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夫木聰TSUMABUKI Satoshi
|
2023-12-06 |
妻夫木聰,演員。高中開始登上潮流雜誌,於經紀公司選秀活動中脫穎而出,1998年參演日劇正式出道。2001年首度擔綱演出電影《水男孩》,以陽光爽朗的演技風靡亞洲。二十五載表演生涯,近百部影視作品,八度角逐日本電影金像獎,以《水男孩》、《怒》、《惡人》及《那個男人》創下最佳新演員、男配角、男主角的表演獎大滿貫,近年亦積極參與《刺客 聶隱娘》、《唐人街探案3》等華語電影。從《淚光閃閃》柔情暖男、《春之雪》傲嬌貴族、《怒》狂野同志,到《惡人》陰鬱殺人者,以其對角色的全然投入,將宛如白紙的性格,凝鍊而成極具渲染力的細膩演技,成為眾多名導的指定演員。
時間:2023年11月24日(五)16:30 - 18:30
地點:臺北文創大樓14樓文創會所
講者:妻夫木聰 TSUMABUKI Satoshi
口譯審稿:陳月寬
文字記錄:彭湘
攝影:蔡耀徵
妻夫木聰:大家好,謝謝大家來到我的大師課,我做了演員25年,但擔任講師講課是我至今沒做過的事,我有點緊張,希望大家今天能享受到最後,謝謝。
小坂史子:今天大家想聽的應該都是妻夫木聰的分享,我會做的就是在旁邊點頭,請多多關照。妻夫木先生一個月前就在日本準備好的稿子,接下來我會照著他的稿子來進行今天的問答。
一切都是從挫折開始的
小坂史子:首先,請談談你成為演員的契機?
妻夫木聰:我兩次來台灣拍片都是由小坂老師擔任監製,她是我在台灣最信任的監製。如果沒有她我也不會擁有喜歡上台灣的契機,我非常感謝她。
說到成為一名演員的契機,老實說我並不是剛開始就想要成為演員。我是一個普通高中生,那時很喜歡音樂,成天就埋頭於玩樂團。有一天,我去電動遊樂場玩了一款遊戲機台,那正是「試鏡遊戲機」(Audition Machine),透過遊戲的試鏡,我順利過關因而成為了演員。剛開始,我成為演員可以說是運氣。
(註)由Horipro、Amuse、日本放送聯合舉辦的大規模選秀活動「Star Audition」,概念為「從電子遊樂場發掘新星」。初選為設置於電子遊樂場的遊戲機台,透過遊戲脫穎而出者則有機會參加實體選秀。
畢竟我是因為幸運而成為演員,真正的辛苦都是成為演員之後。基本上,那時的我是個做什麼事都可以做到不錯的那種人,我也因此太看輕演員這件事了。我原本認為,演員誰都可以做吧?這讓我拍攝第一部作品時就嚐到了挫折。第一次看到我的首部作品時,我覺得很丟臉,當年的經紀公司老闆便安慰我:「這是第一次嘛,沒有辦法」,這句話刺入我的心坎。我感到不甘心,也因為那次挫折,心態產生轉變,我決定成為一個好演員。如果沒有那次挫折,就沒有讓我認真朝演員發展的契機。我能夠找到投入熱忱的工作是一種偶然,偶然遇到挫折,幸運地找到想要投入的事情。
以前能好好活著就很辛苦了,不像現在有很多選擇,多到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擁有選擇,同時就會產生迷惘,去思考如何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困在其中,這就是停滯。我認為,如果沒有前進,就會連發現自己有哪些可能性都不知道,不管任何事情我們都應該去嘗試。大家也許對失敗的印象都不太好,但我寧可失敗也不希望後悔,畢竟「挑戰」是一件可以持續到生命盡頭的事情,而我始終認為,無論如何我們應該都要前進。
小坂史子:是否可以談談你如何與《水男孩》(Waterboys)這部作品相遇呢?
邂逅電影《水男孩》
妻夫木聰:在嚐到前面說的挫折後,我做了非常、非常多嘗試,我讀了很多書、看了很多電影跟戲劇,也因此對不同表演形式開始感到興趣。從正經的題材到搞笑詼諧的題材,面對演戲這件事情,我希望不要侷限自己。在這樣的心態下,我遇見了《水男孩》這部電影。
(播放《水男孩》片段:水男孩們在泳池邊唱歌跳舞演出)
小坂史子:他現在看到覺得很害羞。
妻夫木聰:我有點後悔怎麼選擇這樣的片段呢?跟大家一起觀賞真的很害羞,害我一時不知道要講什麼。
這已經是24年前,當時的我大概19歲,我參加過許多作品試鏡,但都沒有被選上。當時矢口史靖導演是非常具有話題性的導演,我聽說他要拍一部全男性的水上芭蕾作品就感到非常有趣,但我對試鏡並沒有抱很大的期待。那時也沒有想太多,沒想到就被順利選上,後來我問矢口導演,為何會選我當主角呢?導演竟然跟我說,當我結束表演回到座位時,我的背影就跟主角鈴木一模一樣。我那時候其實有點打擊(笑),我一直以為導演是透過我的表演選擇我,原來他是透過我的背影!
