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沃米爾伊賈克，攝影指導、導演。畢業於波蘭洛茲電影學院攝影系，與贊努西、奇士勞斯基等波蘭名導緊密合作，蘊含詩意與隱喻的視覺語言賦予電影獨特印記。其掌鏡作品《雙面薇若妮卡》及《殺人影片》等片入圍坎城正式競賽，《寂靜太陽年》與《藍色情挑》奪得威尼斯金獅獎，更以後者獲頒威尼斯最佳攝影。其後受邀拍攝《哈利波特：鳳凰會的密令》、《亞瑟王》等商業鉅片，並以與雷利史考特合作的《黑鷹計畫》提名奧斯卡金像獎最佳攝影。近年創辦Film Spring Open基金會，將畢生專業獻身培育新銳。

時間：2022年11月12日（六）1800-2000

地點：臺北文創大樓14樓文創會所

講者：斯拉沃米爾伊賈克

講題：攝影／為抽象賦形、為詩意揀字的光色寫作者

文字記錄：林子翔

攝影：蔡耀徵

大家好，很高興可以來到這次的盛會分享，雖然沒有去過你們的國家，但是我非常開心，相信現場的各位都是非常獨特也渴望交流的。這次的主題是關於電影中視覺的戲劇性，在這裡特別強調，每一個人都是獨立自主的個體，對於電影拍攝也會有特殊的習性，在顏色上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在聲音上用自己的耳朵去傾聽，再以獨特的創造性去製作一個充滿詩意、富有視覺性的效果。雖然電影的製作上有許多系統方法，但前面提的這些要素是不可或缺的。

 

文學與視覺上的戲劇性

我要從波蘭拍攝電影的傳統說起，首先講的是視覺上的觀察解析及文學角度上的解析。以美國來說，他們拍電影的時候強調的是視覺效果，但是在波蘭，是從最根本性的劇本及設定去解析，這是很大的不同。電影的拍攝不能完全依循傳統方式，想要拍出有趣、嶄新、創意性的作品，就不能只停留在片場上，必須清楚找到自己想要的素材、題材，從劇本上面去解析，再從中架構出系統。所以重要的是不能只按照傳統的思維方式，而是要找出自己的創意。

 

電影的戲劇性，我認為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一種是文學上的，另一種是視覺上的。這就像現在我比出交叉的手臂，它們是不可或缺且相輔相成的。但是差異在哪呢？文學上的戲劇性，在觀眾走進戲院之後，從頭到尾帶領著他們，慢慢延伸、蔓延開來。而視覺上的戲劇性，則是在一開始就用音樂、影像帶著起頭的作用，快速地把觀眾拉進去。以我的觀點來說，視覺上的戲劇性是非常重要的。

 

我認為編劇像一個工程師，因為時間有限、電影長度也有限，所以要做建築架構的工作，從一開始的編寫到後面的整合，要思考出讓觀眾感到驚訝的內容，如何帶動觀眾的情緒，使人物與觀眾連結，這個過程是非常繁瑣也至關重要的。另一方面，視覺上的戲劇性就如同架設場景，這場戲要發生在街上還是在咖啡廳，一開始就要考量，並且跟劇本做緊密的結合。這也是為何電影常出現經典場景，如酒吧、桌前、街上、咖啡廳。所以我再次強調，視覺上的戲劇性非常重要，而且是一開始就要加入考量。

 

《藍色情挑》搭起電影與觀眾之間的情感橋樑

為了今天的會面，我特別選了經典電影《藍色情挑》來跟大家說明，相信大家在我們會面前已看過，我們今天會談及電影的場景，故事始於一個非常重要的開頭。

 

這部電影的開場戲，劇本其實寫得很簡單，由奇士勞斯基及Piesiewicz共同編寫：「疾駛的車子撞到樹，發生車禍」。我跟導演奇士勞斯基討論的時候，提出了疑問：「難道我們就這樣像新聞報導一般平庸地重現這個場景，簡單地做一座橋、一部車子，然後疾駛過去發生車禍嗎？」他想了一下，並給了否定的回答。所以我們就用了很不一樣的方式去詮釋這個場景，我接下來也會說明。這樣的來回討論以及最後選擇用不一般的方式去拍攝，也為這部片帶來極大的成功，我們在威尼斯影展贏得了三個獎項：最佳影片金獅獎、茱麗葉畢諾許得到最佳女演員、我也得到最佳攝影。這部片的票房收入也相當成功，甚至我的學生們也都把這部片當作一個成功的教材，日久彌新。

