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斯柯波拉 Francis Ford COPPOLA
導演/與法蘭西斯柯波拉對話
2021-12-06

  

 

法蘭西斯柯波拉,導演、編劇、監製。九歲罹患小兒麻痺癱瘓臥床,電視和16mm放映機玩具成為其啟蒙泉源。就讀UCLA電影研究所時,擔任「Cult片之王」羅傑科曼的助理,包辦雜務亦積累實務,蟄伏多年後,於1971年以《巴頓將軍》贏得奧斯卡最佳原著劇本。因與喬治盧卡斯合開的製作公司負債累累而接拍《教父》,卻意外造就影史最偉大的黑幫電影,榮膺美國電影學會百年百大電影第二名。《教父》三部曲共橫掃九座奧斯卡獎,亦以《對話》與《現代啟示錄》兩度奪得坎城金棕櫚獎殊榮。

0601電子報Bar

時間:11月21日(日) 12:00-13:00

地點:臺北文創大樓14樓文創會所

講者:法蘭西斯柯波拉

講題:導演/與法蘭西斯柯波拉對話

主持與談:魏德聖

文字記錄:林子翔

攝影:蔡耀徵

0601電子報Bar

魏德聖:各位好。從我入行前到入行後,柯波拉導演的電影對我來講就像是必修課,甚至要重複看過很多次。以往都是從他的電影作品來瞭解他,這次很榮幸可以用對話及提問的角色來參與這堂大師課。我看了很多柯波拉導演過去的訪談資料,我只能說大家今天不但會有滿滿的收穫,甚至會被安慰、被療癒,帶著希望離開。我們歡迎今天與談的大導演—法蘭西斯柯波拉先生。導演一直都是我們的偶像,你不但影響了拍電影的人,也影響了一個時代。導演先跟大家打個招呼好嗎? 

 

柯波拉:歡迎來參加金馬影展的各位,我看到今天會場很棒天氣也很好,加州這邊現在是晚上,我在納帕山谷(Napa Valley),我在這邊跟大家打聲招呼也送上祝福,雖然我們距離很遠但是彼此的心很近。

 

魏德聖:我想先以影迷的身份來問一個私人的問題,《小教父》完整導演版最近要在台灣上映,想知道除了增加鏡頭跟場次之外,導演在新的版本裡有沒有做結構上的改變?

 

柯波拉:增加這些場景主要是為了更忠於原著,因為美國年輕人對這部小說非常熟悉,所以先前版本他們會好奇怎麼有些場景不見了。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因為這部片是為年輕人拍的,把這些重要場景放回去可以更貼近他們熟悉的小說。我也稍微調整了配樂,先前的配樂非常浪漫,因為裡面的角色在讀〈亂世佳人〉這本書,浪漫的配樂就呼應〈亂世佳人〉,但是我做了一些調整,把他們當時會聽到的一些音樂放進去,電台會播的音樂,譬如早期的貓王、搖滾樂等等。整體而言在畫面上、配樂上跟先前版本有些差別。

 

魏德聖:非常期待導演版的《小教父》。那我們先從劇本的問題開始聊好了。我看過你的電影幾乎都是自己寫的劇本,你認為當一個導演寫劇本、修劇本的能力是基本的嗎?

 

柯波拉:我覺得電影導演方方面面都要懂,我們要懂編劇,要知道劇本的結構、要懂文學、要懂音樂、要懂場景設計、要懂攝影,因為電影是綜合了以上各個面向的藝術形式,導演懂得越多,就可以做更好的呈現。在這當中最重要的兩個元素,就像水是由氫氣跟氧氣結合而成的,我會說電影最重要的兩個元素是寫作及表演:當你有好的劇本、好的表演、好的演員的話,就可以拍出很棒的電影,即使攝影不是很完美,或是場景設計、配樂不是很理想,這些都沒有關係;但另一方面,假設你有很棒的攝影、很棒的音樂、很棒的剪輯,但是劇本跟表演不好的話,我想這個電影也沒有辦法發揮它的潛力。所以電影涵蓋很多面向,導演要懂很多,但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劇本以及表演。我一開始是編劇起家的,所以年輕的時候就有寫劇本的經驗。雖然我不知道大家會問什麼樣的問題,但我總是很喜歡像這樣跟大家對談、問答。我很樂意聊電影的任何面向,像是攝影、科技、編劇、表演、音樂、剪輯等等,我希望今天大家能在今天的對談中有收穫,也希望大家的問題可以得到解答。

 

魏德聖:我想請教你有沒有曾經在編劇的過程中出現某個演員的模樣,想像這個演員表演的方式,而他的表演方式也會帶著你的故事前進?