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演員都是為了想被選上才試鏡,但導演是去看誰才最適合這個角色。如果現場有人想成為演員,也許試鏡時不要都卯足全力、火力全開,搞不好放輕鬆一點更有機會被選上。我覺得保持自然的狀態是很重要的,那段時期的我,並不是帶著單純想演那個角色的心情去試鏡,而是心裡有著想要更活躍、想要得到世上一切的慾望。但是我去試鏡《水男孩》時,反而沒有想太多,是比較自然的表現。
《水男孩》是我第一部主演的電影,記得我後來在釜山影展遇到侯孝賢導演時,他還跟來我說:「我看過你這部電影喔」,這部電影對我來說可以說是無法割捨的重要作品。那時我只演出過日本電影,演出時我完全專注在自己的表演上。通過參與《水男孩》的拍攝,我才發現電影是透過每一個人的努力才完成的。比如透過講究細節的美術設計,我感覺每一個人都為了成就作品,竭盡所能地付出。《水男孩》讓我看見劇組的凝聚力並參與其中,如果沒有遇到這部電影,我就不會在電影世界中持續向前邁進,這是對我而言如此重要的一部電影。
小坂史子:請問你在《水男孩》之後的下一部作品?
妻夫木聰:因為《水男孩》在日本大受歡迎,我也獲得一些獎項,關於電影的邀約工作越來越多,那時與我相會的作品都非常的新鮮,它們也刺激著我的感官,我每天都感到非常開心。
小坂史子:在這個什麼都拍得很開心的時期是用底片拍攝的嗎?
妻夫木聰:是的,當年還是用底片拍攝。也許跟台灣有點不同,日本電影的拍攝從排演開始,導演看過之後才會去思考分鏡。排演會一次又一次進行,直到最後一次的排演才會正式進入拍攝,而那時以我們的觀念來說,正式拍攝只有一次的機會。可能現在有點難想像,但底片非常貴,可以說是最花製作預算的項目,我們都知道盡量不要浪費底片、要用最少的底片完成拍攝。因此,我們會花更多時間一次又一次的排演,盡可能可以拍一條就完成。當然,有必要的話還是得再來一遍,但那時候大家拍電影的專注力,我覺得是非常特別的。
當然,數位有數位的好,但底片時代帶來的緊張感,我覺得是非常特別。不只是演員,幾乎所有現場的工作人員都瀰漫著一種緊張感,嚴峻、嚴肅的氣氛。然後,你會聽到底片的聲音,那個非常細微的聲音,總讓我覺得這是真的在拍電影,是個很有實感的感受。我非常喜歡看換底片的動作,一卷底片大概11分鐘(1000尺),拍完就要換一次,在等待換底片的時刻,總是讓我感到「真的在拍電影呀!」
談到換底片,讓我想到過去拍的一部電影《Tokyo!》的導演是米歇爾龔特利(Michel Gondry)。這位導演非常不喜歡喊卡,也不喜歡排演,因為不希望演員的表演被定型。但是每場戲必定會有開始跟結束,如果道具被移動過必須要還原(才能重拍),例如吃過的東西等,但他不想要還原。在導演不想喊卡的情況下,攝影機就持續地拍攝,一直消耗底片,一卷底片勢必也會用完。一旦用完底片,他甚至會大吼大叫地說NO,我覺得很獨特,或許這是歐美的作風?他似乎不會覺得一直消耗底片是浪費的,我感受到這樣的文化差異。
小坂史子:我想這應該是Gondry拍片的喜好,其實跟侯導差不多,他們就是會用完底片。
妻夫木聰:想聊聊有關侯孝賢導的事情,跟侯導第一次的合作是《刺客 聶隱娘》,當時似乎為了我有給一點劇本,但基本上是沒有劇本的,是這樣嗎?
小坂史子:真的很抱歉,確實是沒有劇本的。
妻夫木聰:但沒有劇本到底要怎麼拍呢?我問侯導:「你平常都怎麼拍?」侯導告訴我:「當他寫完劇本,那個劇本就會被偷走」。這怎麼可能呢?
小坂史子:不可能的,它只是一個大綱而已,沒有定下對白的大鋼。
妻夫木聰:我問侯導到底該怎辦?他一臉自豪地告訴我:「沒有問題,所有的劇本都在我這裡(腦裡)」。侯導自豪的表情我到現在都非常難忘,真的非常帥氣、有氣魄。他平常是個很溫柔的人,宛如父親的形象,時常提醒我要吃飯呀、喝酒呀,但當他展露另一面時,我就覺得「哇,他真的是一個電影人」。但大家千萬不要模仿他,說什麼劇本都在他腦中,這應該是侯導的特權吧!
愛上電影的日子
小坂史子:接下來是不是來跟我們聊聊《喬瑟與虎與魚群》(Josee, the Tiger and the Fish)這部電影?
妻夫木聰:雖然我努力寫了今天的草稿,但大概有七成是脫稿演出。《水男孩》走紅後,我出演了數部作品,其中印象特別深刻的,就是這部《喬瑟與虎與魚群》,請看。
(播放《喬瑟與虎與魚群》片段:池脇千鶴哭求妻夫木聰不要離開)
妻夫木聰:真不知道為什麼選了這個(接吻)片段。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我的父母也跟我一起看。那時候,我爸看完的第一個感想是:「真不愧是我的兒子啊!」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雖然那是我但也不是我啊,只是我演的而已啊!然後,我媽說:「媽媽不喜歡這部電影」,真是個蠻莫名的感想。這是我第一次主演愛情片,編劇渡邊綾小姐的劇本非常出色,實在看不出這是她的第一部編劇作品。
小坂史子:渡邊綾小姐作為編劇家,是至今仍在第一線活躍、能夠代表日本的編劇。這部電影的原著也是非常傑出的短篇小說,而編劇的精妙之處在於,原著中兩位主角最終是在一起的,但電影中兩人分開了。電影最後非常簡短的一句話:「是我逃走了」,這麼短的台詞讓我覺得非常出色。
妻夫木聰:原作只有20頁很短的篇幅,而編劇渡邊綾小姐預想我來演出,編成了將近90分鐘的電影。劇本中的(角色)有與我相通的部分,有天我就問渡邊綾小姐「您好像非常瞭解我,這是為什麼呢?」她說她看了《水男孩》,就像剛剛大家看到我的唱歌片段,她就覺得我就是那樣的人。我其實有點搞不清楚她在說什麼,大概我終究無法理解編劇在想什麼。可能一個稀鬆平常的契機,就能夠讓編劇延展成一個故事、一部電影。
演出這部電影時,我甚至沒有在演戲的感覺,我可以感受到我跟這個角色是共生共存的,他很多部份都跟我重疊。啊!但是這個角色風流的部分沒有跟我重疊喔,我說的是他的個性跟我很像。那時,我真的沒有思考「我要表演」這件事,根本不需要思考我要去哪、我現在要喝水,我覺得我就是角色本身,這是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感悟。曾經有導演跟我說:「答案就在劇本之中」,我想我所追尋的答案也可能在劇本裡面。基本上我個人認為,一部電影沒有正確標準答案,而那個難以捉摸的答案,有可能就在劇本之中。
亞洲的未來
小坂史子:之後隨著作品,是不是有開始往國外發展的經驗要與大家分享?
