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雄TRAN Anh Hun
2023-12-06

【導演】陳英雄  【導演】陳英雄

 

陳英雄,導演、編劇、監製。出生於越南,幼年因戰爭遷居法國。原於大學攻讀哲學,受布列松電影《死囚逃生記》影響,轉入路易盧米埃學院學習電影。首部長片《青木瓜的滋味》即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並奪得坎城金攝影機獎、法國凱薩獎最佳首作獎;接續以《三輪車伕》摘下威尼斯金獅獎,深沉且詩意的電影語言凝鍊成萬縷千絲的情感觸動,讓越南電影驚豔全球影壇。與攝影指導李屏賓三度攜手打造《夏天的滋味》、《挪威的森林》及《愛是永恆》,亦與梁朝偉、李秉憲、木村拓哉、菊地凜子等亞洲演員合作,而由茱麗葉畢諾許主演的最新作品《火上鍋》更榮獲坎城最佳導演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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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31121日(二)19:00 - 21:30

地點:臺北文創大樓14樓文創會所

講者:陳英雄 TRAN Anh Hung

文字記錄:彭湘

攝影:蔡耀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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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今天希望跟大家分享我拍電影的個人經驗,期待我的經驗對於大家也受用。

 

關於電影時,對我來說重點是什麼呢?任何東西都有可能變成電影,經過一段時間的拍攝,接著到剪接室完成一部電影,這當中可能會有10個、20個人說「這是大師之作」,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一點是作品是否蘊含電影語彙(language of cinema)。一部電影也許能奪下坎城影展金棕櫚大獎,卻不具電影語彙,或者它的電影語彙非常糟糕,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部分是如何運用特定的電影語彙來表達,這也是今天想跟大家說明的。

 

舉例來說,一部片拍一對熱戀中的年輕情侶,他們生了孩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然後有天孩子過世了,觀眾因此而感動,可能會跟著流淚。這樣的電影看起來有趣嗎?好的故事、有趣、感動人,可能有其意義,但它有所謂電影的質感嗎?它表現的是電影的語彙嗎?這就是我今天想和大家談的。

 

藝術的三個層次 電影藝術的獨特語彙

我拍片拍了三十年,但直至今日我仍在探索與摸索。首先,所有講故事的藝術都有三個不同的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故事」。要講好故事,你需要有相關的經驗。經驗有很多意思:可以是你自己經歷過的事、可以是你在書裡讀到的東西,你透過書經歷了他人的生活,這也都是經驗。同時你也需要想像力,才能夠講好故事、發現好故事。

 

再來,第二個層次是「主題」,講故事一定要有主題。有了主題才有框架,有了框架就會有一個既定的長度,畢竟故事也可以一直講下去。但如果有個主題,它就會有方向限縮長度,讓故事不會永無止盡講下去。為了講好主題,必須要有知識,你得去學、去吸收,而知識可以透過教育來取得,比如哲學、心理學、政治、社會學、歷史等等。這就是我說的第二個層次「主題」。

 

第三個層次,對於藝術來說最重要的,那就是「風格」,也就是你如何表達這個故事,如何傳達你的主題。在這個情況下,有很重要的兩個詞需要釐清,那就是「經驗」跟「表達」。

 

我們看這張投影片,左邊是「經驗」(experience),經過轉化(transformation)到右邊是「表達」(expression);對應這裡左邊是「人生」(life),到右邊是「藝術」(art)。

 

要如何表達人生?根據你的經驗,當你在創作藝術作品的時候,是從人生邁向藝術。這個意思是:從經驗出發,經過轉變,化為表達。它是一個轉化的歷程。要能夠轉化有兩種不同的方式或層次,假設絕大多數都來自經驗的話,轉化可能不夠多,我會說它是「描繪」(illustration),彷彿只是在描繪人生給大家看,呈現你對人生有什麼瞭解,純粹給大家看發生什麼事。這樣的轉化還不夠深,只停留於描繪的層次。然而你也可以發揮絕妙創意,非常誇張地呈現,那就會是「過度表達」(overexpressivity)。而介於描繪跟過度表達的中間,就是我們要創作藝術的地方。

 

一是故事,二是主題,這是劇本的層次,但這兩者要分開。當你有了劇本,有一個好的故事,主題則可以透過故事好好傳達,這就會成為你的資產。而這當中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架構」,你必須要找到架構,而且這個架構要有意思,從而帶來更深的意義、引發更深的情感,同樣的故事會因為有了架構,進到另外一個狀態。而在故事、主題之上的第三個層次,我們把它稱為「風格」,它其實就是所謂電影藝術的獨特語彙(specific language of cinema),也正是我們拍電影真正在拍的地方。

 

