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KITANO Takeshi
2023-12-06

【導演】北野武  【導演】北野武

 

北野武,導演、編劇、演員。從大學輟學逃家,於脫衣舞劇院當電梯小弟兼喜劇學徒,其後以肆無忌憚的雙人漫才成為家喻戶曉的綜藝諧星與主持人。1983年以大島渚執導的《俘虜》躍上大銀幕,1989年初執導演筒的《兇暴的男人》即榮登電影旬報年度十大影片,再以《那年夏天,寧靜的海》勇奪藍絲帶獎最佳影片及導演,戲謔更顯諷刺,殘忍更見溫柔,於極致反差中將人性宿命赤裸呈現。曾三度入選坎城影展,六度入選威尼斯主競賽,以《花火》、《盲劍俠》奪得金獅獎、銀獅獎最佳導演,是日本當代最具國際影響力的殿堂級導演,更是集畫家、作家、詩人、評論家於一身的傳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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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3年 11月23日(四)16:40 - 18:00

地點:MUVIE CINEMAS

講者:北野武 KITANO Takeshi

主持與談:侯季然

口譯審稿:張克柔

文字記錄:林子翔

攝影:蔡耀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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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季然:大家好,很榮幸今天來擔任主持與談人。其實今天的問題都已經翻譯好給北野武導演了,但是剛剛跟他聊天的時候,他說問他什麼他就答什麼,每次回答的內容都會不一樣,所以今天我的任務就是希望他可以放飛自我,講越多越好,相信他會講出很精采的內容。那我們歡迎北野武導演。

 

北野武:首先非常謝謝金馬影展邀請我來擔任大師課的講師,因為我在日本影壇是個被討厭的問題人物,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分享一些對大家有用的知識,但是很榮幸能夠受邀。

 

四格漫畫的起承轉合 漫才帶給電影的精準節奏

侯季然:今天的提問會以電影的創作跟製作為主。第一個問題想請問導演,你在題材的選擇上面,有非常個人的作品,例如《菊次郎的夏天》、《壞孩子的天空》等,也有改編歷史故事《首》,讓你想要拍一部電影的念頭是從哪裡來?怎麼選擇題材?

 

北野武:當我覺得某一個想法,能夠發展成像報紙上面的四格漫畫一樣,有起承轉合的結構,我就覺得可以拍成一部電影了。靈感的來源有很多,譬如看到一則很有故事性、很適合發展的新聞事件,我就會把它寫成劇本大綱,再看看有沒有發展的機會。不過大部分還是像剛剛說的四格漫畫理論。

 

侯季然:導演也會自己寫劇本,在寫劇本的時候是什麼樣的狀態?寫一個劇本需要花多久時間?

 

北野武:我覺得編劇就如同前面提到的四格漫畫,要有起承轉合,所以我在思考故事時,會有一個比較大的架構,然後在腦中浮現比較重要的場景或類似分鏡的畫面,接著再慢慢針對這個故事的想法、橋段、情節等增添血肉。不管是在錄製電視節目還是在跟朋友出遊的時候,都會把筆記本帶在身邊,想到什麼就寫上去,漸漸地讓故事成形。如果有一個禮拜左右的時間,差不多就會有劇本的雛形出來。接下來我就會召開劇本會議,找工作人員討論。跟工作人員說明的過程也有助於我釐清思緒,再重新梳理一遍故事的架構。然後在劇本寫到大家都覺得夠好之前,我們會開多次劇本會議。但是每次開會我講的內容都不太一樣,工作人員都有點吃不消。(全場笑)

 

侯季然:導演從第一部作品開始風格就非常鮮明,常常在濃烈的戲劇當中,突然有中斷或疏離的時刻,甚至有時候會在觀眾很入戲時插入幽默的情節。請問導演對作品的情境或敘事節奏,例如招牌的疏離跟幽默、定鏡、忽然的無聲等,都是怎麼樣設想出來的?

 

北野武:我認為導演就是觀眾的代表,所以我會做為作品的第一個觀眾來檢視自己,有些戲會不會太殘酷,會不會看不下去,然後盡量發揮,拍到不超過自己底線的極限。當然我在拍戲的時候,也會考慮很多客觀的因素,譬如拍攝預算、當下的身心狀態或是在日本演藝圈的地位等,這些也會影響到作品風格。但是我認為最好的方向,還是身為觀眾有沒有辦法享受這部作品。

 

侯季然:北野武導演在第一次擔任導演之前,就是很成功的主持人跟演員,這些經驗對導演這個角色來說有沒有什麼幫助或化學作用?