妻夫木聰:我第一次前往釜山影展,也是在那裡第一次碰到侯孝賢導演。多虧《喬瑟與虎與魚群》這部電影去年在韓國大受歡迎,我遇見的每個人都跟我說他們看過這部電影。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國際影展,第一次在國外知道有這麼多人認識我,是非常開心的事情。那時在影展的會場,坐在我附近的還有成龍以及徐若瑄,我記得徐若瑄坐在我隔壁用日文跟我說:「我知道你喔」,我也非常喜歡徐若瑄小姐。
晚上我們去一間叫做「大阪」的卡拉OK酒吧,在店裡有個像注音ㄇ字型的吧檯,剛開始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分不同國籍坐成三排,我們分得很清楚,一直到最後越來越混亂。還記得我跟韓國朋友勾肩搭背一起唱歌,但他們的吆喝聲我不是很懂,所以我就一直重複說韓文的你好(안녕하세요annyeonghaseyo),現在可能有點沒禮貌,但那時就是那樣做了。也就是說,我唱歌時一直說「你好!你好!」我還記得後來與中國的朋友在喧鬧時,才知道中國跟日本乾杯的文化是不一樣的,不知道中國人跟人乾杯時就是要一口喝盡,我因此喝了非常多,這實在要感謝父母生給我可以堅強抵擋酒精的體質。
想與大家分享的是,那是我感受到「亞洲未來」的一個瞬間。那天到最後,我們也分不清楚彼此在講些什麼,甚至也沒有透過翻譯,我們就一起感受到電影的美好,在那裡感到非常幸福。
妻夫木聰:我那時去釜山影展是因為《春之雪》這部電影,這部電影的攝影指導是眾所皆知的李屏賓先生。《春之雪》由行定勳擔任導演,他本來想委託的攝影指導是篠田昇先生。篠田昇是岩井俊二導演常合作的攝影,但非常遺憾地篠田先生過世了,而行定導演就想到篠田先生生前曾告訴他,台灣有個叫做李屏賓的攝影師,他的攝影非常出色。對行定導演來說,這就像實現篠田先生的遺言一般,他剛開始並不抱有太大期待地邀約李屏賓,沒有想到最終能邀請成功。我覺得這是個命運相會的瞬間,不管是對我、對行定導演,甚至整個日本電影界,都是命運相會的瞬間。
實不相瞞,我們今天請了賓哥撥冗前來,我們來請他上台吧!真的很久沒有見面了!
李屏賓:是啊,好幾年了。
妻夫木聰:大家不覺得賓哥給人的感覺就像大熊熊嗎?,我每次看到都很想擁抱他。在拍攝《春之雪》時受到賓哥諸多幫助,如果沒有他可能無法完成那次拍攝。那是我第一次和海外攝影指導合作,基本上在日本習慣多次排演,跟導演大致確認運鏡方式後才會進行拍攝。但是跟賓哥合作時,比方他鋪的軌道跟運鏡,每次都不一樣,真的讓我感到非常的刺激,甚至讓我沒有被拍攝的感覺。也就是說,賓哥總是跟著演員一起行動,就像是他在支撐著我們演員。機會難得,我們來看一下《春之雪》的片段。
(播放《春之雪》片段:妻夫木聰與竹內結子的床戲)
妻夫木聰:為什麼每次都會選到這樣的(床戲)片段呢?
小坂史子、李屏賓:這是他(妻夫木聰)自己選的!
妻夫木聰:這樣講賓哥也是共犯。我記得這恐怕是整部電影中拍最多次的一場戲。
李屏賓:因為那時候拍,我們就建議用Master Shot(主鏡頭),所以每一次演員都是從頭開始,因為都是完整鏡頭又拍了好幾次,應該很辛苦吧。
妻夫木聰:我有一個疑問,基本上日本習慣由導演決定分鏡,在台灣是不是由(攝影)賓哥決定分鏡?
李屏賓:其實不是的,這還是要看導演。拍《春之雪》的時候,是導演讓我幫他想鏡頭。日本演員很敬業地每天很早到現場排演,這也是我非常敬佩日本演員的部份,他們很守時、守紀律,又很全心投入。剛開始,導演問我怎麼拍,我很自然地就說如果就這樣、這樣如何,導演就決定這樣拍。最後,導演每天都直接問我「李先生,你想要怎麼拍?」不是我要負責分鏡,而是導演要我幫他想該怎麼拍。
有件事妻夫木聰先生可能不知道,行定勳導演每天帶著一個很名貴的包包卻很少打開,我跟導演熟了就問他,包包裡面是什麼?導演說是分鏡表(全場笑),他到現場拍這部電影之前,其實把分鏡表都做好了!我說,你為什麼不給我看?我可以根據你的分鏡表拍攝。導演說,他覺得自己想到的鏡頭很常態,但我告訴他的鏡頭,他從來沒想過,而且讓他很驚豔。所以他的分鏡表一直沒拿出來,我每天也很痛苦,因為我每天都要想(鏡位)。
妻夫木聰:我以為一直都是賓哥跟導演說你一定要這樣子拍、那樣拍,我以為是賓哥的主意!
