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 Ann HUI
導演/久磨以備萬煉,成就影像的耀眼一瞬 |
2022-12-02 |
許鞍華,導演、監製。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碩士與倫敦電影學院,返港後曾擔任胡金銓導演助理,其後投身電視劇集製作,1979年首部執導劇情長片《瘋劫》大獲好評,被譽為香港電影新浪潮旗手之一。作品類型豐富且獲獎無數,以《女人四十》、《千言萬語》、《桃姐》角逐柏林、威尼斯正式競賽,《女人四十》、《桃姐》更締造香港電影金像獎大滿貫紀錄,並以三座金馬獎最佳導演榮膺紀錄保持者之一。2020年獲頒威尼斯終身成就金獅獎,為全球首位榮獲此獎項的女性導演。
時間:2022年11月12日(六)10:00-13:00
地點:臺北文創大樓14樓文創會所
講者:許鞍華
講題:導演/久磨以備萬煉,成就影像的耀眼一瞬
文字記錄:彭湘
攝影:蔡耀徵
我很久沒教書了,從頭到尾用國語撐兩個小時,有點緊張。我在想可能這趟來台北做金馬獎評審是最後一次了,因為我已經75歲了,也許再過兩年,我會體力不支,也非常有可能就老年癡呆了。這次我就想,趁還沒有癡呆前好好跟大家交流,講講我的經驗。
關於怎麼選角(Casting)、怎麼跟演員合作,我到底有沒有祕方可以跟大家說的呢?回頭想了一次,其實是沒有的。因為,選角要看每個導演、每個時代的戲跟要求,那是千變萬化的。接下來,只是把我的經驗跟大家交流一下。
今天的講解會分幾個部分,第一個講的是一般性的選角,我是怎麼做的。我不敢說這是大家要照做的原則,單純是把自己的經驗分享出來,我們怎麼做一部片的選角工作?怎麼跟演員交流?。另外是幾個具體經驗的分享,第一個是跟葉德嫻合作《桃姐》,我想從選角開始到理解角色、造型,準備工作到現場跟大家順一遍,談談跟這樣的演員合作是什麼樣的情況。另一個是湯唯(《黃金時代》),跟她合作的關係很不一樣,作品的結果也很不一樣。
談選角的學問
怎麼做選角呢?以前是沒有意識的,剛開始拍電視劇時,根本就沒有所謂的選角。主要演員有選角,但也只是從電視台拿到照片,演員來見一見面就拍了。可是,後來我們才發現每一個部門都有它的專業,這也是一個學問,慢慢才有專門做選角的人。我自己有些心得,我很喜歡把一部片的演員分成幾個部分,比方《桃姐》,我去了那些老人院院舍看到很多老人家,他們的狀態、神態各方面,那就是不能演的。如果要呈現真實感,我感覺必須到老人院拍這些老人的狀態,但這牽涉道德跟程序上的問題,必須得到家人、院舍的同意才可以拍攝。一般來說他們的家人應該都不會同意,因為這些老人的狀況都不是太好,後來我想想就算了。
另外,我們有些老人角色是要能演戲的,這也不能找演員。大部分能找到的演員可能50、60歲,我不想他們用化妝的方式化成(更老的)老人,如果沒有到70歲,應該不會在老人院吧?我們找了一個在香港的有支援演戲的老人團體,請他們進行選角。他們都非常熱烈,幫我們找了八個能演戲也非常有興趣的老人家演出。他們有蠻多真的年紀很大了,有些人拍完《桃姐》後一、兩年後就過世了。他們非常願意合作,是最好的演員,一點都不介意去演出一般人不願意演的狀態。比如有一位演員是個退休校長,他本身是四肢完好、頭腦清醒,要他演一個被人餵的老人家,他也二話不說地演出,就癡呆地坐在那裡。一般人通常都會很介意,尤其是本身已經很老的人就更會介意。這些演員前前後後有一、兩句台詞的戲,有一些群體鏡頭,會在鏡頭前做一些反應等等。
很幸運的是拍攝期間我們跟院舍的溝通合作非常好。實際上,院舍給的條件非常嚴峻,沒有辦法完整空出一週讓我們拍,畢竟他們還是需要營業,不能放院裡的老人家去別的地方。他們給我們早上九點到中午,中午過一個半小時左右回來,再讓我們拍到五點,因為中間他們都要吃飯。我們晚上的戲就兩小時可以拍,日間的戲要空下來讓他們吃飯,我們總共在那拍了十天,這個感覺很奇怪,因為他們還是正常運作的。後來其實我們有拍到院裡的老人家,他們坐在那裡入鏡了,我們也沒再問、也沒申請(笑),有些攝影機跑去拍了一些特寫,後來院方也沒有人來找我們生氣。這個真的是太幸運了,大家其實是種好意,非常理解我們不是要搞亂他們、不是拍他們的醜態,我們就是拍他們的狀態。所以片子裡有些老人家是業餘演員、有些是真正的老人家,以及有些配角是選角選進來的,當然還有主演,也就是劉德華跟葉德嫻,總共可以分成四個階段來處理。
談臨時演員
很多臨時演員,或者說戲分少的演員,他們表演的是真實的生活體驗,他們就是原本角色設定的那類人,但這是需要點運氣,以及知道跟這些人怎麼溝通與合作的。我們要非常敏感,要知道他們可能討厭什麼,像後來我們訓練到整組人對這些老人家都很熟了。因為我們進去拍,可能是前一天趁他們睡覺時,就先把燈光布好了。我們的攝影跟燈光師放了道具燈,一開始就把燈設計的像是沒有打燈的感覺,他們也很貼心提醒老人家走路時小心地上的線、不要跌倒。
我想講的其實是,我們拍的很多戲其實是敗在臨時演員身上。業內的慣例是,如果你是專業的,所有的臨時演員都要試鏡,但其實這些人可能不懂演戲,可能也不是劇本設定的那類人,有些是特別容易穿幫的,比如一個豪華的派對,有錢人扮演窮人是比較容易的,但如果你是窮人,要扮有錢人就是會穿幫的。第一,你一定不是很好的狀況,可能手比較粗、頭髮造型、人的質感不太對。我並不是說有錢人好、窮人不好,而是他們就是很不一樣的,真的教不了的。如果你要拍有錢人的派對,演員的行動、穿的衣服、頭髮都不對,我們拍的時候就只能避開他們,只能拍肩膀,拍他的背面鏡頭,就滑過,不能正面拍他們,也不要讓他們講話。
還有就是一些路人。說到這個,其實我老是跟副導演吵架,因為我不喜歡他們教臨時演員演戲。他們都是抓著臨時演員講,你的角色是怎樣、要從這走到那、要拿什麼。我自己去客串別人的戲時,我是記不住那麼多東西的,我就只知道自己要從這走到那,開機的時候可能自己也控制不了,從這走到那,完全沒有內心戲、不知道自己是誰,沒有靈魂的演出。如果是一個臨時演員,他的身體、手腳都不是那麼的聽話,你又指導他要怎麼走、又要叫他記住什麼心理因素,那就更壞事了。