 

北野武:電影是一門綜合的藝術,涵蓋了多元的層面,不管是音樂、視覺、文字或演員的表演等,當然搞笑、幽默的元素也包含在內。不管是以前在小劇場表演的搞笑漫才,或是在電視上的唱歌主持,全都涵蓋在電影需要的綜合藝術當中,所以這些經歷對我拍電影都相當有幫助。不過還是會有一個問題,當我剛開始拍片的時候,明明是黑道片,在很嚴肅的槍殺場面,因為我有搞笑藝人的身分,所以觀眾看了會笑。但是我現在比較少在電視上搞笑了,所以大家現在看電影比較不會在非預期之處笑出來。

 

侯季然:接下來我想追問一下,北野武導演在拍電影之前也是很成功的漫才師,漫才是很獨特的藝術,導演也是其中的佼佼者。請問表演漫才的經歷,對拍電影有沒有什麼樣的幫助?藝術性有沒有共通的地方?

 

北野武:漫才是日本的雙口相聲,在美國也有一些歌舞秀的中場表演,會出現類似日本漫才的形式,但是大多是像艾迪墨菲那樣的單口相聲,雙人的組合比較少一點。不過在日本,雙口相聲,也就是兩個人組合的漫才,工作機會比較多,所以大部分的諧星會選擇雙人的形式。我覺得漫才跟電影的共通點,就是很講究節奏,日文稱為「間」(ma)。漫才的經驗讓我對抓節奏變得比較敏銳。以前用膠捲拍片的時候,一秒是二十四格,我們在剪接時會憑感覺修剪十格、十五格,這都是在一秒之內非常細微的調整。漫才也是同樣的道理,在搞笑時如果節奏稍微跑掉了,觀眾就會笑不出來;節奏在那個點上面,觀眾就會哄堂大笑。所以我覺得表演漫才的經驗,讓我在無意識之間在拍電影上,對節奏的掌握更加精準。

 

相信直覺的選角哲學 表演只有一次機會

侯季然:導演曾經在訪談中提到,你不試鏡演員,也沒有排練,請問導演是怎麼挑選演員的?什麼樣的演員會讓你有興趣想要合作?怎麼看待演員在電影當中的角色?

 

北野武:選角的時候,我最重視的是直覺。直覺會告訴我,可以讓這個人演演看這個角色。其實這部分跟男女關係蠻像的,當你遇到一個對的人,你也說不出來為什麼。如同這種男女關係的本能,有時候即使還沒有溝通或相處過,光是看第一眼就知道是喜歡還是討厭這個人。我蠻相信自己在這方面的直覺,不過相信歸相信,我也失敗過很多次就是了。

 

侯季然:接續演員這個話題,在拍攝現場,如果演員演出來的感覺跟你想像中的不一樣,你會怎麼溝通?如果在現場發現演員完全不適合,該怎麼辦?怎麼讓演員進入狀態?

 

北野武:我自己是漫才師出身,同樣的搞笑不可能重複兩三次,在劇場就是要把每場的客人都當作是第一次看這個表演,我也是第一次表演這個段子。對我來說,電影雖然會在事前先給劇本,但是表演是沒有第二次機會的。所以我拍電影的時候,基本上只拍一次,也沒有排練,直接正式來。當然我也會有沒拍好、需要拍第二次的時候,如果重拍的原因是演員的表演不如預期,那第二次我就會把攝影機轉過去一點,拍他的背面或後腦勺,盡量避開演員的表情。萬一第二次又失敗的話,我會把攝影機的位置改到側面,假裝拍一拍,但是我沒有要用這顆鏡頭。(全場笑)

 

侯季然:導演起用的演員類型很多元,像剛剛播映的《首》,很多大牌、知名的演員,但過去的作品也有像《那年夏天,寧靜的海》起用新人、素人演員,也有用過小孩子。導演在面對不同質地、經驗的演員們,會用什麼不一樣的方式引導他們?

 

北野武:不管是用無名、有名的演員都各有好壞。比如用素人演員的時候,有些人會因為沒經驗而求好心切,事先熟讀劇本、費心做足準備,但他表現的東西不一定是我要的。這時我會換一種溝通方式,引導對方做出我想要的感覺。譬如有一場戲,是一位素人演員飾演殺手,到一個廢棄的空屋尋找仇人,但是他演得太用力了,看起來很刻意,所以我在現場就騙他說換角色了,你現在不是演殺手,你是一個在尋找今晚過夜地點的釣客,看到這間空屋就進來確認一下屋內的狀況。後來他按照我的指示去演,感覺就對了,但實際上他在戲裡的角色還是殺手,我只是換個說法讓他不要刻意去表演。

 