李屏賓:沒有,沒有,我沒有那麼偉大(笑)。
妻夫木聰:那時候還在一個明明不能鋪軌道的地方鋪軌道下去!記得有一次竟然想要鋪軌道鋪到跨過河去?!(全場笑)
李屏賓:是導演給我空間、我提供我的想法,他也願意跟我一起冒險。我很感謝行定勳導演給我這個空間,那個過程也很困難.因為一個主鏡頭拍完,要再找三個角度,一個角度可能還好,但三個就很困難。妻夫木聰看到我時,大部分應該都是痛苦的時候。
妻夫木聰:我自己是覺得很開心的,記得每次看到賓哥都是笑嘻嘻的啊!跟行定勳導演拍攝也很開心,但只有件事我感到非常煩躁,就是行定勳導演很會召喚「雨」,根本就是雨男.有他就一定會下雨!當時他戴的帽子還叫做「Sunrise」,但根本沒有太陽升起,我看到他戴那個帽子就覺得超煩躁的!
李屏賓:你對《春之雪》的印象還是很深刻嗎?
妻夫木聰: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印象深刻的作品,不僅是跟賓哥相遇,而且這是第一部讓我發現原來攝影師可以做到不只是攝影,他還可以做到超過攝影本身的事。與其說賓哥是貼近導演的想法,他其實更貼近演員,這件事情讓我非常開心。
李屏賓:其實我就是把空間留給演員,跟著演員一起移動,有時候那麼長的軌道我也沒有預計要去哪,我只是看演員去哪裡,我就去尋找他們。
妻夫木聰:我那時候就想說,原來軌道可以鋪那麼長啊!簡直就像兒童在玩的那種模型電車軌道。
李屏賓:你可能不知道,我跟陳英雄導演拍《挪威的森林》,有天下第一軌120公尺長的軌道。
妻夫木聰:我是不是聽錯了?感覺可以登錄世界金氏紀錄!
李屏賓:從東京運了兩、三車的設備來,幾組人搭了一整天。但那個不是我的想法,是導演要的。那個地是沼澤地,真的非常難,製片也很緊張,一直追著我問要不要、要不要?他追得最緊的一次是導演要上廁所,大家都追到廁所門口。最後他們問我,Mark桑要不要?我說要。你可以想像那個日本製片緊張的樣子。
妻夫木聰:想問您,像侯導根本沒有劇本到底要怎麼拍?勘景又要如何決定呢?是賓哥您一起決定的嗎?
李屏賓:(笑)很難回答,其實就是互相瞭解,就像老朋友.他有些想法我可以擴充、也可以想像,有時候我會呈現看他是否接受,但我不能決定,還是要讓導演決定。當然,大部分是我先決定好才給他看。
妻夫木聰:想知道賓哥對我的印象如何?
李屏賓:不能說壞話,也不能說太多好聽話,這很難回答。第一個很敬業,每天最準時,日本演員都很準時。
妻夫木聰:台灣的演員都常常遲到嗎?
李屏賓:是……。我講的是演員,演員準時不容易,而且是一大早。
妻夫木聰:台灣的演員到底怎麼了?
李屏賓:台灣大部分是現場準備好了演員才來,主要是日本跟台灣不一樣,他們會一大早所有部門就一起排演,這樣的工作方式我也是到日本才遇到,而且是直接真情流露地排演,不是單純走位,這點是對他們(日本團隊)很深刻的印象。
妻夫木聰:台灣並不常排演嗎?
李屏賓:一般都是差不多了才開始試戲,還是有,但沒有那麼嚴肅要求。當然也有不試戲的導演,像侯導。
妻夫木聰:記得有一次早上四點半我被侯導叫到一片草原集合,那邊什麼都沒有,我就問他要做怎麼做呢?導演說,「要找啊!」我問要找什麼?他說「舒淇受傷了,聰你快來找!」接著我們就找來找去,大概到了早上六點、七點,他就跟我說「好了」,兩小時就收工了。結束時也才早上,在湖北剛好碰到計畫性的輪流停電,我在那裡冷的一直發抖。
李屏賓:妻夫木聰的好,大家都看得見,我也不用多說。一個很敬業、很特別的人,沒什麼特別的架子。我在日本工作時就跟他變成朋友了,不是後來變成朋友的。這份友情也給我很多力量,讓我放心大膽地繼續有新的想法。
妻夫木聰:做為演員,很難在導演說OK之後要求再拍一次,但我記得賓哥就在我希望重來時向導演提出是否可以再來一次,雖然也可能是賓哥自己覺得必須再來一次,但以那時候我的心境來說,總覺得他好像替我說了這句話,讓我有他總是站在演員立場的感覺。
李屏賓:我的工作就是要保留空間給演員、去感覺演員,但這有個缺點,因為我得常常看女演員,就容易有誤會(笑)。
妻夫木聰:這樣啊,那感覺會出些問題呢!
李屏賓:我要關注演員,把他們的神采、味道給呈現出來,看演員看久了,也會跟他們不小心眼光相碰,難免覺得有點怪。《紅氣球》殺青的時候辦了個派對,女主角茱麗葉畢諾許小姐幫大家簽名,她在我衣服上寫的是:「謝謝你情人的眼光」。這讓我很高興,原來她知道我的好意;當然也讓我很緊張,不知道會不會造成一種誤會(大笑)。
妻夫木聰:謝謝分享這麼有趣的故事。
李屏賓:攝影師不容易!