專注於從一顆鏡頭到下一顆鏡頭 對比與和諧的巧妙應用

這當中有個重點,就是「獨特的」(specific)這個詞。當透過電影來傳達一個故事的主題之中的情感與意義,這個電影是否偉大將取決於什麼呢?會取決於你能否創造出情感,而這個情感是透過電影獨有的語彙所創造的。這個情感不是泛泛的東西、不是平常有的東西。我認為當今大概九成的電影都只是描繪,並沒有電影的語彙。他們可能有電影的技巧,用很好的技術說故事,當然也有意義,但卻欠缺了某種特質,也就是電影的獨特語彙。比如,你看到電影的某一幕,你感覺得到的感受不是劇場、歌劇甚或其他藝術所能夠帶給你的,那是只有電影才帶給你的感覺,那它所使用的就是電影獨有的語彙。

 

今天,我並不是要談故事或主題,我想跟大家談的是風格,也就是電影的獨特語彙。每種藝術都有它獨特的素材或特質,藝術家要專注在這個領域的獨特之處進行創作。比如畫家,他們的特定素材是什麼呢?是「光線」。因為光線會讓我們看到顏色,以莫內的畫舉例,他畫相同的風景,在一天當中的不同的時刻一畫再畫,而不同時刻有不同光線,早上八點的藍跟晚上七點的藍不一樣,畫家處理光線,這就是繪畫最獨特的地方。

 

那電影最獨特的地方是什麼呢?對我來說,電影的素材就是「從一顆鏡頭到下一顆鏡頭」,這就是電影要聚焦之處。透過鏡頭銜接下一個鏡頭來說故事,90%的電影都是這樣,這也沒問題,但就是單純地透描繪。但若能讓鏡頭與鏡頭的銜接,產出不一樣的東西,那我們用的就是電影的語言。而當我們說一顆鏡頭到下一顆鏡頭,也就是「剪接」。剪接可以說是電影語彙的核心。但假如你到了剪接階段才開始尋找電影語彙,也就是說片子都拍攝好了,把素材集結到剪接室再將它變成一部電影,一般來講,這不會是優秀的作品。我們要從現場拍攝階段就先有鏡頭到鏡頭的概念,電影就是由非常多的鏡頭組成,從鏡頭到鏡頭,就是電影藝術的核心,很簡單吧!大家都可以拍片了,非常單純吧!總之,拍電影必須聚焦在這件事情之上。

 

而你要相信有了劇本,你就有了資產,這個資產它可以有好的故事、好的主題,故事與主題彼此間可以合在一起。在實際拍攝時,劇本經常是死的,開始拍攝時要去賦予它生命,才有辦法成就一部電影。對我來說,劇本永遠沒有完成的時刻,它永遠可以改變,即便在拍攝時也會改變。在我的電影中,總會有些場景是原本劇本沒有的,但在電影本身很清楚可以看出來。假如我在劇本裡寫下來,這個劇本可能就行不通;但實際在電影當中,那一幕又可能成為很重要的場景,這就是拍攝時的即興創作。

 

有時候我去拍某個場景,但後來又決定不拍了,原因是我可能已經拍了四週,對於這部電影更瞭解了。我能逐漸看到這部電影將會長成什麼樣,而原來在劇本裡也許覺得最重要的一幕,現在也變得不再那麼重要了。反而是另外一個場景或畫面變得重要了,我會因此去做改變,有時候那可能就成了電影當中最重要的場景。有時候,我們也得跟製片討論。要去拍你想拍的,而不是因為劇本已經寫下來的場景就非拍不可。當你覺得它不再重要的時候,請把它刪掉,不要當成備案,或想著之後也許在剪輯室用得上。

 

我一再強調的,最重要的是專注、聚焦在一顆鏡頭到下一顆鏡頭,在現場一場戲拍攝完後,我會跟場記坐下來,請他/她用手機拍下這場戲開始及結尾的鏡頭,並把這兩個畫面列印出來,附在場記文件中。因為過幾個禮拜之後,我可能才會拍攝這場戲之前或之後的場景。這樣我就知道這個畫面是怎麼開頭、如何結尾,才能決定我要如何把之前跟後面的段落做連接。對我來說,必須精準到這樣的程度。

 

那麼,從一顆鏡頭到下一顆鏡頭有兩種方式,第一種是「對比」,第二種是「和諧」,什麼意思呢?所謂的對比,比如這一顆鏡頭是暗的,到下一顆則是明亮的;又或者這一顆是冷調,到下一顆鏡頭變成暖色調;也有可能是這顆是特寫,對比下一顆是廣角。如果你知道如何從一顆鏡頭到下一顆鏡頭應用對比,這樣就會很有意思。因為,觀眾會覺得有事情發生,好像心裡會感受到一種震盪,或者有點震驚,甚至令人興奮、令人期待。

