低調(現場彈奏鋼琴)。我會去避開把劇情襯托地更誇張,當然有時一定要加音樂,但當我無法說服製片現在加音樂是不好的,我就會用剛剛的方法,用非常低調、極簡的方式襯托。

 

Q:很多時候可能是看到粗剪之後才開始音樂工作,對你來說,有沒有更好的開始工作的時間點?一開始就討論?

 

佩曼亞丹尼安:很好的問題。我覺得最好的時機是一開始就參與。我喜歡在最初劇本還在討論時就出席,我可以聆聽,我可能對音樂還沒有想法,但我可以知道電影的性質,這是音樂家要做的最大的決定。當你知道電影的本質、定調,例如是保守、內斂,或是極端、奔放,和聲這類的語言,或大部分是樂器,你有了這樣的定調,後面就會知道該怎麼做,所以最好的時機絕對是一開始就參與。

 

有時他們甚至會問我對選角有什麼看法?你現在已經知道故事,對於演員有什麼想法?我當然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我會想像如果這個人當主角適不適合。我相信音樂某種程度也算是電影的作者,在電影中有三位作者:導演、音樂和編劇,因為他們都在「創造」些什麼,即使他們都是為導演工作。所以最好的參與時機就是一開始,會發現有很多新的想法,當然真正的工作在粗剪後才開始,沒有任何粗剪,我怎麼知道畫面是什麼樣子?沒有畫面,就不可能有清晰的想法,因為演員太重要了,演員完全可以影響你的音樂,當然連拍攝的方式也是。粗剪後我真正開始音樂工作,但最好的時機是一開始就參與。

 

Q:剛有提到,從劇本到後期是一段很長的時間,通常在寫劇本時,心中可能已經有了參考音樂,久了可能很難脫掉。以老師的經驗而言,如何引導導演脫掉既有的框架跟想像?

 

佩曼亞丹尼安:這個問題問得很好,謝謝你。這是我剛才演講應該提到的重點,我遺漏了,這是我們常常遇到的問題。很多導演跟剪接師,他們在前期會有一些參考音樂,可是後來可能太黏了,他們就習慣了,無法讓自己不去用這個音樂來思考,也會影響到他們的判斷。所以當他們問我要不要跟著音樂看粗剪,我就知道麻煩來了,因為他們已經有一個想法。當然我也會搭配音樂看,因為我想知道他們的想法,有時那個音樂糟透了,只適合來做剪接,但我會告訴他們「這部分也許可以發揮看看」。

 

所以還是回到溝通,並不是說這樣的情況就是糟糕的,也是個可以讓我們瞭解到工作人員在想什麼的機會。當然我們溝通的方式,是要先去掉音樂,試著沒有音樂來看一次影片,因為這是唯一的方式,可以讓他們徹底遺忘這個過去。有點像你早上醒來剛做了一場惡夢,後來你看到你的家人,可能還受到惡夢影響,以為他們要殺了你。同樣的情況,參考音樂就像一個夢魘,需要一點時間清醒。老實說,有時我自己也要做一些粗剪的參考音樂,比如動作片,我們沒辦法馬上提供交響樂,所以會從別的地方借一些音樂。同樣地,導演也會習慣,因為音樂是個很容易就能進入腦海、很難拋掉的東西,你要試著讓他們能夠接受新的想法,需要花一點時間。

 

Q:音樂編好之後會交給音樂的混音師,怎樣的混音成品您會認為是好的混音?