妻夫木聰:現在與其說是大師課,不如說像是私人聚會在小酌聊天一般。
李屏賓:謝謝你到金馬影展,把你的經驗傳遞給我們的學員,非常感謝。
妻夫木聰:謝謝賓哥!見到賓哥就想要來個大大的擁抱,他真的是非常厲害、非常好的人,從以前到現在完全沒變。這樣子的賓哥,有個弱點就是他的老婆(笑)。
改變表演的轉捩點
小坂史子:回到你的演員生涯,談談你的下一步?
妻夫木聰:來到20歲後半時,我覺得自己像是齒輪沒有咬合起來,有這樣感覺的時刻變得更多了。在我所接觸的許多電影中,我有幸得到許多擔任主演的機會,但在這些機會之中,我有點過度地去意識自己身為座長的角色。比起演戲本身,我好像太過糾結、在意其他的責任,我的20歲後半可以說是處於這樣狀態的時期。
(註)座長:日本的戲劇表演設有座長一職,往往是劇團的主要明星,作為領頭人物,負責塑造團體氣氛,帶動士氣。
就在這個時期,我和《惡人》這部電影相遇,這部電影成為了我演出生涯的轉捩點,另外這段應該是沒有吻戲的。
(播放《惡人》片段:妻夫木聰在海邊餐廳向深津繪里自白殺人)
《惡人》是我第一次主動舉手想演出的作品,我有位非常喜歡閱讀的朋友,他感覺書裡的角色很適合我,就跟我推薦了這本小說,而我看到時也覺得自己遇到了想要做、必須做的作品。這麼說可能有點偏頗,但我感受到了這樣的命運——我必須去做。
在日本,演員其實並不常做企劃這類的事情,日本演員比較被動,大多時候都是等候邀約,但這個作品讓我覺得自己必須主動起來。我馬上就去調查這個作品改編的相關權利事宜,很快就發現東寶公司已經拿到小說改編版權,那時我想可能沒有希望了。但後來反倒是東寶的人聯絡了我,還詢問我是否能給他們確定參演的保證,因為故事題材太過沉重,導致它很難得到上頭的批准,但如果他們可以得到我的演出保證,這個企畫就有機會推進到下一步。這部電影就是這樣啟動製作的。
在那個時間點,我為這樣的命運感到很開心,但之後開始準備這個角色時,則非常辛苦。以往我會用加法的方式,想像角色的個性,他的說話方式、常有的姿勢、哪種個性等等的思考,一層一層地加在角色身上。到了開拍前兩週我跟導演排演時,被他下了一個評語,他認為我只是穿了鎧甲的妻夫木聰而已。在那之後,我認為自己必須改變做法。我將截至目前加上去的事物全數捨棄,也捨棄自己的思想。一旦當我有「這個角色會怎麼做,所以我應該怎麼做」的念頭時,我會即刻否定那個想法,試著去逼迫自己成為那個角色。我們拍攝的地點在長崎縣,一個比較偏遠的,叫平戶的一個地方,我實際去了那個地方度過幾日;而我飾演的角色是做土木工程、拆房屋的,我也找了相關打工,嘗試和他一樣的工作。我去他會去的地方、用身體親自感受,去畫畫、寫日記,通過體感讓角色滲透自己,為此我可以說是把自己逼迫到極限。
《斷背山》這部電影算是顛覆了我過去的觀念,尤其片中的演員希斯萊傑,能夠感受到他為了詮釋角色把自己都奉獻出去,我感覺到他的表演方式跟我將要飾演的角色有所相通。我不清楚他是如何面對這個角色的,但我感覺到他和這個角色共生共存、讓自己去成為那個角色。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希斯萊傑所詮釋出角色的體溫與氣味,看片子時我也感受到愛的深度。他讓我發現,如果我不改變自己先前的觀念,我是沒有辦法好好演出《惡人》中的角色,所以我便開始逼迫自己。我腦中其實不太存在拍攝時的回憶,甚至在我去觀賞完成的片子時,我彷彿在銀幕中看見了不認識的自己。過去,我總是會按照計畫去演出,然後像是帶著核對答案的心情去觀賞成品,但當我看《惡人》時,我總覺得有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在演出,那是非常不同的一次體驗。這部電影到底是不是有趣的呢?我的演技是否是好的呢?這些事情我一蓋都不清楚。後來這部電影終於公開,並且獲得高度的評價、得獎等,透過這件事情我也才發現,原來這就是被認可的感覺。
一直以來,我都以職業演員自居,但直到完成《惡人》這部電影,才讓我有了「我終於成為了一個真正的演員啊」這樣的感覺。詮釋角色時,人生經歷往往是非常重要的參考。我今年虛歲44歲,但這44年來累積的知識,都仍是很侷限的渺小世界。思考一個角色該怎麼行動時,我的人生歷練還是太淺。我該做的不是把自己的念想強加於角色身上、把角色拉近自己,而是讓自己去靠近那個角色。角色詮釋的代價非常的高,長達兩年的時間我無法從這個狀態中脫離。突然想到,我記得後來搬家時找到當時要發給群眾演員的紀念品托特包,我打開來看發現數不清的補品跟藥物,對這些東西我完全沒有印象、完全沒有記憶。拍攝《惡人》時,已經把自己逼到有點危險的地步,差點走上危險的路。在過程中攝取這麼多(補品跟藥品),想盡辦法找回原本的自己,對此卻沒有記憶。必須說,把自己逼到極限是危險的,準備角色的詮釋之餘,也要拿捏準度。
什麼是好的表演?
小坂史子:越過《惡人》這座山,妻夫木聰先生迎來三字頭的年紀,可以跟我分享接下來的情況嗎?