 

有時候,從一顆鏡頭到下一顆鏡頭要是和諧的。和諧的意思很單純,就是說我們只改變畫面中一到兩、三個元素,比如它可能一切都是灰暗,但只有有些部分可能有一點對比。其實以上就是我所瞭解的電影,問我要怎麼拍電影,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了,這可不是在開玩笑。

 

電影是一種化身的藝術 表演只需在鏡頭上充分地表達

接下來想跟大家分享的是,要選擇你的創作派系,我們可以宏觀地看這件事情。所謂派系指的是,假如你是畫家可能會說我是跟這位畫家、那位畫家是同一派;音樂家也會有不同派別,導演也一樣,大家要去選擇屬於自己的那一派。舉例來說,有兩種類型的導演,一種是對於現場的設定(場面調度)感興趣,另外一種導演則聚焦在演員身上,透過演員來幫助他呈現真實。

 

聚焦演員的這一類導演,從演員身上看到很優秀的演出,將演出捕捉下來並剪輯出好結果,這會是一類。而我是屬於另外一類,所謂現場設定(場面調度)的導演,你必須對空間有概念,你要很喜歡這個拍攝現場——有了這個現場,就會產生要如何拍攝畫面的概念。假如沒有看到現場,我是不知道要怎麼拍攝的。一般來說,我在拍攝之前不一定會先做準備,因為在我親自看到現場之前,我都還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拍攝。當我實際到了拍攝現場,看到演員穿上戲服、化了妝,看到整個現場的感覺、燈光、美術,這時候我就知道要怎麼拍這一場戲了。

 

我會多方探索那個空間,也喜歡看到演員、還有攝影機的移動。這其實很複雜,但都有意義,也必須要有意義。那可以讓我們在物理上感受到那個現場,而不只是在心裡或腦袋中想而已,是實際透過身體可以感受,因為電影就是一種化身的藝術(art of incarnation)。意思是,我們把概念、對白放到演員身上,演員透過實際的演出,那是一種身體的藝術。在這之中很重要的是,我們看演員身體如何移動,同時,演員自己也必須是有意識的,需要有所謂「電影的動能」,不只是表面上理解這個戲,而要有一種實際上的參與跟投入,這也正是我非常喜歡電影的部分。

 

我常把電影當成音樂看,電影需要有音樂的特性。但許多電影在音樂性上是死板的,場面中沒有任何的音樂,那對我來說是死的、不活潑的,或者說沒有生命力。我可以看著故事,然後相信這個故事怎麼進行,但實際上並沒有感受到它的音樂性。電影需要像樂曲般,我認為這也是電影當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許多優秀的電影沒有音樂性,但有些優秀的電影就有音樂性。

 

接著給大家看一個電影片段,就能理解我所說的場面設定(set the scene)是什麼意思。這是《戲夢巴黎》(The Dreamers,又譯《巴黎初體驗》)的片段,請大家先看這一個男孩騎機車載另一個男孩回飯店的戲,待會我們來討論怎麼導演(貝納多貝托魯奇 Bernardo Bertolucci)設計這場戲。

 

(播放《戲夢巴黎》片段)

 

這是一部很棒的電影,還沒看過的朋友應該去看一下,在這當中可以學到很多。剛剛那一幕,大家是否可以明白我所說的場面設定?我們看到一個男孩載另外一個男孩,其實他可以直接載到飯店門口,但導演不這麼做。車子得在這邊就要停(離飯店門口還有一段距離),然後另一個男孩下了車,再爬樓梯上來,這個攝影機的角度很有趣,接著我們看到他的特寫,兩個男孩一邊對話,攝影機再繼續跟著他們移動……。這整段戲給我們一種青春、充滿活力的感覺,而這個電影的主題講的就是青春的樂趣、年輕男女發現愛、探索性、探索友誼。因此這種年輕的感覺必須在電影語言中呈現出來,像我們剛才看的這場戲,畫面不斷移動又很有意思。你當然也可以把鏡頭擺著都不動,讓觀眾看到一個人騎機車把人載過來;又或者你可以只是跟著人物移動鏡頭讓他持續佔據畫面之中…….。但都不是,導演選擇用了更有趣的運鏡,讓戲更有活力,更有一種年輕人的青春感,這個電影語彙非常強烈,並且是有意義的。我們可以想像,這是導演過來看到場景是這樣,便決定這樣拍。這就是我說的設定場面,它非常有意思。我們再看一次。

 

(播放《戲夢巴黎》片段)

 