所以我說,你就給臨演一件事情做,比方給他們三個冰棒,有事情做就不會呆住,但你不要讓他們有心理活動,也不要給很複雜的東西讓他們記住。有些人可以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可是很多人會覺得那是他必須做的工作,所以一定要花很多時間一個個調教,這對我來講,是讓我在現場最生氣的事情之一(笑)。其實他們現在還是覺得我不對,我很想聽聽大家的意見。臨時演員的調教是非常重要的,這也是導演跟副導演分工的問題,也是非常重要的。我絕對不覺得一個導演是萬能、永遠都對的,很多時候是靠大家一塊工作。如果彼此間沒有默契,不清楚什麼是你的工作範圍、什麼是我的工作範圍,就很容易有衝突,或心裡不開心。心裡不開心,一天、兩天、十天都沒問題,整部片拍下來都這樣就不行了,如果做得不開心,最後一定會影響作品。
選角時如何看一個演員
回到選角,我是找一個演員的什麼呢?1983年我在日本,後來那個戲沒拍成,那時替我做選角的是一個跟黑澤明的製片。我們在一間很寒酸的旅館二樓,他布置了一個很氣派的試鏡間,找了一堆演員來試鏡。非常幸運的是我在八○年代開始拍片時,碰到好多大師的助手,在過程中潛移默化學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當時可能不覺得有什麼,但後來很有用。當時,那個製片就跟我說,導演你為什麼老是選漂亮的人呢?他說我連找反派也選很漂亮的。那時候我比現在年輕四十多歲,非常偏好漂亮的東西,很喜歡看漂亮的人(笑),所以我選男的、女的、年輕的、老的都選樣子比較好看的。
那個製片就跟我說,黑澤明老師做選角的時候,他會看這個戲是關於社會的哪個階級,他會選高的、肥的、矮的、瘦的、漂亮的、不漂亮的,盡量去看不同形象的人,不像你都找漂亮的人,連臨時演員都漂亮。這個啟發很大啊!自己的偏好有時自己也不一定瞭解,可能連身邊的朋友也不瞭解,但他是一個外人,他第一次跟你做事就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我就覺得他是對的,我當然是同意要用不同形象的人。
如果你要選一個家庭裡的角色,最好就要有個家庭形象,至少兒子像爸爸或媽媽,不可以完全是脫離的。還有他們走路的感覺、動作都要看,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然動作,我其實原本也是不知道這一點的,我是怎麼知道的呢?其實是蔡明亮導演跟我說的。他不是有些戲都很悶嗎,尤其是小康(李康生)演的,他說你看小康的動作特別慢,他自然的動作比普通人慢兩倍,說話、走路都慢,平常你可能不覺得,但一拍戲就覺得他整個人的節奏跟別人不一樣。
如果是別的導演,像是我可能就會催促他(小康),想他去符合其他人,或者整個戲的節奏。像你講完話等半秒才接,跟你立刻接話,戲的節奏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後來才瞭解,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自然動作跟節奏,通常好的演員、有吸引力的演員,他們的動作都是很漂亮的。有一天,我看劉德華在《桃姐》的回放,他的每個動作、每一格都很漂亮,可能跟他太熟了,我不會特別去欣賞他的美貌,但他是真的很好看。而且他的動作真的沒有不好看的,還很自然,都不是刻意做出來的。
有些人天生就有這種美感,尤其你找新的男女演員,不只要他坐著不動,你要讓他動、讓他講話,看他的節奏。有些人就是好好看,像最近過世的高達導演,假如他的片沒有安娜凱莉娜(Anna Karina),絕對不會那麼成功的,那是女主角的魅力。她是沒戲可演的,其實她就是演她自己,她的動作都特別漂亮。年輕的時候我特別著迷,看高達的電影我也沒搞明白在講什麼,其實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但就是喜歡看她的動作與神態,覺得特別好看,覺得這就是所謂電影的魅力吧!只有電影才能把這種魅力發揮到極端,一個人的神態、談話、動作之間的美感,而且最好是不經意的。我覺得先說好怎麼做是不行的,一個人的表情跟身體動作是千變萬化的,當你一指定動作,就不是那個意思了。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我覺得人的臉譜是有時代印記的。比如我以前拍時代劇,比方拍1940年代的香港,那個年代的人的身體動作跟現在完全不一樣。怎麼不一樣呢?我們研究一下,我看一個六○年代的東西,比如女演員尤敏,她走路就特別工整,脖子不動,她穿旗袍、高跟鞋,動作、走路都很穩、很漂亮。看四○年代的戲,他們其實已經滿自然的了,但你會感覺她跟現在不一樣,就是因為他們的服裝跟習慣,他們的坐姿就不像我們現在這樣。還有就是他們的樣子,我中學念一所教會學校,所有女孩的腰都不超過24吋,大家骨骼都非常細。你要拍四○、五○年代的大家閨秀,其實他們整個感覺就跟現代人很不一樣。像我拍《黃金時代》,要找演文人的演員,我就是看他們的臉譜,看他們有沒有四○年代的感覺。有些人有,有些人沒有,標準在哪我也說不上,是一個感覺。
現代人是怎麼樣呢?這幾年我感覺越來越沒有國度、沒有特色,尤其是年輕人穿的都一樣。去看全世界的大城市,看到的都是休閒的造型、球鞋,台灣、大陸、日本、新加坡的華人光看也分辨不出了。比方看一個在火車上的素材,以為這些人是香港來的,但原來是從大陸來的,不開口都認不出是哪裡來的。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是大家都一樣、很平等,都同個水平、同樣的審美。大家的穿著也比較自主了,不會長輩要你穿什麼就穿什麼。但壞處就是,大家都穿成一樣了!或者是,某些時尚的人穿得比較時尚,搖滾的人穿的搖滾,都變成有點像制服的感覺,你是哪個行業穿的就是哪個風格。我自己不喜歡,我不喜歡沒有特色、沒有自己的樣子。當然,這不完全是衣服的問題,你也可以穿的很普通,但你很不普通,我覺得沒關係。