妻夫木聰:在30歲前半時,前往海外工作的機會變的越來越多,在海外工作對我來說也是非常刺激的體驗,這時候我遇到的作品包含大家都知道的——《刺客 聶隱娘》。起初收到演出邀約時,我非常震驚,跟經紀人確認了有十次吧,我問他:「真的是那個叫侯、孝、賢的導演嗎?真的是侯孝賢導演的邀請嗎?」我剛開始真的以為是詐騙呢(笑),想說是不是有人要耍我。我真的感到非常驚訝、非常不可思議,相信不管是對日本還是台灣的影迷來說也是。我非常喜歡《悲情城市》,拍出這部作品的侯孝賢導演、這樣地位的人竟然知道我的存在,並且向我提出邀約!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不過,我遇見他時,他就是個非常活潑的先生,那時我還想說,這就是侯孝賢導演嗎?接著,跟我一起演出侯導作品《刺客 聶隱娘》的演員,也是我的好朋友——張震先生,也來到了現場。
妻夫木聰:非常感謝你撥冗前來!我想先問你,在你來看,侯孝賢導演是什麼樣的人呢?
張震:就是個很好的人,很難講啦,我覺得在工作環境可以碰到像侯導這樣的前輩是非常幸運的事情。在還沒有進到他的劇組之前,都不知道原來電影可以這樣拍,侯導拍電影的方式非常獨樹一格、非常特別。你覺得呢?
妻夫木聰:對我來說他真的是很棒的人,他的拍攝方式總讓我感覺「原來有這樣的世界呀!」讓我驚訝連連,但沒想到原來同樣身為台灣人的張震也會這樣想呢!我做為張震的朋友也是你的粉絲,想問你演戲的時候最重視什麼呢?
張震:劇本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並不是看劇本中的角色如何,是看第一次讀完整個劇本的感受,第一個反應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事。你也是嗎?
妻夫木聰:我剛剛在記者會講了一模一樣的話呢!
張震:所以我們變好朋友。
妻夫木聰:遇見一個好的劇本真的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張震:對啦,編劇都很辛苦,我們要體恤他們(笑)。我覺得在人生不同的階段,回去看同樣的劇本,或看同樣的電影,都會有不一樣的感受,我覺得那都是一種緣分吧。有時候我們也要跳脫出來,自己的感受固然重要,但也不是絕對最重要的。甚至說,不管戲份多少,重要的是對自己有信心的表現。像妻夫木聰參演《玩命關頭3:東京甩尾》哪怕只有一場很簡單的戲、一個閃現,對做為觀眾的我來說,也讓人印象深刻。所以不管戲份多寡,或是這個人物帶給自己的感受,那可能都不是最絕對的,但當然自己喜歡是很重要的事情。
妻夫木聰:畢竟我在那部電影只有講了句「GO」(笑)。我當時待了兩週,但我的部分拍攝兩個小時就結束了。我想這都是緣分,剛開始因為檔期的關係,我拒絕了邀約,但導演寫了一封長信給我,他無論如何都希望我去露個面也好,拍完後玩個幾天再回去嘛。所以我就真的出現了一下下。我的演員之路是從挫折開始的,接著慢慢開始愛上演員這個身分。張震可以跟我們分享你有沒有碰到挫折的經驗呢?
張震:挫折常常會有,我的工作裡面沒有挫折對我來說會是很奇怪的事。可能我本來就是悲觀的人,碰到挫折是家常便飯的事,戰勝挫折,去挑戰自己,才是我比較拿手的部分。以前的電影環境可能比較嚴格一點,都是師徒制。我小時候去香港拍戲常常被工作人員罵,在現場不夠專業、不夠熟悉可能會影響他們的工作進度,在以前那個時代是滿嚴格的。比如說,地上貼標記這件事,像現在看不到還會擺沙袋、擺越來越大的東西,但以前連貼地上的標記都不行,很多東西要很精準,走位、時間都要很精準,在這樣的工作環境當中,就會面臨很多挫折。我可能沒辦法做到每次表演都一樣,因而經常浪費工作人員的時間,我也就從這些挫折獲取經驗,瞭解原來不是自己的表演最重要,有時候大家配合才是最重要的事。
妻夫木聰:你有去過任何學習演戲的學校嗎?
張震:剛入行時接觸表演時我有些表演老師,他們會用一些表演課讓我知道肢體怎麼運用,帶我們做一些表演課的遊戲。後來我在每個階段,譬如我20歲左右有再去找這些老師,都是我有需求時才去找這些老師幫我補習一下。現在比較多是透過工作時去觀察別人,讓自己去想像,也讓自己可以更精進一點。前兩年我接觸了舞台劇,我覺得進劇場是演員精進自己表演很好的方式,我知道妻夫木聰也有舞台劇表演的經驗,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嗎?
妻夫木聰:我認為舞台劇跟電影完全不一樣,舞台劇讓我覺得非常有趣。拍電影時只要我們得到一個OK,那就是好了,但舞台劇每一天、每一次都是正式面向觀眾的場合,你不會得到一個明確的正確答案,依據那天的觀眾,也會帶來不同的故事氛圍,這讓我覺得很有趣。我們到底如何決定這個演技是否好呢?有時候我會對自己有這樣的疑問,當我們說到「演戲演得好」,這到底是怎麼判斷的?再資深的演員,都有可能在面對童星時演出時,輸給小朋友一瞬間的光彩,到底我們怎麼判斷什麼是好的演技?對你來說什麼叫做好的表演呢?
張震:他們應該不想聽我覺得怎麼樣,比較想聽你覺得怎麼樣?
妻夫木聰:這個瞬間我認定現在是張震的大師課。
張震:我覺得做表演工作常常會想很多,我現在比較看開了,我常跟我的太太講我煩惱的事情,她每次都跟我說:「電影就是不完美的藝術,不用想那麼多。」電影就是不完美的。
妻夫木聰:這是一個好老婆呢!