你們看,他真的可以直接送到門口就好了。這就是我所謂的場面設定,它可以很細膩,有電影的語彙,有電影的生命力跟活力,也因此讓這個戲很美。我以前曾經舉辦工作坊,指定年輕導演拍同場戲,結果拍出來都是相仿的靜態鏡頭,可能中間有些人物動作,我就說「拜託,大家!這些電影是同一個人拍的嗎?」重點是什麼呢?「表達」。就像前面所說,導演可以分成兩種,有一種導演跟演員共事時想要帶出真實感,但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他們表達就夠了。

 

我在拍法國演員奧黛莉朵杜(Audrey Tautou)時,有一場戲是聖誕節一家人最後一起吃飯,因為隔天女兒就必須要離家成為修女,母親很難過。我們的戲是母女在餐桌上彼此凝視。當時我需要拍一個母親的特寫,我就跟奧黛莉朵杜說,我現在會開始拍,你需要多久時間就花多久時間,這個鏡頭我們要拍多久就拍多久。後來就開始拍,到某個時刻我喊了cut,然後奧黛莉就生氣地問我為什麼停在這裡?她覺得自己甚至都還沒有開始表演。我就說:「奧黛莉呀,我在監控螢幕上看到的已經很棒、很厲害了,妳想要再拍一次嗎?」她才回應我說:「不要開我玩笑,我知道如果你覺得夠好,那就夠好,我們不需要再拍一次。」

 

因為我不需要演員用力表演,試圖找尋對他/她而言真實的東西,只要在鏡頭上的「表達」夠充分,那就行了。我不會去強迫演員,要他們掏心掏肺、掏任何東西出來,或者要求他們找過去痛苦的回憶,來滿足某一場戲的要求。也許演員自己就會這樣做,我並不曉得,但只要畫面上的「表達」充分,對我來說就夠了。

 

有一段約翰休斯頓(John Huston)跟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在拍攝《亂點鴛鴦譜》(The Misfits)時的有趣對話,有場戲是夢露必須過馬路,她就跟導演約翰討論她覺得適切的演法,她覺得要想一下她的父親,因為她們父女之間的關係並不好,然後這樣走過去……。導演聽了之後告訴她「夢露,你就過馬路就好啦」。藝術表達自有一套邏輯,它不只是單純呈現人生,不是實際拍人做愛就叫真實的性愛場面,不是這樣的。要靠假裝呀,一切都是假的。我們要呈現真實給觀眾,那麼究竟要如何達到真實?我認為就是當你善用電影語彙去表達的時候。

 

導演的道德觀點 藝術從不讓觀眾有選擇餘地

故事──發生什麼事?

主題──故事的重點是什麼?

風格──它究竟說了什麼?

 

你拍出自己所知道的意義與故事.但它究竟說了什麼?也就是它必須能夠喚起什麼。電影講的不只是故事、主題本身,它透過故事訴說了人生或導演對於人生的看法。電影究竟訴說了什麼?在這樣的層次中有一點很重要,就是導演的「觀點」。不只是看導演如何選角、如何透過角色來說故事、如何傳達特定的感情,故事的本質會帶給你某些感覺,而這取於決導演呈現的方式。在一場戲當中,導演可以呈現出觀點,這部電影的「道德觀點」。

 

接下來要給大家看一部電影的片段,這是1960年代的電影,是義大利導演Gillo Pontecorvo所拍的《零點地帶》(Kapò),電影中有個跟拍鏡頭,後來非常有名,因為那時還是影評人的法國新浪潮導演賈克希維特(Jacques Rivette)看到這段影片時評論,電影不該這樣拍,這是一顆色情的鏡頭,它在道德上是醜陋的,他認為不可以這樣拍。為什麼呢?

 

這部片講的是集中營處決猶太人的故事,當中有個女性角色為了存活下來必須跟敵方合作。到了這場戲,她很有罪惡感,決定撲向通電的電網自殺,她也就在那裡死亡了。導演讓鏡頭向她的臉推進,從道德上來說,我們要去尊重角色,當某人在受苦的時候,不能去特寫她的臉部和淚水,這是不道德的。畫面中用了特寫、也用了推軌,當然這麼做不會被禁止,但是要有好的理由。藝術中要怎麼做都可以,你可能會說「我不是很有道德的人,我覺得一切都很糟糕,因此選擇用這方式去傳遞我的觀點」,這也無妨,重點在於要有觀點。我們現在來看一下導演在同樣狀況,如何化解這個問題。確實會需要特寫,可是要如何拍到這個特寫?