講回選角,那主要演員要怎麼選呢?很多人說我做事很粗糙、很隨意,但我也不喜歡老跟別人說我是怎麼努力、用什麼方法做的。我覺得說這些都沒用,最重要的還是拍出來的東西嘛,不像別的行業是要用說的,電影是你的片出來了,你說什麼都沒用,越說越壞,因為你說的越好,預期越高,反而戲就感覺沒那麼好,都是一種心理遊戲。所以一個導演老是去解釋自己,對自己跟作品都沒好處,因為去跟與你對立的人解釋,他是不會聽你講的,你是說服不了對方;喜歡你電影作品的人就會喜歡,很多時候喜歡跟不喜歡是看戲,喜歡跟不喜歡、看跟不看都不是必須的,一定要把這個放下,這不是一個生命攸關的事。當然,你作為一個電影工作者,還是會覺得這是生命攸關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是你要活下去嘛,要生活嘛,可是電影是文化跟娛樂,我的感覺是這樣。
他們都說我做事很粗糙,宣傳也沒什麼話,也不怎麼指示演員。其實,我後來都自己想,我的工作就是坐在前面,我覺得要瞭解一個人,不需要跟他老在一起的,他們以前很喜歡去喝酒,泡在一塊三、四個月,說要瞭解大家。我是覺得如果我選一個演員,通常之前就看過他的電影,就對他特別注意,有可能是看過他好多部電影,如果要試鏡他,我就會想辦法把他的作品都看一遍,所以我就會看到他各種各樣的面貌,而不光是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樣子。因為一個人的面貌跟狀態是常常會變的,他可能今年的狀態很好,但過了一年卻很差。因此你要看他的戲,包含他以前的戲,也看他本人現在是什麼樣子。然後,你要看他的意願,他到底對這個角色有沒有興趣?他多想拍這個戲。這四個東西你都做好的話,你再想好跟他搭配的演員,他們組合在一起的化學反應如何,其實你已經成功一半了。尤其是那些資深的演員,你輕輕說兩句話,他已經知道整部戲怎麼演了。
我覺得演員分很多種的,我其實從來就沒有手把手地跟演員說從這裡走到這裡,或直接示範給他們看,很多導演這麼做,但我都沒有。我只是讓他們看劇本,看了劇本之後大家談,知道他們怎麼看。到現場除非是很複雜的戲要改劇本,或不知道要怎麼走位,否則我不排戲的,現場就直接拍。比如我拍《客途秋恨》找了李子雄演張曼玉的爸爸,他在《英雄本色》裡演了一個大反派,但我其實是看了他以前的片《城市警察》,他在那裡頭演一個好警察。那部片中有兩個鏡頭,我看他的眼神特別有感情跟特別無助,就覺得他可以演《客途秋恨》的角色,選他來演父親。當時我的製片跟工作人員都嚇一跳,說我怎麼會找個大反派來演個好人爸爸呢?我就說自己是看了他的片,看見他的動作,知道他能演出來。總之,你要盡量看他的作品,瞭解他先前的演藝經歷,當然還要去跟他見面。
演員合作案例1——《桃姐》葉德嫻
我來談一個案例,葉德嫻跟我合作的經歷。現在說這些話可能不太中聽,像說她壞話,但前提是:第一,我自己不介意,第二,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對我來說沒關係,合作關係不是一定都很順暢、合作的很好的。
我找葉德嫻時,她已經十幾年沒演戲了,當時覺得找她演桃姐蠻合適的,但我同時有兩個懷疑:其一是她當時60多歲,但桃姐是70歲的。讓一個人演比自己再老10歲是很難的,雖然你已經老了,但卻沒有老到那個程度,她究竟能不能演出更老的感覺呢?其實不一定,畢竟她以前也沒演過。另外她的演技很好,但是那種很方法的演技有可能不行,我也不敢請她試戲。一個是她的狀態問題,另外一個是意願問題。後來我就想,我也不認識她,但我知道影評人舒琪跟她很熟,就問他最近是否見過葉德嫻,她的狀態如何?他跟我說那他去見她一次之後,再來告訴我。舒琪就去跟葉德嫻喝茶,回來跟我說她挺好的,提到我想找她演戲,她很有興趣,狀態也很好。後來這部片做宣傳時,葉德嫻就跟我說,她早就知道舒琪見她是我叫他去的(笑)。
當演員對劇本有意見
總之,當時見了葉德嫻,給她看劇本,她看了劇本有好多意見!主要的意見是她覺得劉德華做她的少主,不應該送她去老人院。我說,如果不送她去,我們沒戲啊(觀眾笑)!這個劇本有百分之七十在老人院,不送她去不就要重寫了?她本身反對把老人家送去老人院,在她的觀念裡就覺得那是不孝的。這很有趣喔,以前我拍《女人四十》,故事是蕭芳芳演的女主角把老人家送去老人院,但後來又把老人家接回家。她就跟我說:「導演,你這樣不對,把所有壓力都放在婦女身上,你應該把他送到老人院。」這劇本是女主角哭著接老人家回來,我說:「芳芳,我們是拍戲,讓這個戲有最好的效果。送不送老人去老人院,拍完戲之後你自己想吧!」
劇本這樣寫,並不是教觀眾送或不送,也不是教你什麼是對的、錯的。拍出來就是給你看,這個人這麼做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結果也不是一定的,我們有拍出最大的真實性跟震撼力就夠了。因為這畢竟不是對或錯的問題,我們也不是在講一個社會議題,不見得要將是非對錯搞得非常清楚,那個彈性是非常大的。當然,社會裡有很多種人,每個人的意見都不一樣,最大的前提是每個人的意見都要尊重、傾聽,而非一開始就否定。
說回葉德嫻,她老覺得不該送她去老人院,一直很不高興,但我也不理她了。在拍片時,有一段戲是劉德華就說要帶她回家見她的貓,她說:「如果少主帶我回家,就應該提出讓我回到家裡。」那下半截戲也沒了!唉,我本來打算硬來、不理她,因為我已經沒力了。葉德嫻拍戲當天就當場發飆,還問劉德華:「是不是該把我留在這裡?」劉德華跟葉德嫻本來感情就很好,但他黑了臉說:「不!我不應該把你留在這。」我都沒介入喔,也沒跟劉德華說要幫我。我都傻了,這怎麼辦呢?你如果把演員的狀態弄得很沮喪,可能明天就不回來拍了。果然,接著兩天的戲其實拍了是沒用的,她非常受傷。並不是劉德華不同意,而是他當天的語氣有點硬,葉德嫻有點受不了。
後面兩天拍的戲,有一場是她去家裡附近洗頭,一場是他們去喝茶,很明顯第二天回來,葉德嫻就不在桃姐的狀態了,她是她自己而不是那個角色。她演不出來我說也沒用,我也清楚原因是什麼,但我不懂怎麼把她引導回狀態裡。大家都沒有惡意,我也只能拍,反正最後這個片也長,我就剪掉那兩天拍的,倒是在那之後她也沒再說她要回家了。