張震:演員有很多種,每個人的特質不同,我們的歷練、吸收也都不一樣,因此我們對應的觀眾也不同,其實也不用想很多,就把自己覺得最好的表演用進去。在電影裡面,我自己覺得最好的take,看到導演有選進去、剪接有剪進去,其實就蠻開心的。而我這十年的表演工作是這樣的,我沒有管導演怎麼想的,都先把我自己想的演一遍,但常常不被採用(笑)。不過自己有演過一遍,就覺得有對得起自己那就好了。
妻夫木聰:你在國外有很多活躍的機會,有沒有什麼在海外發展的祕訣呢?
張震:認識很多像你這樣的朋友就可以了!我跟妻夫木認識的經過其實很有趣,是因為我去韓國宣傳一部電影時,發行商告訴我前一個電影宣傳做的是妻夫木先生的片,他跟我說我們一定會變成好朋友,結果我們真的變成了好朋友。總之,我覺得就是要認識像你這樣的朋友。像我之前去拍《毒梟聖徒》跟河正宇先生合作,你跟河正宇也是很好的朋友,我就把你搬出來就很好用。
妻夫木聰:看到河正宇,又看到張震在裡面演出,我就想說怎麼沒有叫我去呢?最後想問,你怎麼看「演員妻夫木聰」呢?
張震:你知道今天講的話都會被記錄下來嗎?
妻夫木聰:難道不留紀錄會比較好嗎?還是我們吃飯時聊?
張震:我覺得你的表演跟你的本人讓我覺得非常不一樣。當然很帥,不只是長相的帥,是演員散發出的魅力,那種魅力是沒有辦法被取代的。私底下我覺得你很真誠,認識你讓我覺得很輕鬆。我們雖然認識很久,但你有很多地方我並不是特別瞭解,那種感覺就像是很熟的老朋友,在你身上真正發生什麼事情,我可能並不真的認識,但一步一步會去瞭解、去解答。作為演員或作為一個人也好,我很喜歡這種很深沉的感覺。就是味道,很有味道,請好好地記錄下來,謝謝。
妻夫木聰:我想要來一杯酒了。今天真的非常感謝!真的是很棒的人,很溫柔,張震跟之前完全沒有變。
獻身戲劇的決心
妻夫木聰:下一部想跟大家分享《怒》的拍攝經驗,我們先來看片段。
(播放《怒》片段:妻夫木聰在街頭想起綾野剛的哭戲)
妻夫木聰:大家會不會覺得這是什麼樣的電影啊?前面有聊到,我個人精選的最佳影片之一是《斷背山》,看過那部電影之後我一直在想,總有一天也想詮釋同志角色,而跟這樣的角色相遇的就是這部電影《怒》。觀賞《斷背山》時我感受到這是非常純粹的愛情故事,和性別是完全無關的,對我來說電影中的兩個人非常親密、愛戀,並且相互珍惜,我一直都希望能在日本演出這樣的片子。但日本不如美國開放,對同志還是充滿偏見,而且日本的影視作品中,對同志仍帶有蠻多刻板印象作描繪,但我想演出的是更真實的形象。
和《惡人》一樣,這個角色詮釋帶給我非常大的挑戰,我在開拍前大概三、四個月開始準備角色,日本新宿二丁目是男同志聚集的一帶,我去了男同志酒吧和他們一起喝酒、接吻等等。在詮釋角色時,如果是一個人,就只要自己犧牲就好,雖然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至少可以自己完成。但當你有個對象時,必須兩個人看向同樣的高度跟方向,否則無法成就好的角色詮釋。《怒》的導演跟《惡人》一樣都是李相日,一樣在開拍前一個月試戲給導演看時,他發表了這樣的評論:「當你們抱在一起時,我就只有看到妻夫木聰跟綾野剛抱在一起而已」。因此,經過討論我和綾野剛決定住在一起生活,包含拍攝期間我們也是一起生活的。
這個作品特別讓我感受到和我演對手戲的演員非常重要,我們一起生活的那陣子,除了一起洗澡之外,我還會叫他起床,持續地培養感情。譬如到後來,光是看到牙刷的尖端碰在一起,我就有種非常幸福,當這些稀鬆平常的事情不再那麼平凡時,那一刻的感覺非常特別。因此,我認為一起演出的對手演員也非常重要。我想,表演如果沒有貫徹到底的覺悟,就沒辦法把這件事做到好,如果兩個人走在一起,那就只是走在一起而已,必須要在這條路朝著相同的方向才可以。我非常感謝綾野剛可以跟我看向同樣的方向、有一樣的目標。我記得,進入這個角色後我一樣也很難抽離,明明戲份已經結束,劇組也移駕到沖繩拍攝,我竟然也追著他們跑到沖繩。不過後來我也沒有去看現場就回去了,但就是比較難從這個角色抽身,必須說,準備一個角色的詮釋,真的要差不多就好。
小坂史子:先前蒐集了一些台灣朋友的提問,想請教妻夫木先生對哭戲的想法?