再舉一個跟小孩合作的例子,我當時給他們一些零用錢,跟他們說現在去幫我買冰淇淋,然後就拍他們跑遠的身影,這也是跟劇情無直接關連的指令。如果跟比較有經驗的演員合作,譬如剛剛播放的《首》,裡面都是很有名氣的演員,有一些他們要死掉的戲但一直不死,該死的時候還在繼續演,曾經逼得我大罵「快死啦!」;不然就是好不容易要死了,演員居然給我往前走,刻意倒在鏡頭前面,又搞得我很火大。所以經驗值也是有好有壞,真的什麼狀況都有。

 

導演與劇組成員的關係 掌握暴力的底線

侯季然:導演現在累積了很多電影作品,有像是《首》這樣的大製作,也有跟北野組常合作的劇組跟演員。回到第一部長片《兇暴的男人》,這部片本來的導演是深作欣二,後來決定由你來接手,那第一次當導演到現場的時候,是用什麼樣的方式去跟劇組人員合作?有沒有跟現在不一樣的技巧?

 

北野武:《兇暴的男人》是我的第一部導演作品,它原本的導演是深作欣二,他在日本以擅長動作片聞名。當時深作導演想找我當男主角,一開始合作談得很順利,但是我那時電視台的工作很多,一個月只能喬出十五天去拍戲。深作導演聽了之後蠻生氣的,他說「你不能每天都來的話,我就不拍了」,因此後來深作導演就辭掉了導演職位。當時出品的松竹電影公司跟我提議,有沒有興趣自導自演,所以我就成為這部片的導演了。原本預計跟深作導演的劇組,直接轉來陪我拍這部片。可是那時業界有一些負面傳聞,說我一個電視藝人跑來拍電影不成體統,也聽到有人說絕對不會幫忙我。所以我在開鏡那一天,頭上戴了那種上面剃光只剩一把頭髮的武士假髮,手拿日本刀,身穿和尚袈裟,臉上戴著劍道的面具,用奇裝異服出現在片場。劇組所有人都嚇到露出驚恐的表情,覺得這個導演腦筋好像不太正常,如果不幫他的話這部電影會完蛋,因此劇組變得很團結,我也順便拍完了這部片。(全場笑)

 

侯季然:請導演談談電影拍攝現場的情形,譬如你會營造什麼樣的氣氛給劇組人員,讓他們把你想要的東西做出來?

 

北野武:日本的片場制度是承襲黑澤明、小津安二郎那個時代的傳統,就是導演至上,導演的指示就是一切,每個人都要聽命行事,現場拍攝也是很緊繃的狀態。但是我的北野組比較不一樣,我的劇組會覺得不能放著導演不管,大家要同心協力幫助導演才行,有點像在長照北野武的感覺。感謝他們啦。(全場笑)

 

侯季然:導演的片子有非常多定鏡、靜止的鏡頭,會先跟攝影師溝通視覺設計跟鏡頭的使用方式嗎?另外在拍攝之前,會先跟攝影師討論分鏡嗎?還是到現場才分鏡?

 

北野武:我認為攝影跟燈光是同組的,像夫婦一樣的關係。通常我拍電影是攝影指導先走一遍他希望的鏡位,然後側拍給我看,說明等一下會怎樣拍。我看了之後如果覺得可以,就會照攝影師的方案去做,如果我有其他想法的話也會提出,比如在哪裡停下來之類的。但偶爾會遇到我的要求太多,以致於攝影師無所適從,那我就會說不如定鏡別動了吧。也許攝影師對運鏡有很多想法,想多動一下,可是被我限制住了。

 

侯季然:在導演的電影裡面,暴力的展現是很著名的,但是這些動作並不會設計感很重,比較像是那種很日常的踹人,或是突然用頭去撞對方,都是感覺很真實的打鬥動作。像這些場面或動作,都是導演自己去設計出來的嗎?

 

北野武:一般拍電影都會有動作指導,但是我作品裡的拳腳動作都是我自己設計的,而且動作場面的攝影機會從一台變成三台。剛剛提到我的暴力場面很真實,但是我覺得大部分的人,其實都沒有親眼看過人被毆打或被殺害的現場。除非是經歷過戰爭的人,不然一般人在現實生活中不會目擊這樣的場面,看電影也許會覺得很真實,但是實際上也不懂何謂真實。所以我能做的就是設計影像,讓大家相信這些場面接近真實,但是會避開過度殘忍的呈現方式。就像前面提到過的,我會把自己當成觀眾,去掌握「暴力」的底線。如果我自己看了覺得還可以,頂多視覺上有點痛而已,那就會放行。但如果超過容忍的範圍,連自己都看不下去的話,我就會忍住,不會跨越尺度。

 

侯季然:導演在拍片的時候會考慮預算嗎?你跟出品方或監製方式維持什麼樣的關係?你覺得什麼樣的關係比較好?