 

柯波拉:不見得都是這方式,但絕對曾發生過。譬如說我在讀〈教父〉這本小說的時候,我已經見過艾爾帕西諾(Al Pacino)了,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年輕的劇場演員,所以在讀這本小說和編劇的時候,我就想像由他來演這個角色;但有時候你在心裡想的跟最後實際演出的人會完全不一樣。我在這方面並沒有既定規則,通常在寫這些角色的時候會想像他們的樣子,但我也不知道會是哪個演員來演。這其實是一個有趣的限制,有時候你原本心裡想的是又矮又胖的角色,但是在試鏡過程中,你看到某個又高又瘦的人可能又覺得他更適合。所以你也必須要能夠保持一定的自由度,願意去接受跟你的想像不同的東西,有時候甚至會更好。

 

魏德聖:方便跟我們分享一下,你平常寫作的習慣嗎?早上寫還是晚上寫?一天寫幾個小時呢?

 

柯波拉: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因為這是很個人的事情。首先你要知道最適合自己的時段,對我來說清晨最好,我喜歡很早起來,別人在睡覺的時候我能工作,因為沒有人打電話來破壞我的心情。如果別人講了什麼事情讓我不開心,吵了架或者是心情不好,我就沒有辦法專心寫故事,我是比較情緒化的人。所以我喜歡早上比別人先起床,還沒有任何人打電話給我,就像是一張白紙,一心一意地構思故事。我喜歡這樣子的工作方式,在早上喝點咖啡去寫,一口氣寫個好幾頁。

 

我有個很重要的規則,寫完一頁之後就翻過去不看,當然電腦很難這樣做,因為沒有實體的紙張,但我覺得這對年輕作家來說很重要,不要太快去讀剛寫下來的東西。當你在寫的時候,好像血液會有種酵素,讓你討厭剛剛寫的東西,如果馬上去讀一定會討厭的,但它可能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我大概是寫了一百多頁才會回頭去讀,我遵守這個規則,達到某個目標之後才會回頭去讀。的確通常前面幾頁你可能會刪掉,但如果你當初回頭看,然後一再重寫會覺得很挫折。寫作有兩個層面,首先有寫作,再來就是改寫。很多年輕作家看了一開始寫的東西覺得很挫折,於是不斷地重寫,於是根本沒有劇本第一版,因為一直在改寫。所以我的建議就是剛寫完的東西不要讀,一直往前寫就對了,之後再回頭去評估,然後決定該怎麼改寫。這樣你的第一版就是真的腦中最初的想法,第二版再想辦法改進,不要一直回去讀然後一直改寫,你的精力會被白白浪費。

 

魏德聖:在電影的拍攝期間,最重要的是跟工作人員、演員溝通。先談工作人員好了,這麼龐大的劇組、這麼多的人,每天有千百個問題要丟到你身上做決定,你有什麼方法可以做有效的溝通嗎?

 

柯波拉:導演真的是整天都在回答千百個問題,這個女生是要長頭髮?還是短頭髮?她是要開跑車?還是要開家庭式轎車?她是要穿洋裝?還是穿褲子?這麼多問題在等著你,我的建議是憑直覺趕快回答,當下覺得怎麼樣對就趕快回答。假設有個問題你不清楚答案是什麼,那我的建議是:每個故事都會有一個簡單的主題,這個主題你可以用一個字來代表,譬如說《對話》的主題是隱私,《教父》的主題是繼承,《現代啟示錄》的主題是道德。當你知道主題的關鍵字是什麼,迷惘的時候就可以回答。

 

譬如在拍《對話》的時候,他們問我主角要穿什麼樣的外套,是要像偵探穿的外套嗎?或是他們也給我看了一些像亨弗萊鮑嘉(Humphrey Bogart)會穿的風格,我不知道怎麼選擇,所以我就說主題是隱私,而其中一個外套是可以看透的雨衣,最後就決定穿這件。因為它跟主題有關,是透過主題來做決定。所以回答你的提問,不管當下你想到了什麼,先用直覺快速地回答這些問題,但如果不知道答案是什麼的話,你就問自己故事主題是什麼,這個主題會幫助你找到答案。

 

魏德聖:接下來針對演員的問題,我想請問你怎麼控制不要讓演員把你的主題帶偏,特別是關於表演細節,如果你的想法跟演員不一樣該怎麼解決?如果他們又很堅持己見,特別是像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這樣的資深演員,你該怎麼說服他們?