 

(播放《零點地帶》片段)

 

賈克希維特說這很猥褻,不應該這樣拍,這是禁忌的,但其實我喜歡。做為藝術家,我們思考的方式要比較極端一點,不能瞻前顧後,我們得要做出選擇,因為藝術它從不讓觀眾有選擇餘地。在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繪畫前面,它不會問你是否會被這樣或那樣感動,並不會。它就是直接觸動到你的內心,畫面一直烙印在你心中到你死為止,事物的形狀、血肉的色彩,要記得藝術就是這樣,而藝術家的重大責任就是創造優秀作品給觀眾,因為觀眾沒有選擇,他們看了就成定局。觀眾如果覺得很好,那就是很好,如果觀眾接觸之後,覺得如果這部藝術作品是有毒、負面的,那他也會吸收進去。

 

接下來我要以黑澤明《生之慾》(To Live)其中的片段繼續舉例。這部片的問世時間比起《零點地帶》早了幾年。直覺來講,很多電影導演會避免這樣的做法,大多數時候,他們會選擇跟受難的角色保持一點距離。但在本片中,導演選擇直接面對這樣的議題。近年有一部日本電影《淺田家!》(The Asadas)我滿喜歡的,但對我來說當中有顆鏡頭是不合適的。電影講一個攝影師去拍攝很多家庭,那個場景應該是被攝的孩子有癌症,片中的攝影師主角拍到他們一家躺在地上,鏡頭高高地從上面拍攝,然後看到主角被這個現場所觸動,攝影機繞著他、非常近直到他的眼淚掉下來……。我認為這是不可接受的,這樣做太過誇張,它並不是真實的情感,我們要找到別的方法拍這樣的特寫來傳達感受。

 

回到我要給大家看的《生之慾》片段。這段說的是,一個老人在醫院聽醫生告知檢查結果,在候診室時有個人跟他說,如果醫師告訴你「不能吃這個、不能吃那個」,沒關係,表示你還有時間,你可以回家再活個一、兩年。但如果醫師跟你說「你什麼都可以吃,回家吧!」意思是說,你時日不多了,可能只有三個禮拜就要過世了。當這個人在講話時,那個老人就很害怕,因為他想起醫師跟他說了什麼,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所以這一刻我們必須要尊重這個角色,不能夠再特寫他很害怕,我們來看黑澤明怎麼樣解決這個問題。

 

(播放《生之慾》片段)

 

這是一部很棒的片子,大家都應該要去看。這就是黑澤明如何解決問題的範例,它很單純,但你要去思考,要告訴自己,這場戲需要特寫,但我要如何拍到?你必須正視這個問題、得去思考如何化解,有的時候會得到很棒的結果。再來給大家看下個片段是我自己的電影《愛是永恆》,我如何克服上述問題。先跟各位說明一下這場戲,這是一個母親收到兩封信通知她,她的雙胞胎在戰爭中都戰死了。這位母親很激動,我知道需要看到她讀信激動的樣子,那我要怎麼樣拍特寫呢?我們一起來看。

 

(播放《愛是永恆》片段)

 

這部片的攝影是李屏賓。在此我們讓角色自己進入景框,而不是鏡頭主動去探求角色的痛苦,那就沒問題。這邊是我所謂的場面設定,讓畫面饒富趣味、層次豐富並具有多重意義。她朝向鏡頭而來,設定很重要。我們看到一個受苦的人,我直接往她臉上拍,為什麼我這樣做?因為要去架構整個脈絡,我希望這場戲是在一個能夠傳遞出原始感受的場景,彷彿這樣的痛苦,打從人類存在就有了,一切都得非常的原始。這背後的概念,是我之所以喜歡藝術的部分,也就是法蘭西斯培根所說的「事實的殘酷」(the brutality of the fact),而我們就讓它殘酷地呈現。

 

在這場戲,我先稍做醞釀才進到這個畫面,接下來突然看到主角痛苦的特寫,我覺得是個挑戰,因為其他時候我可能並不會這麼做,可是這邊我選擇用特定的方式來呈現,想呈現的是它原始的情感。接下來分享的這一幕來自《挪威的森林》(Norwegian Wood),也是由李屏賓擔任攝影指導。這場戲是直子過世後,渡邊在海邊哀悼。

 

(播放《挪威的森林》片段)

 

大家瞭解嗎?這就是我想要嘗試的,也就是說我必須要仔細思考,而不是在現場靠直覺去做。你可以有很好的直覺拍出很棒的電影,甚至拍出傑作,但下一部片可能就不行了。只仰賴自己的直覺是不夠的,你必須瞭解電影獨特的語彙,就算拍出不好的電影,但若對電影語彙有認知,至少不會犯錯,重點在於如何透過電影語彙帶出觀點給觀眾。

 

【導演】陳英雄  【導演】陳英雄

 

電影音樂使用的三個層次:播種、滋養、收成

接下來想跟大家分享的是如何在電影當中運用音樂?我有些自己的想法,但這邊要再說一次,跟大家分享的是對我來說有用的做法,大家還是要自行考量是否適用在你的作品。

 