 

北野武:我會把想拍的電影劇本給製片看,願意拍的電影公司就會拿得出預算,案子是他們自己選的,所以很少遇到沒有預算的狀況。其實我手上還有更多想拍的劇本,但可能卡在預算的問題,沒有公司願意買單,因此沒有機會拍出來。到目前為止我自己沒有什麼在預算上吃過苦頭,但也許在我身後有些人吃了很多苦頭(全場笑)。

 

【導演】北野武  【導演】北野武

 

剪接的因數分解 聲音與音樂對影像的輔助

侯季然:導演除了自己寫劇本之外還自己剪接,能不能談一下剪接的想法?怎麼看待剪接工作在製作電影裡所扮演的角色?

 

北野武:我在剪接容易去計較秒數,而且我偏好以奇數為單位去剪接,像1秒、3秒或5秒這樣加下去,不太會用偶數。如果用數學的方式去思考,1+3=4,4是2的二次方;1+3+5=9,9又等於3的二次方,只要用奇數的秒數就能累積出某個完整的次方。

 

我也常運用「因數分解」的概念,譬如犯人A要去槍殺三個人,我們叫它XYZ好了。如果用正常的想法就是AX+AY+AZ,要有A去槍殺每一個人的畫面。但是我會先用一個A持槍的畫面,然後再拍XYZ三個人的屍體倒在地上的畫面,這就用到了A(X+Y+Z)的數學公式。

 

還有一件我在剪接時比較注意的事,就是我會把沒拍好的東西想辦法剪掉。看起來拍很爛的畫面,我會盡可能在剪接時讓它消失。

 

侯季然:導演的電影裡常常不吝惜的有寂靜跟留白,在聲音設計的部分導演是怎麼想的?

 

北野武: 我認為世界上既然有默片存在,代表對電影而言聲音並不是絕對必要的。聲音要有輔助或幫影像加分的作用,不然我會盡量讓聲音不要打擾影像。不過我很講究一些音效,比如東西落地的聲音,或是槍聲、刀聲等,我希望那些聲音趨近真實,所以會讓音效師到美國,請他用拍攝時設定的槍枝型號做實彈射擊,把最真實的聲音錄下來。刀的部分也是一樣,盡量以真實的東西去收錄。不過在聲音這部分,原則上我還是會盡量減少,做到「聲音是影像的輔助」的概念。

 

侯季然:請導演接下來談一談對音樂的想法。導演長期跟配樂家久石讓合作,你跟配樂家是如何溝通的?是在拍攝之前就有音樂的demo,還是拍完之後再來想音樂?

 

北野武:剛剛提到的久石讓,我跟他在《菊次郎的夏天》、《花火》都合作過。當時我單純就是想要鋼琴曲,所以很具體地跟他說,我喜歡喬治溫斯頓(George Winston)的《Summer》,然後直接放給他聽,要求他幫我寫個類似的音樂,後來就有了《菊次郎的夏天》的配樂。這樣說出來,好像對久石讓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在邀約時有提出滿具體的指示。至於其他黑幫暴力類作品的配樂,我會請配樂家創作最不適合那場戲的音樂,用音樂製造出衝突的美感。但是因為我要求拿出最不適合的音樂,所以經常都沒用上,因為真的不適合。(全場笑)

 

侯季然:我想藉此再追問一個問題,在導演的作品《盲劍俠》的結尾,有一個盛大的歌舞場面做為結束,配上非常歡快、節慶般的音樂,那時候是怎麼思考這場戲的?音樂和歌舞場面是在劇本階段就設定好了嗎?

 

北野武:其實《座頭市》的結尾我煩惱了很久,後來決定用村莊的祭典作為結束。但又不是有歌舞昇平的場面就好,剛好我當時迷上了踢踏舞,自己也很常跳,所以我去找我的踢踏舞老師商量,有沒有可能把踢踏舞的元素放進時代劇裡?為此我們也去做了一些研究,當年村民會穿的草鞋、木屐有沒有辦法跳踢踏舞。後來老師認為可能沒有辦法發出很響亮的踢踏聲,但是要跳出節奏感是有可能的。所以我就讓演員去練習,印象中他們花了一年以上的時間練習踢踏舞,結果那個結尾很歡樂,我自己很滿意。

 

能夠成為創作者真的是非常幸福 最好的作品永遠是下一部

侯季然:導演的作品寫實呈現了日本社會的多元面貌,想請導演聊聊,你的電影作品跟現實的關係是什麼樣子?會不會用電影去回應現實,或是現實發生的事件?