 

這部電影的開場畫面是拍攝行駛中汽車的輪胎，是偏暗的色調。這個畫面有趣的是，攝影機其實是放在行駛的汽車下，在輪胎之間，這個拍攝方式在三十年前是相當困難的，因為以前的攝影機不像現在體積比較小，我們花了很多心力去設計特殊的架設裝置，也成功達到了強烈的視覺效果。

 

我要提醒大家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拍攝電影的時候，要去思考我們要做的是什麼樣的電影？如果是跟心理有關的電影，例如跟情感、愛有關係，我們要去思考這個情感跟社會有什麼樣的連結。除了思考怎麼做，更重要的是，要達到什麼樣的目的，而決定電影品質的關鍵是決定如何拍攝，這部電影的風格及伴隨的信息塑造了電影的原創性。我們努力地想要挑起觀眾的情緒，可以說我們是情感的製造者，電影工作者就是要建築起電影跟觀眾之間的情感，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沒辦法讓觀眾抓到電影的情感，就沒辦法跟別的電影區別，觀眾就會轉台或是默默走出電影院。所以情感架構是非常重要的，這也是我們要做到跟其他電影不一樣的地方，就是視覺衝擊。

 

以鋪陳與暗示挑起觀眾情緒

《藍色情挑》開場戲中，有一段是當初未寫在劇本內，那就是車子停下來了，車上的小女孩走下來，去路邊上廁所，這時候剪入了一個特寫畫面「汽車油管在默默滴油」。平常我們認為車子都是安全無虞的，但這個畫面讓觀眾得到了暗示，帶來了非常大的不安，預告即將發生的憾事。挑起觀眾的情緒是很重要的，如果是美國電影，可能會在三分鐘裡面安排十個具有前後反差的動態場景，造成快速、有力的效果。

 

但我們這邊使用的是鋪陳、預警的效果。接著我們拍攝了另一場戲，有一個男孩在路邊玩劍玉，本來一直失敗，他無意識地轉頭看著駛過的車子，當他成功將劍玉的球結合的時候有兩台車開過去，一台安然駛過，但後面那台車子突然就在他面前撞上樹，劍玉的球掉了下來，隨著男孩驚訝的表情，完美的場面就這樣達成。

 

如我在一開始提到，在這樣的場景上面，我們做了成功的鋪陳，不同於一般電影敘事只是把所有場景說清楚，我們採取的是，一開始觀眾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是突如其來發生的意外，完完全全抓住了觀眾的情緒。更深入的是藉由在旁邊玩的男孩、掉下來的球、突然的撞擊，這些意料之外的發展，成功地把演員跟觀眾緊緊拉在一起。不只是場景上的連接和演員的表情，我們還把當中情緒傳達給觀眾。我們必須記得，觀眾期待看到獨特的際遇，在營造情緒的戲劇性方面，瘋狂是不可或缺的，好比一見鐘情，這樣的安排也同此理。

 

資訊的傳遞也很重要。譬如在車禍之後女主角試圖自殺，我們在場景的剪輯及選擇，都試圖透露訊息給觀眾，觀眾就從這些地方感受到女主角釋放的情緒，甚至連當時的法國文化部長都說過：在視覺性跟戲劇性方面，女主角都有著舉足輕重的份量，她釋放的情緒深深感染到觀眾。

 

接下來要播放的另一場戲，茱麗葉畢諾許坐在醫院的躺椅上，突然藍色的光閃現在畫面中，並且響起了音樂，隨後記者來訪。這場戲的藍色燈光煞費苦心，我用132 blue Lee filter gel的藍色光紙包覆整台攝影機，然後我打開攝影機的底片片門，讓室內的光線透過藍色的光紙進入底片中，形成了這種清亮的藍色。這場戲就如同前面所說的，展現了電影的風格。

 

很多年輕創作者常常照著劇本走，往往失去了對在片場當下發生的敏感度，但其實在電影製作上面，我們只是助產士，要讓故事自己說話，忠實呈現它的原味與發展。值得謹記的是，對於電影來說，我們的計算通常是不正確的。這部電影原本劇本裡面呈現相當多心理上的描寫，例如這場戲中出現的記者就扮演關鍵的角色，但我們看完場景後，奇士勞斯基在電影當中使用了更多的音樂及裝飾性剪輯去帶動情緒。暗示觀眾是很重要的環節，我們要屏棄一定要怎麼做的想法，而是要去思考怎麼呈現能讓劇本達到預示的效果，讓觀眾慢慢進入這樣的情景。