我對使用音樂的理念是,你可以用音樂來「播種」,像是把種子放進土裡,讓種子萌芽,這是在電影中第一種運用音樂的方法。你也可以三種方式(播種、滋養、收成)都用上,比如《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用了The Doors的〈The End〉這首歌曲開場,它就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你會進到某種心境之中,也瞭解了這部電影接下來大概會發生什麼事,它似乎也在向你承諾,這會是部壯觀、驚人的電影。那做為導演,你必須守住這個承諾,讓觀眾做好準備。或者像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的電影《蠻牛》(Raging Bull),一開始我們可以看到拳擊,接著有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的慢動作,有歌劇式的音樂,如此一來,馬上知道這部電影會有什麼樣的氛圍,要講是義大利裔美國人的故事。通過音樂編排,這一切都到位了,而且非常美,這也是一個很棒的承諾,告訴你接下來電影會提供這些。透過音樂來做準備,剛剛講的兩個例子《現代啟示錄》跟《蠻牛》,都是很好的準備方式。

 

再來,還有保羅湯瑪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的《黑金企業》(There Will Be Blood)開場,簡短有力的音樂就提示了它將在哲學層次進行討論,不只是簡單的劇情片而已,而是有更高的層次,這也是一個承諾。大多時候,我們對音樂的使用是在第二個層次——滋養、維繫情緒。有時候是專為電影所做的配樂,你會聽到同樣的音樂,同樣的主題不斷出現但有些變奏。比如有感動的地方,或者當中有些特殊的時刻,它可以透過音樂來醞釀、維持那個當下的情緒。而最糟糕的方法,是用音樂來創造情緒,永遠都不應該這麼做!

 

第三個層次是最困難、也是最高的層次,就是你先創造出情緒,接著在那之上加入音樂,而這時的音樂會是像收成一樣,協助電影觀眾撿拾、收穫在觀影中產生的情緒,這時音樂扮演的角色是確認觀眾所感受到的情緒跟情感,猶如觀眾靈魂的一部分,原本隱而未現的。這時音樂所帶出來的是觀眾內心最美的部分,好像電影跟觀眾達成了共識,認同這一幕、這個片刻實在太動人了!這就是在電影當中運用音樂最高層次的做法。我們敏銳地帶著感性去看待音樂與其他聲響,或與人聲之間的互動要怎麼處理。電影當中最美的其實就是有好的音樂,適切地搭配上演員的聲音,這是很不可思議的,我們要有這樣的敏銳與感性。

 

如果你喜歡一部片子,那至少要看兩次以上。其中一次看的時候不開聲音,這樣大家就可以理解我剛所分享的,一顆鏡頭到下一顆鏡頭是否有趣。它如何呈現故事?鏡頭之間有沒有對比?有沒有和諧?還是都沒有,它只是很隨機地呈現,至少有一次是要看這個部分。第二次觀賞,則是把所有畫面先排除,純粹聽聲音,在心中再看一次這電影,就會知道某處音樂與聲音結合在一起也許不錯,有柔和的感受,又或者發現這樣子好像感覺不太對……。這些都很重要,你必須要一再重看。

 

接著我給大家再看一些段落,但請大家把重點放在音樂上。最重要的是先創造出情感再把音樂帶進來,而最困難的一件事情是處理音樂時,當你用了同一段音樂,讓它貫串好幾個鏡頭,而這些畫面都不一樣,那麼音樂要如何用在這麼多不同場景當中呢?

 

我要跟大家談的,跟你們在電視劇常看到的並不一樣,有些戲劇可能下了音樂,然後看到第一個角色做這件事情,另外一個角色做另外一件事情,接著又是第三個角色在做第三件事,我並不是在講這種,它是不一樣的狀況。我想要說的是從一顆鏡頭到一顆鏡頭,有的鏡頭是移動的,當然也有靜止的鏡頭。如果在某個當下我需要鏡頭靜止不動,那得在事前做很多準備,讓這個靜止鏡頭穩定,比靜止更靜止,不只是靜止而已,要非常、非常的靜止。那不是彈指可得的事,我們必須打造,藉此獲得觀眾最大程度的注意力。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必須事前做準備,我的做法是先堆疊很多移動鏡頭,然後嘎然而止。透過這樣的對比,靜止的鏡頭能達到最大效果。

 

就像前面所說的,永遠要記得「對比」這件事。對比可以說是電影的血脈,「和諧」的鏡頭組合更不容易,效果有時候可能太柔、太軟,但對比是很有能量的。我喜歡的做法是從鏡頭到鏡頭之間,讓觀眾感受到我的刀很銳利,當畫面剪輯在一起時,那一刀非常銳利,而不是單純穩定流暢地行進。這時就要想辦法創造強烈對比,鏡頭就會有很強的力道。當觀眾感覺想再繼續看下去時,俐落地切斷,那個銳利感反而更強烈。

 