 

柯波拉:每一位導演對於你的問題可能都有不同的處理方式。就我自己而言,我覺得可以把編劇、表演或演員的台詞看作呼吸,吸氣的時候胸腔會放大,吐氣的時候會縮小,祕密就是每次的呼氣跟吸氣 是不一樣的,每次吸入新的想法,再吐出不一樣的東西。我會鼓勵演員即興發揮,譬如挑選劇本中某些台詞,他們可以加入任何東西把對話變多、變長,接著過了一會兒我會告訴他們:現在再把這些對話精簡成劇本上所寫,促使他們把台詞變短。所以透過來回增減加上不同的即興表演,你會發現最好的東西留下來了,這是有生命力的,並不是重複地在做一樣的事情。除了演員之外,劇本也會用同樣處理方式,有時我會把劇本變得很長,接著再去精簡變短,每次經過這個像呼吸一樣的循環,新的想法會進來,舊的想法消失。跟我們呼吸的原理是一樣的,人一直在演化,細胞新陳代謝,生命其實就是一個呼吸的過程。

 

對了,我看到現場這麼多年輕面孔,告訴你們一個有趣的事情。我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會看一本書,有時候是歷史書、有時候是小說,它跟我要拍的片子完全無關,讓我的心情得以放鬆。那大家知道我現在在看什麼嗎?要不要告訴你們呢?我正在看一本中文小說,叫做〈紅樓夢〉,又名〈石頭記〉,我已經看到九十二回了,這本書真的很長。你們有些人可能已經看過了吧。

 

魏德聖:謝謝導演的分享。請問能以《小教父》這部電影為例,跟我們分享一下怎麼跟這些沒什麼表演經驗的新進演員合作?怎麼引導他們到你期待的表演境界裡面?

 

柯波拉:每個導演跟演員工作的方法都不盡相同。因為我自己以前是劇場出身的,在劇場裡面你會有三、四個禮拜的排演時間,這種跟演員相處的機會在拍電影的時候可能就比較難得。拍電影通常沒有預留排練時間,可能只有在開拍前能夠稍微排練一下。所以我在拍電影的時候喜歡用劇場方法,會預留一個禮拜時間,跟演員們做各種即興表演,玩不同的遊戲、分析人物,而不是一直重複排練劇本,因為我們不想到正式開拍的時候變得沒有新鮮感。無論我是跟新演員或是資深演員合作,我的做法就是做很多即興練習,我也會做很多劇場遊戲(Theater Games),它其實有點像在健身房鍛鍊一樣,讓這些角色的肌理浮現,人物描繪愈來愈深刻,最終你會發現它不只是讓大家覺得很有趣,也能讓角色跟演員融為一體,讓他們正式演出的時候更加得心應手,因為他已經對角色了然於心。

 

導演有的時候就像是運動教練,演員需要做困難的運動,導演則在一旁觀察給予提示。我們會設計情境:假設你是一個輸了比賽的摔角選手,假設你是要跟小孩道別的母親,假設你是個要借錢但前債未還的人,讓演員覺得場景很有趣,進而去想最好的呈現方式是什麼。我覺得拍電影最糟的情況就是,你希望創造不一樣的時刻,結果看了拍攝畫面才發現每次拍攝完全一樣。你總是希望每個鏡頭有些變化,有的比較幽默,有的帶點悲傷色彩,有的傳達了困惑,所以每個鏡頭都有不同氛圍,而不是都一模一樣。

 

  主持與談|導演 魏德聖

 

魏德聖:能否跟我們多聊聊《現代啟示錄》這部電影?因為這部片所遭遇的災難簡直是一場真正的戰爭,包括颱風、內戰、還有男主角心臟病發等等。不管是在拍攝期間還是上映之後,你的心境、處境為何?你想分享哪個層面都可以。因為我現在也是在地獄之中啦(全場笑),很需要一個把地獄當自己家客廳進出的導演給我們一些建議。

 

柯波拉:就跟我前面所說,不同導演面對這些問題答案都會不太一樣,並沒有既定規則。就我個人而言,我希望每個作品都跟過去的截然不同,就像《教父》系列很成功,但是我不希望一輩子都在拍黑幫電影,我想要在《教父》之後做完全不同的嘗試,我希望拍我不會拍的電影,這聽起來也許有點奇怪,但當你不知道怎麼拍的時候,一開始當然會掙扎,不過也會學到很多,慢慢找到方法,這讓我覺得非常興奮而且也很實用。所以你們看我的作品都有不太一樣的風格:《教父》是非常古典的,攝影機完全不動,而《現代啟示錄》的攝影機可以說是上天下地。另外我拍的《吸血鬼:真愛不死》是有點奇怪的,用了劇場般的效果。所以對我來講,每一部電影都是新的風格、新的契機。雖然我說想要拍自己不會拍的電影有點好笑,但其實是有道理的,這樣你才可以學到更多。