回頭來說,葉德嫻還對劇本有很多意見的是台詞部分。她喜歡想怎麼講台詞就怎麼講,對我來說這倒沒有問題,你有說到那個意思就可以了。不過,有個部分是她跟大陸演員(飾演劉德華媽媽)對戲,這就要小心一點,因為對方講普通話,接話要聽cue,如果不是跟著劇本,對方會不知道怎麼接,這裡的台詞還是要比較準確地跟著劇本。這部分她有同意,就沒什麼事。
葉德嫻覺得台詞是活的,照著念就不活了,尤其廣東話,越自由發揮越活,她有這個信念,就像她覺得不應該把人送到老人院也是她的信念一樣。我覺得這是好的,把自己的信念拿來演戲,那很正常,就不會導演叫你幹嘛就幹嘛,而是你相信什麼你才做什麼。雖然有時意見多很麻煩,但我真的非常佩服她。有一段特別不跟著劇本走的台詞,是桃姐跟少主在公園聊天,我覺得好好笑。當時聽了我就特別跟他們說那些留著,基本上都是現場自由發揮出來的,我們放這個片段讓大家回憶一下。
(《桃姐》片段播放)
桃姐說年輕的時候有人追她,就問劉德華之前的兩個女孩,但那兩個女孩都是她臨時講出來的。尤其是講劉德華的女朋友那段,他們聊出來我們覺得很過癮,就在過台詞的時候加進去。拍這個戲的過程中有蠻多這樣的情況,基本上劇本裡主要的東西都在,然後通過台詞自由發揮讓它有些變化。
演員的準備工作
我們做的準備工作是,我帶葉德嫻去跟幾個很老、在別人家打工很多年的女傭喝茶。她自己也有去做一些中風的田調,所以在演出中風過的狀態是一點都沒問題的。其實我以前也不瞭解中風,比如為什麼眼睛會突然看不見,這也是中風的一部分,但我們可能都以為就是突然暈倒。中風之後康復的動作、狀態變成什麼樣子,這些功課也都是葉德嫻自己去做的。
葉德嫻自己還去觀察了很多,比方她去美膚的時候發現許多年紀大的傭人買菜走石階的方式。那邊的住宅區有很多台階,年輕人走一點問題也沒有,但對我們有點年紀的人來說,上上下下很吃力。她就發現這些上了年紀的傭人或主婦可能提了兩袋菜,她們會先提一袋走上去,下來再拿另一袋走。這種情景我沒看過,但葉德嫻就主動提她可不可以這樣演出,我當然覺得沒問題,這非常生活化,也很特別。總之,很多是她自己花功夫做的功課,要怎麼表達角色她自己也都想好了。
另外,我也有跟她約法三章,我們跟這些所謂的「大女主」,又資深、又厲害、演戲又好的女主角,一定會有的協議,這是我跟蕭芳芳合作《女人四十》時就有過的經驗。如果拍一場戲演員覺得不舒服、不同意,她想多演一個版本,那我們就會拍兩版,一版演員的、一版我(導演)的。基本上都是一樣的戲,但可能台詞或表達不太一樣。比方有一場戲是桃姐半夜去上廁所,葉德嫻她就在上完後用兩捲衛生紙塞鼻孔。一開始我反對,我覺得不要這樣,感覺對老人院形象不好,像在說那邊很臭。她當下不高興,我就說,那我們就拍兩版吧!一個塞的、一個沒塞。後來,我其實用了她那版,因為我發現這可以凸顯桃姐的性格,有點誇張、好笑,就保留下來。這個協議我們就運作地很好,不會因為一個小細節就吵起來或停下來,慢慢磨到對方聽你說。
我拍戲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懶得吵,越來越覺得只要很清楚這個戲是講什麼,幾百條路都可以通往羅馬的。你只要往這個方向走,不違背主要的劇情跟邏輯,我覺得都可以發揮,不一定得死死地跟著劇本。當然,劇本寫得好,就跟著劇本的節奏走也是很安全。但是,試造型的時候她也很不滿意,因為桃姐這個角色的原型,她本人穿的衣服是很多顏色的,像她喜歡穿紅色褲子呀、紫色有花的襯衣呀。我想說,這很好耶,看其他女傭穿得灰灰藍藍的,如果桃姐不一樣還蠻好的。因此,一開始我的美術文念中買的布都是花花綠綠的,但葉德嫻一看到就說「我不要!」不要穿襯衣、不要穿花的,就想穿灰的跟藍的。我聽了很生氣地走了,讓美術跟她自己談。
後來,文念中試了葉德嫻的方案,我也沒吵了,就只跟他說我覺得那樣穿比較老土。但後來想一想她也是對的,畢竟葉德嫻的樣子本身並不太像女傭,一穿起花花綠綠可能就會像夜總會媽媽桑(笑),我就服了。然後,葉德嫻要文念中陪她去買布,去了幾次都是她指定要買什麼。所以,這個造型其實是她的,並不是我的。我覺得很好耶!我不會認為是她想的我就覺得不好,我很高興那時我能夠放下讓他們自己去搞定。通常我不會這樣的,我可能會死賴著要求至少有一套照我的意思吧!但後來我真的一點都沒有(干涉)。
雖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拍完出來的效果很好,所以什麼都可以原諒。我覺得當導演是這樣的,好多時候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放下,讓人家去解決,放棄鬥爭;什麼時候又一定要堅持己見,這個特別難說。我們也不能因為這個戲結果的好或壞,就不把自己該怎麼做的標準定下來。每個人的標準是不一樣的,比如有人定了個目標是要進到奧斯卡金像獎,有人的標準可能是戲有拍完就算了。最重要的還是你想要的是什麼,目標定下來之後再調整做事的方式。當然,也不能根據你想得到的結果就把標準定死,可能要有彈性的。
我現在覺得,一成不變地跟著自己的意願去走,不一定是好事,可以多聽別人的。什麼時候聽、什麼時候不聽,雖然常常我也搞不清楚,讓你感覺好的東西不一定是最好的,讓你感覺壞的東西也不一定是最壞的,我覺得是保持一個好的平衡,自己意願跟客觀現實中間的平衡吧。很多人會說,你們資深導演老叫新進導演該怎樣做,我其實認為是沒辦法教的,這還是得回到你自己怎麼做、你所處的環境如何,我把自己的方式硬塞給你是沒有用的,這是我的感覺。
演員合作案例2——《黃金時代》湯唯
我跟湯唯合作的問題比跟葉德嫻的那些問題大,因為過程中沒有提出任何大家不滿意的問題立即解決,都潛伏在那裡,彼此覺得不滿意。最後我們也沒辦法互相責怪,因為大家都盡力了。到底為何不滿意?其實當時也不知道,在拍完這部片十年之後,現在我知道了。我們都抱著非常大的期待拍《黃金時代》,而湯唯是我們都還沒寫好劇本時,就已經決定找的人選。在找她之前我已經認識她,賴聲川導演也有跟我推薦她,我們看了《色,戒》很喜歡,就選定她演蕭紅,都沒考慮過其他人選。後來劇本寫好之後就給她看,她看了也很喜歡,可是我現在想想,她其實沒有跟我說過她到底為什麼喜歡這個劇本?