 

佩曼亞丹尼安:我覺得這是對作曲家最難的部分。剛剛大家看到,我過去也遇過很棘手的情況,音軌包含了對白、音效、音樂,它們不是三個獨立的個體,其實是一體的,但我們要把這三個部分達到完美平衡,沒達到的話就是個大災難。所以你要能夠完美地消化這一點,一個好的混音師要跟導演溝通,如果是好的導演,你會感受到家庭的氛圍,而不是競爭,不會是音效師說「這裡已經安排、設計了這麼多的聲音」,而音樂家說「這邊寫了非常澎湃的音樂」。對我來講這不是競爭,我們要知道畫面需要什麼。

 

如果今天有很多音效設計,作曲者可能就要換個方式來做音樂,你的平衡必須要有理由,甚至有時在混音之前,你要做一些調整。比如手機發出鈴聲,若這時也有音樂,就會互相干擾,所以最好用簡單的手機鈴聲來避免衝突。做了這些重新的安排之後,確保沒有衝突,或者有時你必須調整EQ,把頻率分得很清楚,這樣混音之後才不會有那麼大的衝突。基本的概念是,你要瞭解這整個音軌。也遇過好幾次,聲音設計師收到音樂之後,覺得「這邊可以做很好的調整,用不一樣的作法」,比方把音樂拉遠,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而不曉得究竟發生什麼事。

 

Q:請您談談電影的音樂性,在還沒加入音樂之前,電影就有了一定的節奏,即使還沒有音樂,電影本身已經有音樂性,也許是來自鏡頭的長度,您如何透過音樂平衡這一切?

 

佩曼亞丹尼安:這是很好的問題。通常音樂家必須跟著剪輯的節奏去走,但有時剪輯師或導演聽了音樂之後想改變剪接方式,所以要看情況。最好的狀況是,我們照導演跟剪輯師想要的來做,但之後可以有更細微的剪輯,比如動畫片先這樣剪,音樂來了之後就照著音樂做更細部的調整。有些電影的節奏非常重要,比如動作片,無論如何,剪輯稍微的調整可以讓音樂搭配得更好,這是建議的作法。我的工作是,不管用什麼方式,讓音樂跟電影既有的節奏配合在一起。老實說,有時那個節奏是來自他們所用的參考音樂,這就回到剛剛的問題,他們用了參考音樂,節奏就變成了那樣,如果改了參考音樂,也許節奏就不一樣了。不管是好或不好,總之就是不一樣。所以再給它一次機會,是個不錯的作法,也許能找到不同的作法跟節奏。

 

Q:想瞭解從音樂混音工程師的角度,怎樣算是一個好的混音呢?

 

佩曼亞丹尼安:如果是以混音工程師的角度來處理音樂的混音又是另外一件事,音樂製作是整個聲音製作的一部分,它其實也取決於品味。混音方面也有不同學派,比如搖滾樂團的混音,有四或五位樂手,例如有兩把吉他、貝斯、鼓手和鍵盤或主唱,怎麼去混音、做出最後剪輯,有加州派、美國派、英國派、倫敦派等等,不同的方法取決於個人品味。一般來說,最好的音樂混音方式,就是不要失去細節,細節當然不應該就這樣在你面前咄咄逼人,但假設有什麼細節,應該是要能聽得到的。

 

Q:當您在構思一部電影的主題曲或旋律,通常會用什麼方式或角度來切入,比如用電影的主題或特定人物的情感。當然有很多可能性,但可否分享一些經驗?

 

佩曼亞丹尼安:對,真的看情況。我喜歡跟導演討論這件事。假設我不知道該跟哪個走,不曉得哪個比較重要,最重要的就是跟導演談,最好的做法是問導演,請他來指導我,彷彿我是個演員。通常我喜歡照著故事走,但我不能完全放掉其他東西。所以用一句話來回答你的問題,對我來說,故事是最重要的。我喜歡講故事,我相信即便有些作品我們說「沒有故事」,其實也是有故事的,紀錄片也是,不用「故事」這個詞,但也有故事在裡面。老實說,都是要跟導演溝通,來瞭解哪些點是我應該要關注的,但重點還是在故事。

 

【結語】

對我來說,今天能來參加非常開心,很榮幸能跟大家交流,希望對大家來說也有意思。我前面也說過,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要跟著我們的心來走,這就是我們藝術家的工作,要追隨自己的內心。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