 

  

 

零散的場景拍攝透露角色幽微的情感

在電影裡面，任何場景、任何設計都有它的意義在。像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場戲，女主角從水晶吊飾上面抓下藍色的珠子。一開始我們在劇本裡只有寫用藍色珠狀的物體，但是這個藍色水晶珠子佔有非常重要的份量，它擁有延伸的生命。女主角搬出原本的家，散盡家財，但她依然一直帶著藍色珠子。甚至後面有一場戲，藍色的光線透過珠子映射到女主角臉上，也帶來如顫抖及威脅等不同的意義。

 

當我看劇本的時候，腦中充滿很多畫面跟設想，我會想著角色怎麼走位、傢俱要放在哪裡、窗口要怎麼樣取景等等。我在紙上構思這些元素，並考慮必須及多餘的元素。在另外一部電影《雙面薇若妮卡》，片中有張床本來是設定放在角落，但後來幾經思量決定移開它，當這個床換了位置，在戲裡面也達到更好的效果。當我們在思考視覺性的戲劇效果時，攝影機的使用也是非常重要的，「建立鏡頭」（Establishing Shot）很重要。《藍色情挑》裡面有一場戲，混混半夜在街上打架，後來闖進了女主角住的公寓樓梯間，為躲在門後的女主角帶來了恐懼感、威嚇感，這就傳達給觀眾很好的效果。

 

我們可以把這部片粗分為兩個部分。前半部分是劇情的發展，先發生了悲慘的車禍，丈夫跟小孩死掉，妻子活著，接下來她無預警地散盡財產，再來也有性愛的場景。後半部分其實就不是發展劇情，而是看到了許多零碎、微型的拍攝場景，藉著重複出現的影像產生寂寥的心理感緒。例如女主角無意識地到咖啡廳坐著，放方糖到咖啡裡，茶匙上倒影，還有她去游泳等等，這些其實都透露著女主角幽微的內心世界，透過這些戲來傳達她的內心故事以及想法。

 

這些微型的拍攝及場景，其實在劇本裡面是沒有的，劇本寫的主要是對話、人設和情節，但這些微型場景反映了角色的情緒。這樣的拍攝我們可以拍很多，但是要去蕪存菁，留下效果最好的。例如我們看到這部電影裡面一個簡單的丟垃圾場景，音樂是如何撩起觀眾的情緒。其他還有性愛的場面、女主角跟藍色珠子的互動等等，都是很值得看的。

 

女主角在游泳池裡游泳，也是另外一個經典場景。她因為失去了家人無法釋懷，想要宣洩，一開始本來是設計在巴黎街頭狂奔，但是我非常不喜歡，這無關跑步，而是藉由身體的律動來壓抑、觸動女主角的情緒，所以就提議換成到游泳池游泳。這個提議反而製造了更多的想像、可能性以及更強烈的情緒，這是在街上奔跑無法達到的，尤其是在視覺上。場景的選擇非常重要，我常常提議去修改原本設想的場景，因為更換了場景之後，女主角可以有更好的發揮，視覺上的戲劇性也更好地傳達了情緒。

 

色彩的視覺張力

另外色彩在視覺上的戲劇性也是非常重要的，這部片雖然叫《藍色情挑》，但不是整部片都是藍色的，我只把藍色用在最戲劇化、最有張力的地方，例如藍色的游泳池，其餘全片的色調其實比較偏向暖色、棕褐色。提到色彩的視覺戲劇性，《殺人影片》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使用淡黃綠色，而非強烈的黃綠色。關於視覺上的戲劇性，我開了很多工作坊跟課程去解釋以及分析，今天的會面一時之間可能說不完，現在也大概進入尾聲了。

 

我再提一個重要的場景，就是這部電影的結尾。為什麼這麼重要？是因為它串連了整部電影，並且在最後帶給觀眾無限回味、迴圈的感覺，讓觀眾能夠回顧過去的畫面。在剛才播放的畫面就清楚地顯示，音樂、剪接、場景，這三個是缺一不可的，尤其是在視覺戲劇性的表現。

 

在這部電影裡面可以看到我用了很多不同的顏色，現在很多顏色可以用電腦程式或科技去完成，但是當時所有的濾鏡都是我自己製作出來的，每個顏色都有專屬濾鏡。我必須要說，即使是現在的科技如Unreal Engine 5提供了更多可能性，還是有其限制。所以重要的是，我們要一步一步去思考，自己的目的是什麼，藉由不斷地實驗，再想辦法一個一個去完成。這是在我的職涯自始就開始不斷進行做的工作。我今天的分享就到這邊，我準備好接受大家的提問了。