妻夫木聰:其實我真的非常討厭哭戲,當我看到劇本上寫到要哭時,我甚至會對劇本產生「殺意」。人的情感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就被控制呢?但我的工作就是得做這件事。對我來說,這一直是非常重大的課題,就像剛剛說到的,對戲對手非常重要。當我們心中沒有累積一定的歷史、累積足夠的覺悟,也就是說,當心裡的相簿沒有足夠的素材時,其實我也沒有辦法做到相對應的情感表達。在準備這些情緒時,必須要製作心裡的相簿,裡面有些情感的素材,這些事情本身就是非常困難的。
我相信這世上很多演員都煩惱過「哭不了」這件事,請大家放心,我也是個沒辦法輕易哭泣的人,我還曾經因為這個事情從現場逃出去、躲在休息室等等,我是曾經從這個狀態中逃開過的人。我認為演員沒有辦法做到,是因為心裡的相簿沒有準備好,當你還會有這個準備是不是不夠的念頭時,那就是不夠的。可能要去做更多,直到你覺得做的實在太多了,或許才足夠。不是以哭泣的意識控制眼淚,畢竟我們在生活中,無形之中產生感動就會自然產生眼淚不是嗎?其實這也不只是自己的事情,非常重要的是和你的對手演員溝通,有的時候為了要詮釋,我可能還會去住到對方的家裡。當你無法詮釋,無法有那樣的感情時,就代表你沒有那個材料,你必須去累積那些歷史。與其煩惱我沒有東西、做不到,那不如放手去做,去拓展自己的可能性,邁出這一步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
表演是一段漫長的旅程
小坂史子:最後請和我們分享,現在的妻夫木聰先生想要往哪個方向?你有什麼樣的想法嗎?
妻夫木聰:我認為演員這條路是非常漫長、沒有終點的旅行,就像剛剛跟張震聊到的,我常思考如何演戲。有位劇場導演叫做野田秀樹先生,以他主導的工作坊為基礎,我也在其中聚集一些演員舉辦工作坊,大概會聚集10至15人。我曾被一個年輕的演員詢問「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夠成名呢?才能夠賣座呢?」那時候我感到很困擾,我當然不知道答案,如果我知道答案,現在我早就是億萬富翁了。說自己並沒有想出名,那一定是騙人的,但我並沒有思考這些事情的餘力,光是眼前的電影世界就已經太美好了,這一切在我眼前是如此的閃閃發亮,比任何寶石還要耀眼。「想要在電影圈長存」是我唯一一直思考的事情。
現在的年輕人非常機巧、靈敏,表情很豐富,表現很坦率且無所畏懼。金錢當然很重要,但為什麼我們想演戲呢?不就是因為我們喜歡表演、喜歡電影,希望大家看了電影能夠獲得感動嗎?我舉辦工作坊是受到野田先生的影響,起初我以為我是去學習該如何演好戲,帶著當學生受教育的心態。然而野田先生認為在場所有人都是表演者,是沒有上下階級關係的。不如說,演戲該是自由的吧?他分享演戲是一件非常自由、非常有趣的事情。我很開心。而這麼單純的事情卻需要被點醒,才發現或許我也忽略了這些重要的事。我希望讓更多人瞭解這件事情,所以開始舉辦工作坊。
我想「喜愛」就是最強的動力,大家小時候可能都有擅長的科目,是不用通過苦讀就能表現好的。小時候可以因為喜歡的關係,做了努力都不覺得是一種努力,小時候聽到讀書兩個字就覺得討厭,但面對喜歡的科目,就是因為喜歡,所以讀書時的付出與努力,自然也不會覺得這是一種「努力」。面對喜歡的事情,先別管太多、別猶豫,先往前進。就算長大了,也不要忘記兒時的心,要更加有力地直直向前。我想跟年輕人說,要懂得衝撞,不要害怕失敗。因為失敗不會以失敗作結,總有一天這些經驗都會回來報答當初的努力。人是不可能返老還童的,我也不可能變年輕,而年輕是人們最大的武器,年輕意味著還能再擁有更多經驗和知識,人生就是有這麼豐富的可能性。如果有想做的事就不要猶豫或躊躇,而是盡量去嘗試,這份勇氣我認為很重要。
坦白說我小時候,不是特別有夢想的小孩,那個年代都會被鼓勵「大家要有夢,有夢是最好的」,但以我自身的經歷來說,雖然有點極端,其實沒有夢想也沒有關係。有夢想的瞬間當然還是非常重要,但我認為與其去思考這些夢想,不如去面對眼前一個個雖然細小但閃閃發光的事情。我們要去發現,有的時候可能只是自己沒有發現而已,但是人生有無限的可能性,踏出第一步的勇氣是非常重要的。
我之所以喜歡電影這個藝術,是因為當我看到一部好電影時,走出戲院,我感覺景色從此不一樣了,好比天空的藍色,連那藍色的濃度也不再相同。我感覺我的人生在那瞬間產生變化,難以表述的喜悅、難以言喻的感動等,能帶給我們這些心情,我想是電影藝術專屬的。能夠投身這樣的電影世界、能夠來到台灣,像現在在金馬進行演講,分享我的想法,我感到難以置信也非常幸福。就像張震說的,我站在這裡也是緣分吧,因著這緣分,我再一次懷抱在台灣工作的目標,想著從這緣分是不是有可能再誕生出新的事物呢?我為此感到雀躍。今天能來到這裡演講真是太好了,謝謝大家長時間的聆賞,不好意思超出了許多時間。
小坂史子:講座的最後,我特別想用日文向兩位重要的人致意。我和妻夫木聰先生在台灣一起拍攝了《亡命之徒》,而那時擔任製片的余為彥先生,跟製作音樂的坂本龍一先生都在今年逝世了。在此,我由衷表達哀悼,也非常感謝有緣分可以相見、一起工作,非常非常感謝。
妻夫木聰:我也想要致意,想必這兩位電影工作者帶給全世界所有人非常多的感動,到最後的最後,他們都用非常真誠的姿態去面對藝術。作為一名表演工作者,我也期盼成為這樣的人,在此我也表達哀悼。謝謝大家。真沒想到會這麼久,還是非常感謝大家聽到最後。如果未來還有大師課,希望大家不要覺得「這傢伙的大師課實在太冗長了」,不要這樣想喔。謝謝大家,期待再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