接著,湯唯就約我跟她談劇本,她老跟我提說話口音的問題,因為這個戲我們設定就全部講國語,不要帶口音的國語。我覺得如果有各地口音,演員要特別去學,說起來也不統一,因此一開始就決定全部講純正的普通話。湯唯跟我說了很多當時拍《色,戒》時做的功課,她當時講話特別注意講話的腔調,她特別要講南方的口音,我作為廣東人,但其實我對南方、北方口音分不太出來。她跟我說南方口音比較像民國時期的口音,她做了很多研究,我們也談了很久,我其實有點矇,也不完全是矇,應該是說我並沒有想過她提的問題。最主要是這個劇本的台詞有點風格化,有點像書寫出來的文字,不像平常講話;如果所有人口音不同,像平常講話,就會很怪。我覺得怎麼講台詞都是為了風格化的統一,比方《末代皇帝》整部片都講英文,觀眾也可以接受,但它明明是在中國。以此類推,這不是為了真實性,而是為了風格統一的要求,《黃金時代》是民國的故事,講話是有點風格化的,其實我跟她的考慮是不一樣的。
後來,我們去了哈爾濱,她也拉著我要我跟她聊劇本,她想瞭解我的生平,也讓我瞭解她。我不是笑她喔,我認為她是非常努力、非常好、非常有性格的演員,我很欣賞她,也有可能太欣賞了,我完全沒有惡意。我們花了半個月在哈爾濱做分鏡時,團隊還沒到但湯唯已經來了。她主動跟我提出,希望和我花一天的時間待在一塊。我們在冰天雪地下遊覽哈爾濱,還在旅館裡下棋、談生平。我其實沒試過跟演員談那麼多,好多、好多,我就想,這有用嗎?我有點不知道怎麼弄好,我們也沒真的談故事。湯唯告訴我她的做法,她自己跑去蕭紅的家鄉,到她的墓地去拜拜,讀她的作品,練習寫她的字,看了她的傳記,弄得滾瓜爛熟,隨口便說得出蕭紅書裡的句子。她也去跟另外兩個主要演員,蕭軍、端木交流相處,花了很多功夫。
當時我並沒有覺得這樣做對不對,她怎麼做都可以。但我那時候已經在想,有些東西好像沒解決,但就沒想通是什麼。加上那時候要做太多準備工作了,要做造型、帶湯唯去看她想提早看的景。我們什麼都做到百分之一百零一了,但第一天拍攝我就覺得不對。唉,為什麼不對呢?有幾個鏡頭讓她在雪地上走來走去,她穿個夾袍在零下25度,會冷死的!在戲裡設定是蕭紅前一天沒吃飯,準備去咖啡廳喝咖啡,但你就是看不出她有那麼冷、那麼餓。我就想,這是怎麼搞的呢?她是沒吃飯、沒穿足夠的衣服在外頭走來走去,但看片子完全不覺得她沒吃飯、她覺得很餓。
當時我有點矇,也沒有提出什麼辦法讓那樣的效果表演出來,加上我也不是一個很懂技巧的導演。比如,一個演員要從30歲演到50歲,我不懂怎麼指示她演50歲。當時我就不懂要怎麼叫一個演員表演又冷又餓,確切要如何跟演員表達。如果你是一個專業演員,你得懂得在表演時做出來,我沒想過她做不到,也對自己沒辦法幫她感到很生氣。第一天拍戲我也不能說「我們停下來先搞清楚。」總之,後來角色那些又冷、又餓、又生病、又痛,甚至剛生完小孩、掉下來摔倒,這些戲全都不對。不如就給大家看《黃金時代》一個片段。
(《黃金時代》片段播放)
大家有沒有看見,湯唯在這麼冷的天走路,看起來沒事,坐在那裡吃東西看起來也沒有很餓,還是很工整。還有她後來吃飯狼吞虎嚥的樣子,戲裡是兩天沒吃飯,我現在還是搞不清楚,如果一天沒吃飯絕對不會是那樣子。我更搞不清楚的是我當時為什麼不提出這個不對?如果整個戲要好、要對的話,其實這些艱難的身體反應,可能比感情上的反應更重要。很多時候在極端情況下,如果冷得厲害,可能失戀也無所謂了,感情的波動也不重要了。戲的要求是兩種(身體與情感)互相搭配表現,要不就是相反,實際很慘但你看起來很好。我們什麼都做好了,湯唯跟我也準備好了,美術也都很好,但她的表演就是不對。其實我感到好可惜,因為我可能不會再有機會拍這樣一部電影了。湯唯可能還會,畢竟她比我年輕幾十年,但我覺得自己我沒機會了,那當時我為什麼不搞清楚、弄好一點呢?
話說回來,其實是我沒有好好跟湯唯講這個角色。我自己對角色有一個理解的,但我卻沒有講出來,只放在腦子裡,不成型也不穩固。而我就在等她的表演,說出好或不好,她也是。湯唯盡了全力,但實際上她還是需要我告訴她,哪些要、哪些不要。我對冷熱、餓不餓、有沒有吃飯,這些感官上的反應我覺得是不對的,感情的反應跟戲要傳遞的情感其實是相關的。如果把感官反應擺在前面,很冷的時候跟在舒適溫度的情境下,表現出的失戀是不一樣的。如果你表現出很冷,其實心裡感受的演出就可以小很多。而當時是我自己也沒理清楚,再回頭想,我很清楚真的是我的問題,我應該跟湯唯商量好,問題就有機會解決了。
談與演員溝通角色設計的重要
我後來才理清的是:第一,我們看蕭紅的照片跟她寫的作品,她肯定對自己的外貌沒什麼信心,因為她並不覺得自己受歡迎、受人愛戴,才會老說她祖父怎樣、怎樣,尤其面對男性,她是沒什麼信心的。那為什麼會沒有信心呢?其實她樣子不差,但她的動作沒有湯唯那麼優雅,她是個不優雅的人,這是可以演出來的,演員可以演出不好看的走法,這很容易學。另外是,她講話不要講得那麼溜,我們之前只討論口音,但其實應該討論的是這個,她講話應該像李康生那樣,慢慢的、結結巴巴的。這兩個東西加起來,走路的姿態、講話的方式,雖然你樣子很美,但看起來卻很笨拙,而書寫出來的文字又是很美的。那麼,她個人的悲劇以及她作品的反差,就呈現出來了。
我沒有搞清楚的是,這個角色可以做哪些設計來演出,而不是光禿禿地就去演出所有感情?蕭紅去哈爾濱,去很多地方,有過很多經歷,我們也拍了很多景,這些都可以帶來很多能加進這個角色之中的東西。比如她在哈爾濱很冷,那種冷可以是很超現實、很迷人的。我感覺,很多時候角色的設計真的需要想的,我那次就是沒想,只按照以前的方式努力做,但那是沒用的!
其實感到很遺憾,我沒有即時跟湯唯說我覺得這個演出狀態不對,以前會覺得那是很神祕的東西,會不會一跟演員談就壞了,其實這是不對的。我平常看湯唯,比如有一天她生氣,在戲外,那個表情特別好,有些戲是她很生氣,但她的表演就沒有她在戲外的生氣那麼好,我也沒有提示她就像那天那個表情就對了。用演的生氣、演的失戀、演的悶,都沒有她原來本身的表情好。我感覺我應該反省一下,怎麼做才能把戲拍好?