藝術不只來自於靈感 諸多精準計算蘊含其中

創造藝術不只來自於靈感,還要有很多精準計算,一切看起來自然、簡單,但其實涉及很多計算。你不能單憑靈感或直覺。憑直覺也許可以拍出一到兩部好片,或者第三部,但接下來可能就很糟糕,可不能拿沒有靈感當藉口。我們必須聚焦在對比還有和諧(也就是電影語彙),才有辦法拍出好的作品。

 

我們來看《挪威的森林》的一段聲音跟鏡頭的對比。這當中有個畫面很重要,是小林綠打給渡邊徹說她父親死了,非常重要的一刻。我希望讓這個畫面非常靜默,高品質的靜默,也就是非常非常非常的靜;因此我的對比是在這之前必須要有很多吵雜的聲音。其實很簡單,明天你們拿著攝影機就能拍電影了,就這樣做,很簡單的。

 

(播放《挪威的森林》片段)

 

大家看到兩個空間的對比,一個是明亮的,一個是黑暗的,這就是我說的對比,這樣子會更鮮明。而從這邊到下一個鏡頭是很和諧的,但同時又有對比的元素。當我們講到和諧時,就是想維持這種感受,聲響方面保持靜默,但畫面裡的明亮與黑暗,顏色的冷暖是充滿對比。透過聲音的靜默,讓這組鏡頭維持和諧的感覺。這就是電影的樂趣,很明顯地直接給觀眾除了故事、主題之外的東西。這個在露台上的推移鏡頭,就和剛才《生之慾》的鏡頭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我處理的方式不太一樣,大家看到了嗎?他臉上的光線對比更強烈了。但你必須有清楚明確的想法才如此調度,我所謂的設定就是這個意思。當影像有很豐富的層次時,我們就能做變化,讓它變得更有意思。

 

大家要一直想到對比,這很重要。假設打電話的這一幕用不同的方式來拍,可能就沒有那麼強的衝擊。同樣的,這場戲之前如果安排了別的東西,比如說明亮場景,就不會有那麼好的效果。在這邊我先讓前面很吵,後面才能夠感受到靜默。接下來也是談音樂以及鏡頭到鏡頭間的轉換,我們看兩者如何有效地創造對比。

 

(播放《挪威的森林》片段:學生在校內遊行,再到兩位主角散步)

 

請大家先聽前一場戲的音樂,我們加入很多的背景音,音樂其實聽得不太清楚,好像只是背景的一種聲音質地,它跟其他遊行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這就是我們可以運用音樂的方式。

 

接下來再給大家看的這場戲會用到音樂,而這裡的音樂運用就是在「收成」情緒。在此影像已經醞釀了豐沛的情緒,我們用音樂將它收割起來。雖然這段蠻長的,但我們要談音樂,必須用這種方式呈現,要有沉默、有不同的東西鋪墊,最後當音樂出現的時候才能夠感受到它多麼有效率。接下來播的這一段比較長,但也是電影中最重要的戲之一,在這場戲觀眾首次得知直子內心的問題。

 

(播放《挪威的森林》片段:在草原渡邊跟著直子一直走)

 

這個片段很長,我們要如何讓渡邊的心情、感受或思緒,在這場戲中一直維持?從他跟著直子一直走,到後面他跟綠再相遇。這邊的重點是音樂跟聲音,以及如何去處理靜默,用中間穿插的靜默來維持這種感受。大家可以看到,渡邊跟直子在走路還有說話時,背景有音樂,而這個音樂穿插在不同場次,特別是在帶有荒誕幽默的橋段,去呈現它的趣味但又有不同的戲劇層次,而這感受來自於這場戲之前的一場戲。配樂把前面的戲劇元素加到後續的這場戲當中,因而加入了另外一種層次,帶給觀眾特別的感受,無法用言語來描繪,它就是種獨特感受。因為如此具有戲劇效果的音樂,把前面的戲帶來的感受,延伸到接下來的戲當中。當這些感受集結在一起時,音樂彷彿將主角帶到自然之中,在那滿片綠意的景觀裡,就像是被拋入大自然當中一樣,這就是我說的第三個層次。

 

這想傳達什麼呢?我想傳達的是所有這些苦痛或戲劇化的經過,都能在自然中被療癒、被化解。而我的呈現方式,會賦予觀眾這樣的意義,即便角色沒有講出來,觀眾也可以接收到,就像在看法蘭西斯培根的繪畫一樣。當觀眾感受到了,接下來就要讓他們自己去解讀、消化這樣的情緒,並試圖理解。身為電影人,我確信觀眾會接收到這樣的感受,這是逃脫不了的,因為我們呈現作品的方法讓它清楚明確地存在著。

 