 

  

 

【學員提問】

Q：我剛入行時這部片影響了當時的MV與流行影像，裡面有很多技法我們都在模仿。請問這部片的色彩計畫是老師自己設定的嗎？道具、服裝、場景都有色彩計畫，在現場是如何分配、討論？或是由誰來主導？

 

伊賈克：如同我一開始所講的，波蘭的電影工作者，工作方式跟美國很不一樣。美國在電影製作上面其實很像裝飾聖誕樹，把原本空白的聖誕樹放上各式各樣的裝飾品，但他們比較沒有對視覺戲劇性的要求，徒有絢麗裝飾。而我們是編劇、導演、攝影緊密結合在一起，有人擅長視覺效果，有人擅長聽覺效果，大家一起發想，跟著劇本一起討論，提出想法去修改，所以才有這樣豐碩的成果。

 

Q：老師剛剛有分享到，影片裡面有很多劇本裡沒有的微型、零碎、甚至沒有事件的場景，請問從籌備到拍攝的過程中，這些場景是在哪個階段成形的？是導演或是您的點子嗎？還是您跟導演、劇組其他夥伴討論出來的結果？

 

伊賈克：其實一切都是很自然、不期而遇地發生了。我常常拿了攝影機出去自己東拍西拍，拍大樓，拍場景，很多不見得都能用，但有時候也就是這樣意外拍攝的素材可以剪輯在電影當中，這樣做毫無壞處，不能用丟棄便是了。像《雙面薇若妮卡》就是很好的例子，大家一起發想。還有《藍色情挑》裡面，女主角在咖啡廳看著方糖被咖啡逐漸浸潤的一場戲，也是意外拍攝的效果。所以說並不是誰去想，或是有什麼樣的點子再去做，而是先做了，我們再從中擷取對電影最好的效果。

 

Q：老師剛才提到波蘭拍攝的傳統有分視覺解析跟文學解析，並且通常是兩者交叉在一起。在藍色情挑中一些微型場景或生活片段，例如說女主角在咖啡廳喝著咖啡看著吹笛人，對我而言就符合老師所提文學解析而具哲思性，我想請問老師就這部片及攝影的觀點，是怎麼把這些比較文學性的角色心理、或是比較哲思性的東西，結合視覺表達出來？

 

伊賈克：我們在思考怎麼連結視覺性跟文學性的時候，其實還是有現實的考量。首先很重要的是，要知道電影的調性跟主題，我們是拍浪漫還是悲傷的電影，會有不同的處理手法。最終還是取決於我們要怎麼吸引觀眾，怎麼樣讓觀眾有感受，這些都要一開始就考慮進去，而不是只有抽象的處理。

 

Q：拍攝現場是聽著音樂的嗎？

 

伊賈克：當然我們在拍攝過程中是會聽著音樂的，從輕鬆的角度來說，演員、拍攝工作者、音效工作者，編劇及演員也都會有不同的喜好和角度，如果是拍攝英雄場景，挑選的音樂就偏向這樣的風格。音樂也帶動整體工作的風格及節奏，甚至在不同的場景裡面，音樂還能在潛意識輔助演員進入狀況。

 

Q：在您早期的電影裡面，濾鏡的使用是很著名的，例如《殺人影片》跟《雙面薇若妮卡》，在拍攝上就使用大量黃綠色的濾鏡，但好像在後期的作品，例如《哈利波特：鳳凰會的密令》，反而是用數位調光的方式。想請問老師在選擇上的考量跟差異？

 

伊賈克：在《殺人影片》跟《雙面薇若妮卡》中，其實我本身就喜歡這樣的黃綠色，算是個人喜好吧，而且《殺人影片》是非主流的小成本電影，所以我在濾鏡的使用上比較大膽。但有時候這種嘗試會帶來潛在的危機，可能觀眾不喜歡或效果不好，但沒有關係，我就是想用。至於像《哈利波特：鳳凰會的密令》這樣的商業片，它有觀眾的期待、主事者的要求，我就不能這麼自由了。

 

【結語】

我現在致力於Film Spring Open基金會，藉由工作坊培育更多攝影工作者。我必須承認，現在時代不同了，但我還是懷念以前我們工作的方法，去思考拍電影的方式，去精進自己拍電影的技巧。這也是我為什麼持續藉由工作坊和課程，把我的想法和一些基本概念傳承下去，將這些不變的定律傳達給未來的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