這個角色的性格跟命運沒有好好表現,就如同我剛說的角色設計——她應該笨拙一點、說話慢一點,有點鄉下人的感覺,我想她整個人就會好很多了。如果有這些設計,一方面是她就有特色了,另外也能讓人瞭解她為何老是得不到伴侶的芳心。不然湯唯怎麼會得不到呢?是我沒有好好想、沒停下來考慮一下,就讓她只是把指定動作做了,但就是不夠好。雖然大家都盡了全力,但這部片我真的充滿了遺憾。湯唯事後也有說,知道導演不滿意,但也不知道怎麼樣能讓導演滿意,她已經拼命了。我自己真的也不知道呀,也希望當時我知道就好了!就是因為她把功課都做在怎麼學語言、怎麼去明白蕭紅的著作,但她沒有找到具體的幾個反應,比方她冷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樣的?還有她的自卑感是什麼樣的?整個人的表現、動作應該要笨拙而不是優雅的。
拍的時候我怕湯唯會冷死,裡面讓她加了一件棉襖,她拒絕,因為覺得拍起來會不好看。她還是有個心理障礙,不化妝但希望還是要漂亮,還是有一點要求。其實我作為一個導演,真的不應該管她,就是得讓她穿上棉襖,這是我自己檢討我應該做好的,也許戲就會好很多了。其實東西沒拍好,也是不會死的,但就會讓你覺得很不舒服,加上演員其實也很想演得好。我跟湯唯相處那麼久,明明瞭解她的反應,為什麼在關鍵的時候我沒有提出不應該是這個反應呢?很多演員,尤其年輕的演員,她們都不願意在角色裡表現出自己,年長一點的演員可能就不介意。像湯唯不想穿得太臃腫,有個特寫是穿步鞋逃難,她卻穿著絲襪,我也沒叫她不穿,但逃難怎麼會穿絲襪?這些東西我當下都沒吵。
可能最近這幾年我覺得吵夠了,不願意在現場跟人家吵。又比如拍她跳水,角色當下懷孕了,她就把肚子加的好大,真的會摔死的!我可能覺得前面那條已經可以了,但她就是拼命。我想講的是,其實很多東西真的不是拼命就行了,是需要一些想法的。還有個例子,蕭紅有個特色是她很懂得寫作技巧,看她寫的東西就知道,她比很多人都懂敘述的技巧,那個時代五四運動的作家,像是魯迅寫的東西,她也很懂。有幾段戲是蕭紅講魯迅寫作,很長的鏡頭,但我聽湯唯講,就知道她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那一段談魯迅的歷程、思考,寫的很長、有點深奧,我也忘了具體。聽湯唯講,當然就知道她沒有讀透,實際上我必須跟她一起下功夫去瞭解,她瞭解了就會講得好,而不是就唸出來而已。
寫作的技巧、寫作的使命、女性的議題在這個劇本中是一定要講好的,但我們沒有花工夫把功課做在這些地方。光看傳記其實沒用的,檢討下來我們應該要多想一下角色,該怎麼想呢?回到基本的東西想就不會跑掉了。總以為這個東西自然會想、會談到,但真的不一定的。每一次說起這件事,我都覺得很難受,湯唯現在戲演那麼好,我很高興,真的!談兩個小時了(歡呼),現在可以開放大家問答。
【學員提問】
Q:很好奇導演跟鮑起靜的合作,有沒有可以分享的呢?
許鞍華:跟鮑起靜完全沒有問題啊。其實我的做法、方法都一樣,只是像葉德嫻有比較高的要求,鮑起靜就沒有,但鮑起靜自己會琢磨出怎麼演。當時大家其實也沒特別覺得演得特別好,不過我有特別給她一些哭戲發揮,過程中其實沒有什麼太特別的。
Q:導演拍過很多電影,但現在的電影環境對讓年輕導演來說,可能沒有那麼多機會,很難累積經驗值,拍一輩子大概也無法超過五部、十部。請問站在導演的角度,會給年輕導演什麼專業上的建議?
許鞍華:我覺得不一定要拍劇情片,也不一定要當長片的導演。現在劇情片的地位其實也跟以前也不一樣了,很多高質量的內容去了(串流)平台,所謂戲的影響力、回收等各方面,正在接受巨大的挑戰。如果把拍劇情長片當作成為導演的終極目標,我覺得是有限制的。很多導演跑去做錄像裝置藝術,這也是其中一個路線。為什麼以前大家都要拍劇情片呢?因為過去那可能是最多觀眾要看、最高質量、最難搞的媒介,但我覺得這些東西正在改變,現在你們不一定非要走到電影工業體系裡,不一定要通過得獎、得到很多觀眾去看等等。我覺得就是拍你自己想拍的東西,電視劇、短片、音樂錄影帶都可以拍,找到更適合自己的拍法,有空再拍劇情片。
如果你老是寫劇情片劇本,只想拍劇情片,就把自己限制了,你也可以寫個五分鐘的劇本來拍。如果還是想拍長片,那就先去多參與一點拍攝工作讓自己熟悉片場。因為創作的同時你也不能一直等著,多去參與也可以更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這個媒介。很多時候要做過才知道,不喜歡也沒也問題,不喜歡就不喜歡。說實在,現在香港已經沒行可入了,要拍片可能得自己找個班子、找錢,但台灣的情況我不知道。
Q:請問關於文學作品改編,您多半會用什麼想法挑選?改編劇本的過程中是否有什麼特別要注意的事?第二個問題是,您拍了很多張愛玲的小說,這幾部小說都是她蠻有代表性的作品,為什麼選了這幾本作品?
許鞍華:文學怎麼改編、該不該改編、用什麼方式改編,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要花時間跟大家慢慢研究、講很久的東西。我通常是這樣的,越來越多的文學作品要改編成視聽作品,要根據那個媒體的特性來改,做比較多靈活的變化,而且你可以用自己的觀點來改編,而非一定要忠實地表達原著。現在大家也比較瞭解,電影跟電視都有各自的屬性、有各自適合表達的方式。就電影的屬性,要忠實地反映文學作品是越來越難的。拍電影跟電視對劇本的要求也不一樣,現在電影要求的劇本感覺是那種有點盡在不言中的,你要有藝術表達、有個人的東西在裡頭。但當你去改編他人的作品,個人的成分也許就比較薄弱了,價值也相對地會比較低。
拍電影跟改編作品,最好是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當然,得到他人的認同還是一定要的。雖然要求別人認同你可能也就不獨特了,這本身是很矛盾的東西。就像我前面也有說過,你只能找一個平衡,自己的意願跟客觀環境之間的平衡。該怎麼表達自己,同時讓觀眾接受?如果完全不考慮讓觀眾接受,做很多顛覆性的東西,很多性跟暴力,執意地往觀眾要求的反方向去,是可以不考慮觀眾的,但可能做不久,也許可以做個兩次,但後面也沒機會了。
張愛玲的部分,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張愛玲(笑),但她們這些大作家不會在意啦,大概就覺得有人改編是好事,改編不好她也就笑笑過去了。至於我為什麼老拍到改編她作品的電影?真的只是因為老是有人找我拍!我其實覺得自己很難拍好她的著作。
Q:我有兩個問題,第一是以您的經驗,會希望在劇本中的角色設計、人格跟動作寫的很仔細嗎?第二個問題是,您怎麼看待編劇在一部作品上的位置?