那個直子在講自己問題的長鏡頭,在劇本中渡邊跟直子就是坐在某處,倚靠著樹坐著而渡邊聽著直子說。但實際拍攝的當天,我發現這樣不太對勁,就覺得應該要像現在這樣邊走邊說。我便請了助理到邊上去測量距離,可能有110公尺左右,而我希望有軌道能移動跟拍。這其實很難做到,我們本來要用的軌道根本沒那麼長,為了要如此拍攝,還得再等兩天從東京運軌道過來。

 

但是我很清楚,如果他們坐在那邊講話,就達不到我要的效果。這是我讓直子去表達她的憤怒的一種方式,看到兩個人走路,進行沉重又漫長的一段對話,透過呼吸都能感受到她的憤怒,這樣的表達就夠了。因此她不需要太多表演去呈現她對於問題的憤怒,我讓演員持續地走路,加快速度,就足以達到效果。

 

【學員提問】

Q: 剛才提到的對比和影像的音樂性,拍攝時你是否會思考畫面的長短,比如鏡頭到鏡頭間,這顆要比較長、那顆比較短?你會寫劇本時就決定,或者在拍攝現場甚或更之後再處理?

 

陳英雄:寫劇本的時候我還不會去想這些,一定要有了場景的畫面,不然我不知道要怎麼拍,都是到現場實際拍攝時才會知道。我在拍攝時,會去做我感覺對的事情、對的節奏,如果說一切感受都很好,那就是對的。對或不對是馬上可以感受到的,當感覺到位時,表示一切看起來都很有意思,沒什麼不好玩的內容。到剪接階段,當畫面跟畫面接在一起,就會行得通的。

 

我們在拍攝的現場,其實要懂得鑑別節奏、知道這樣好不好,而這種欣賞其實來自於我們的感性與眼光。這不是一蹴可幾的,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長時間的養成。當我們去看電影、博物館看展、聆聽音樂,或是觀賞繪畫,這些都可以培養我們的感性及眼光。在拍攝的時候,就要仰賴自己的感性,猶如某種直覺,你會知道那是不是沒有問題的。其實並沒有什麼規則與公式,就是你的感受,還有你在現場拍攝現場所看到的,而不是一個標準流程或檢查清單。

 

Q:您自己也擔任編劇,那麼在劇本創作階段是否就會考慮到對比跟和諧的部分?會先做註記嗎?

 

陳英雄:當我知道某個對比會賦予故事意義,就會在劇本當中描述,如果沒有的話,通常不會寫下來。寫劇本時,基本上就是把故事跟主題處理好,看兩者之間怎麼協作,僅此而已。思考場面的設定,場勘就很重要,那時候就要有概念,在勘景時我想找到是,在場面調度能有多種可能性的場景。

 

Q:我們剛剛所看的《挪威的森林》,我注意到了三段音樂,是否可以再多分享您對音樂安排背後的用意?

 

陳英雄:三段嗎?其實我並沒有這樣去區分。當你想要拍這樣的長鏡頭,必須仰賴演員,由演員控制節奏,你必須信任他們。我所能做的,比如說要求演員,話不要講太快、走快一點這一類指令,我對他們的要求只有到此,接下來就交由他們來處理。因此我並沒有在心裡想這段要到哪裡結束,這是留給演員發揮的,他們完全可以自由發揮。身為導演,你必須仰賴這些工作夥伴的才華,必須要善用他們,把他們所有的優點表現出來、帶出來,你要做的是給他們清楚的框架,接著就在這個框架裡,讓他們有自由發揮的空間,也許就可以為你帶來許多像剛剛那場戲一樣的成果。

 

像這場戲的成就得歸功攝影師李屏賓的運鏡,非常棒!他不喜歡用變焦鏡頭推進或拉遠,當時我給他一顆變焦鏡頭,雖然他當時不喜歡,但這部影片成果很棒,後來他似乎喜歡用變焦了(笑)。你必須要把人放進對的框架、對的情境裡,就會有非常美麗的事情發生,而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如何調整焦距,接近演員、再拉遠,這就是李屏賓厲害的地方。

 

【結語】

陳英雄:如果想拍電影,你必須要很勇敢,因為這一路很漫長,從開始準備到喊action那一刻,你就要勇敢、堅強、不放棄。你必須專注在電影的獨特語彙上,就是這麼簡單,沒有那麼複雜。拍攝時你要很勇敢地說:「我要做以前沒做過的事!」那可能很危險,不知道是否行得通,但就是得去做,因為如果我不去做,這樣的作品就永遠不會存在,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拍電影。我總是說,如果有選擇的話,選最艱難的那個決定,那你就不會有遺憾。當你選擇最難的,便會有很多想法,那些想法會讓你的作品有更高的品質,這些就是我想與大家分享的。

 

【導演】陳英雄  【導演】陳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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