 

北野武:基本上我對日本的政治已經處於放棄的狀態了。我身為一個國民,有盡到國民的納稅義務,也不做壞事,但是我不會透過自己的電影去批判政治,也沒有強烈的意識要讓社會更好,我只是想拍出讓大家開心的娛樂作品,能夠取悅眾人就夠了,而國家應該要成為在背後支持創作者的角色。

 

侯季然:導演在幾十年的創作生涯裡,不斷創作出很棒的作品,你是怎麼保持對事情的敏感和創作的熱情?

 

北野武:其實我現在已經在籌備下一部電影長片了,之所以可以這樣持續創作下去,是因為我總是覺得下一部片才會是最好的。說到這個我突然想到,作為導演常常被問:「最喜歡自己的哪一部作品?」,其實很多導演都想回答:「我最喜歡的作品是下一部」。還有一個也常被問:「你下一部片是怎樣的作品?」應該很多人都會說:「如果能用講的,我用嘴巴拍片就好了。」

 

侯季然:想請導演聊聊,從事電影藝術三十多年來,對電影有什麼樣的理解或體悟?

 

北野武:我跟電影相處的方式是這樣子的,這次新片《首》已經是我第十九部電影,長年持續創作的動力,有一部分來自這些作品中有被大家認為是失敗的,也有些被譽為傑作,評價好壞參半。如果每次都是好評,我可能拍個兩、三部之後就收山了,相反的,如果負評如潮,我可能就沒有信心繼續拍下去。很幸運的是,拍到目前為止,剛好每部作品都能獲得一些好評,讓我有勇氣繼續創作;同時也少不了批判,讓我覺得這次還不夠成功,還有繼續改進的空間。所以我認為我以後的作品,依然不見得會在世界各地廣受好評。如果有零負評的那一天,那對我而言就是失敗的作品。

 

侯季然:導演剛剛提到,有些作品被認為是傑作,也有些作品被認為是失敗,那你是怎麼面對過去被認為失敗的作品?

 

北野武:常有人說我哪部片是失敗作,對我來說,就很像父母看待不成材的孩子一樣,我的作品就算有幾部評價不高,看起來很糟糕,但是在我眼中都是自己的孩子,每個都很可愛。

 

侯季然:現在看電影的環境,因為科技的關係已經變得很不一樣了,串流平台或手機就可以觀看電影。對於導演來說,你心目中電影獨特的地方是什麼?在現在這種新的觀影環境裡面,你覺得電影的珍貴之處在哪裡?

 

北野武:我認為電影還是要在大銀幕、聲光效果好的劇院裡面看,才是最好的體驗。現在的觀眾可以選擇非常多不同的媒介,透過手機、電視來欣賞電影,我們不太確定整個娛樂產業接下來會往什麼方向走,但我個人會希望觀眾透過大銀幕欣賞電影作品。同時我也蠻期待接下來的時代會帶給我們的變化,不知道AI會不會創造出比現存的戲院更有臨場感的體驗空間?也聽說過現在可以用人工智慧來寫劇本了,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發展,我個人很期待電影產業接下來的走向。

 

侯季然:想請導演聊一下,以你多年拍電影的經驗,你覺得當一個電影導演最重要的是什麼?

 

北野武:通常電影導演都是很愛電影的,但是在我個人容易比較客觀地去看待電影以及電影從業人員,我認為要當導演,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也許我應該更愛電影一點,但我不想把愛電影掛在嘴巴上,而且我習慣站在比較客觀的角度去看待作品。

 

侯季然:最後我想要請導演,給新導演或電影人一些建議或提醒。

 

北野武:我無法給出多了不起的建議,我認為現在世界上還存在著缺乏食糧和飲水的地方,短短幾秒內就會有很多人因為無法溫飽而失去生命。人類要為了生存而進食,為了溫飽而工作,然而日本和台灣很幸運,大部分的人都處於衣食無虞的狀態。

 

我們之所以可以追求藝術,就是因為不必擔心下一餐在哪裡,這是個很寶貴的時代,當人類連溫飽都有問題,就很難把注意力放到藝術上面。不必為了生活而工作,能夠成為創作者,生活在追求藝術的狀態中,真的是非常幸福的事。我希望大家踏入這個行業,要隨時保持好奇心,對很多事物抱持興趣,多吸收、多認識;然後永遠當你自己作品最大粉絲。只要你心裡記得這份感恩的心,那一定沒有問題的,大家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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