許鞍華:我一直都覺得編劇的重要性並不亞於一個導演。一個電影劇本如果寫得完整的話,它就有自己的節奏,會很好看,要講的話都很清楚,不需要導演另外再演繹。我現在合作的都是我所能找到最好的電影編劇,我並不同意會寫作就能寫劇本,我早期拍電視劇時,已經把很多我看不上的劇本丟了,因為它沒有一種生氣,我指的是生活的氣色,一看這句台詞就是很普通的廣東話,有些台詞你就能投入,可以感覺很好看,但有些是寫來寫去看起來像流水帳。我覺得好多人都說,哎呀,我不做導演了,因為當導演太難,不如去當編劇吧!其實可能選了一個更難的路,編劇更純粹,更要看你的功夫。當導演你還可以碰到問題的時候跟人家談談,來解決問題,當編劇好難喔!我一直都非常佩服編劇。
至於角色設計,我覺得角色設計其實是一下子來的,你選的那一下讓它去表現出來的東西,那一下就是了。這東西很難具體地說明,比如我感覺在很多敘事作品裡,包括劇本或小說,時間的掌握很重要。比如去表現一個普通的人,隔了五分鐘突然有一件事跟他過去完全不一樣,但又合乎情理,你的反應就完全不一樣了,這牽涉了你想要觀眾得到什麼樣的反應?這是我們早期拍片比較不會去想的,我們光管著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我覺得可以先順完一遍,再去想想可以怎麼寫這個故事,尤其是寫第二稿時,想一想以觀眾的立場,如果這個角色先不要出場、中途才出場,一出場就給他一個很有表現的時刻,它的劇情跟表現方式可以變成很精彩的東西。
你很難讓角色突然會功夫、打人、殺人,通常就是每天跟人吃飯、打電話啊,要怎麼表達這個角色的性格呢?怎麼樣才會好看、才會讓觀眾覺得特別呢?我覺得很多時候是敘事時機的問題,就是你在故事裡的哪個時間點讓角色出現,也許觀眾一開始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也可以去誤導觀眾,是一種懸疑片的手法,其實最近我也開始想去學寫劇本了。
Q:今天很精采,過往我們可能都是聽大師談愉快的經驗,剛剛聽到很多跟大牌演員的有趣互動。我好奇的是,跟這些大牌演員合作,您會找他們試鏡跟排戲嗎?怎麼提出這樣的要求,才不會讓他們覺得被冒犯?您也提到有些演員是自然派,有些是方法派,有些可能習慣充分排戲,有些則習慣不要排太多。跟不同狀態演員合作時,怎樣能讓他們比較舒服?
許鞍華:不去冒犯到人我覺得我自己也還要學習,當你跟人交流一定就有要求,要提出要求但不冒犯人是很難的。其實必須用演員自己的語言來跟他說話,當演員覺得自己某方面是最好的,如果你剛好就要攻擊他那點時,就要想得很清楚。你可以不要正面說,而是打點擦邊球,比方請他試看看別的樣子。你也可以挑戰演員,尤其一些知名的演員,他們其實都特別喜歡被挑戰。比方可以這樣說:「你試試看這個,我感覺你可能做不到。」類似這樣,用演員希望的交流方式。有些人很內向,他想跟你告白,可是他不說話,你怎麼跟他講呢?你知道就算了吧,你不能說「你怎麼不說啊?」我老是這樣子,我是個很直的人,而且我巴不得人家知道我很聰明,可是你一定要想辦法調整自己的表達,慢一點表達自己的意見,說得比較完整一點,這樣可能好一點,像我就是太直了。
另外你問到排戲,我通常是看劇本,感覺有比較長或有三個演員以上對戲,特別需要走位、需要演員之間的交流,這些戲我才會排。可能會想幾個方案,比方選不同的站位,拍攝前再跟攝影師討論。如果是好幾個人的戲,那就先排戲後,看看演員之間的交流再來調整。那要排到什麼地步呢?排到大家還沒有覺得悶之前就要停止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不要感到悶。
Q:剛剛有分享因為演員的狀況,拍攝到的素材最後不能用。比方像葉德嫻的心情狀態不佳等問題,想必導演的心情應該也很沮喪。請問您在發現素材不能用的情況下,作為導演在劇組裡擔任領導的角色,那個情況要如何帶領團隊工作,又怎麼調整自己內心的不安跟慌張?當發現狀況不好時,又要怎麼調整策略?
許鞍華:說到調整自己的情緒,幾十年下來,我在現場或工作的時候,情緒是很好的,我的職場訓練讓我的表現是很到位。平常我說話都不準確,但說(戲)的時候我會說得很清楚,不會發脾氣,也表現的很穩,想的很清楚,不會超時,很多問題都可以解決。我估計自己內心的情緒是沒有人可以教你的,這個職業要求的素養,還是要去做到。比方我永遠不會在已經簽了合約的情況下半途離開,不然我就完成不了我的電影,畢竟每次都有很多不同困難。另外,我希望自己在現場不要發火,這個我局部做到,有什麼話要好好說,所有的美德都有了!最重要的還是你對作品的真誠以及你要拍它的決心,
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你到底有多想拍這個東西?你是否有個畫面覺得非得拍到不可?這都不是道德問題,這是原始的慾望。歸根結柢,最重要的東西都是原始的東西,你得承認這點。沒有拍好也不要去怪別人了,當你沒有死也要拍好的決心時。像《黃金時代》我也拍不好,能力跟所有東西的碰撞都不利於那個製作,也可能那個戲的精神還沒達到。如果打從一開始,你不是拍自己想拍的東西,那這個戲的成功機會是很低的。我們還是可以把損害弄得最小,讓戲容易拍、拍完會賺錢養家,這幾件事保住,有搞清楚就好了。或者說,拍這部片是為了跟誰學習、想跟這個演員合作,還是要搞清楚。不會常有機會拍到自己一定很想拍的東西,這是件很奢侈的事,這不是一個很理性的東西。
Q:最近您有參與的作品《七人樂隊》,您拍攝的《校長》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就如你前面也提及,有時候沒說出的,可能比說出來的還更重要。想請問《校長》裡面的留白,也就是校長跟老師的感情,你選擇留白沒有處理它,但兩個人的愛情確實是這個故事或這段時間的主軸。我很好奇,這個留白的取捨是在編劇階段,還是在剪接時才發生的?
許鞍華:《校長》本來是一個長片劇本,但後來沒拍,我覺得有太多問題了。如果去說校長跟教師的感情,其實就不好看了,不停地提示就會很重複。另外,校長這個角色的另一個身分是社會抗爭者,要不要把這個放進去?後來我們就放棄了。當杜琪峯邀請我做短片,我覺得如果是10分鐘就很剛好。編劇重新替我寫10分鐘左右的戲,後來拍了16分鐘。我感覺這長度剛好,但很多香港觀眾看完不知道這是個愛情故事,也沒覺得校長跟老師有什麼感情,那我也沒有辦法,看不懂就看不懂吧!也許兩個角色的交集可以加點戲,但我也不覺得可以拍成長片就是了。
Q:前陣子才看紀錄片《大俠胡金銓》,當中有看到您對胡金銓導演的景仰與感謝。除了胡金銓導演,您的創作風格的確立跟為你帶來影響的創作者還有哪些?
許鞍華:很多影響我的創作者並不是我真的碰過的導演,都是看了他們的片很受感動,有些是刻意地去學,有的可能不經意地就學了。我很喜歡胡金銓導演的片,但對動作片真的是不行,我連左右都分不好。從小我就很喜歡的導演是黑澤明,我拍很多電影都會看他的分鏡,他的分鏡技巧很多都可以學,好多日本導演的分鏡是可以學的,他們很多方式也很經典。還有一段時間,我很喜歡看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的片子,他算是獨立電影跟好萊塢電影的中間路線吧!現在好萊塢電影跟所謂的藝術電影分野越來越大,過去有些特別成功的導演拍的路線其實是界在中間的。我很喜歡看這樣的電影,其實是因為自己也想拍這樣的電影。以前自己可能也沒意識到這點,都是人家給我一個劇本,我想著怎麼塞一點自己的東西進去,就這樣拍了。總之,我也喜歡波蘭斯基。
另外,我還很喜歡看侯孝賢導演的作品,也有很多日本導演我都很喜歡,比方溝口健二。很多東歐導演我也喜歡,我到現在也還很喜歡一個羅馬尼亞的導演,但我忘了他的名字。
Q:如果今天遇到的狀況是可能要停拍兩週或換角,如此大的決定時,它會牽涉到很多部門的,也可能讓演員傷心。就您的敏感度跟專業度判斷,那是一個非做不可的決定,但並不容易去得多數人的共識時,您會如何跟劇組或資方溝通與協調?
許鞍華:我沒試過,他們不可能讓我這樣的。其實拍攝的時候,每一組的困難都很大,不光是我,大家都不容易。我沒提,可能是我比較實際,我不去提它並不是因為我害怕,而是我知道是沒用的。這怎麼協調?沒辦法協調啊!就坐在那給人家罵吧!也不用協調了,你如果真的做了這個決定,做了也就做了。我有時候很怕人家不喜歡、不高興,我會很難受,改過來就好了。
Q:想要詢問關於導演選角的經驗,在選角時通常會想看到演員的什麼?如果是聊天型的,你都會跟她聊些什麼?關於劇本或角色嗎?或在她的談吐之間你都會注意它的那些事?如果是試戲,你會在劇本中選擇哪些類型的戲讓她試?讀本時你會特別關注演員什麼樣的狀態?
許鞍華:我其實沒有好好想過跟演員聊天該怎麼聊,第一次見面,我估計不要跟他談太多戲,應該像普通朋友見面那樣,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我覺得自然的談話比較好,大家談到共同話題,覺得談得來再說。不過,我其實不太喜歡聊天,也不知道聊什麼好,年紀大之後我還有點自卑,怕年輕演員嫌我老,覺得你談的東西都不是他想談的,我不太喜歡聊天的。但理性地說,第一次跟演員見面,不要一來就像考試的感覺,他的表達會自然很多。如果不要有什麼意圖,演員反而更能表現自己。
試戲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實我不喜歡試戲,因為試戲的時候其實所有的東西都不齊,你只是在一個房裡,要人家沒有造型、沒有氣氛演出來,她一定演不好。越好的演員我覺得越演不好,除非逼著要試還是得試。其實你只是考這個人的基本功,他到底怎麼講台詞、動作是什麼、夠不夠自然,我覺得通常都看不出什麼。我覺得現在很多副導演或選角指導會先選給你看,通常都很像樣的,所以我也不能說這樣做不對。我會選給演員試的,通常都是情感劇最集中、最可以表現某種感情的幾場戲,就讓她選一場演。
Q:您在訪談中提過早年會去撿一些男導演不要做的工作來做,劇情片、紀錄片、短片都拍。希望可以多聽您分享,怎麼在大多數男性的環境裡爭取工作機會?在劇組裡面其實有很多政治的問題,人與人之間的紛爭、不同組別之間的角力,在現場會如何協調?
許鞍華:通常很少耶,通常也都是讓監製跟他們去談吧,我不太相信去談能解決事情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問的第一題,我當初在電視台的時候其實沒得選,什麼都要做。現在拍電影時我會避免拍一些純文藝,或拍小孩、親情的戲。因為大家可能覺得這是女性比較專長的東西,但我有點不服氣,應該要什麼都能拍,而且是拍那些我覺得會過癮的。
Q:您之前的訪問提過您早年想拍電影是因為有個畫面想拍出來,就進入電影圈。如果你可以拍一部片,現在有個畫面想要變成電影,會是一個什麼畫面?訪問中也說到,早年的電影是從一個畫面開始,但你近年比較從戲劇角度發展電影,請問為什麼有這樣的轉變?
許鞍華:我現在沒有畫面啊(笑),真的!如果有,我會去拍。其實我轉變的太少了,我從1975年開始拍電視劇,你看多長時間了。我入行以後,幾十年都沒進步,想一想很恐怖啊!我應該多做幾個東西再回來拍電影,或者放幾年假。真的是不停做、不停做,沒有傻掉已經很高興了,其實沒必要這樣的。
主持人:最後請導演給現場的電影工作者與學員一些鼓勵的話。
許鞍華:我估計你們全部都是年輕導演或電影工作者吧!我覺得第一件事是,不要做粉絲(笑)!要相信自己會做得比以前的人好,我年輕那時候就是這樣想的,也不一定要對上一代不敬才能做得比人家好。現在常常有人說,你們那時候新浪潮有多棒,我不是要自我貶值,而是客觀來說,現在電影比當時進步了,不論是聲音、技術、效果,連敘事的方式其實都進步了,但大家就是沒有信心,老覺得經典比現在的好,我覺得應該要有那個信心,盡量把自己想拍的東西拍出來,而且要拍得比上一代好,我覺得這是一個胸懷。真的要有信心喔,你如果老是不相信,老覺得我是誰誰誰的粉絲,那就注定當粉絲啦!
一定要把志向弄得非常大,但不用告訴人,自己知道就好,如此一來你才會做得大、做得好,不想得很大是沒用的。也不要把這些理想放到任何一個團體,這是一個普世的東西,這是電影最偉大的地方,可以是非常個人,但也非常普世,全世界都有認同感的東西。每一代跟上一代比,會有不一樣的地方,我覺得這個比什麼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