 

這並不意味著拍攝《現代啟示錄》的時候我不害怕,不覺得絕望、焦慮,或是不擔心觀眾的評價。我擁有這部電影的版權是因為當時根本乏人問津,即使兩集《教父》都很成功,我也拿到奧斯卡還有很多獎項,可是大家聽到《現代啟示錄》都不想碰。每次我選的電影都跟我過去的風格差距很大,沒有人敢資助我,最後就變成我自己所有,但有時候這樣與眾不同的電影,反而在經過時間洗禮後被保留下來。金馬獎應該也有很多電影是四、五十年前拍攝,可是現在還是受到大家重視。所以電影的成功不是來自影評評論或票房成績,而是能不能夠經得起時間考驗。我希望我的作品經得起時間考驗。真的很感謝今天能跟大家在這裡談論一部四十年前的作品。

 

魏德聖:我看過《現代啟示錄》拍攝現場的紀錄片《黑暗之心》,幾乎是張著嘴巴看完的,全世界最荒謬的事情都被你碰上了,特別是我知道這部紀錄片是你太太所拍攝的。我想知道身為一位丈夫及導演,當你面臨這樣絕境,你的恐懼、無助都毫無隱藏地顯露在太太的鏡頭下,你會後悔讓她進劇組嗎?在你最脆弱的時候,太太是怎麼安慰你的?

 

柯波拉:我希望她能夠安慰我,當我跟她說這部電影簡直一塌糊塗、是我拍過最差的電影,我希望她可以告訴我:「親愛的,不會,這部電影其實很好,我相信你。」但是她從來都沒有這麼說,她會說:「剛剛那一句話可不可以再講大聲一點?這樣我才能夠拍下來。」她就在這裡,大家看到了嗎?(視訊鏡頭轉向旁邊的太太,全場歡呼)

 

在《黑暗之心》紀錄片當中的確看到我非常沮喪,因為我一直希望我太太會告訴我說她相信我,但是她每一次都只叫我別上麥克風,或是講話大聲一點方便收音。我曾經讀過一個說法:「任何人都能夠拍電影,但是拍一部好電影就像經歷了戰爭,拍一部傑作則是奇蹟」,所以在座的電影人,你們若內心有掙扎,焦慮、恐懼、缺乏安全感,我告訴大家,我每一次都有那樣的心情,從來沒有覺得很輕鬆。有個笑話是在我的公司常流傳的,通常有各式各樣的敬禮,譬如說傘兵的敬禮是這樣、理髮師的敬禮是這樣,那我們公司的敬禮是拍著額頭說:「天啊,我們該怎麼辦?」。

 

魏德聖:謝謝導演。導演你今年已經八十二歲了,儘管生命歷程是這麼精采,可是到現在你還是持續在創作,甚至重新啟動二十年前擱置的《大都會》(Megalopolis),即將在今年開拍。那這部作品是你這輩子非完成不可的嗎?或是有什麼新的體悟?

 

柯波拉:通常我開始籌備一部電影,如果中途覺得不喜歡或是太困難了,我就會先擱著,然後開始一部新的電影,過一段時間之後,可能又覺得討厭、不可行,我就又放下了。這時候我看看先前擱置的計劃,可能就會覺得沒有當初想得這麼糟,所以我常常會回頭去拍先前擱置的計畫,這就是《大都會》現在的經歷。《大都會》是一個很特殊的計畫,裡面有些東西是以前電影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它可能走了錯的方向,因為裡面沒有武打、沒有飛車追逐、沒有爆炸、直升機墜毀等等場面,所以很難找到資金,但是我覺得它是那種會留存下來的電影。

 

魏德聖:除了電影之外,你還有想要實現的夢嗎?不管可行或是不可行,很想瞭解你內心想像的美好世界是什麼樣子?

 

柯波拉:我喜歡年輕人,身邊總是會有一群學徒。我覺得我們沒有好好善待年輕人,只想著賣球鞋、賣電玩給他們,卻很少問他們的意見。年輕人有非常好的意見,富有創造力,但是我們沒有給他們機會,沒有讓他們充分參與。如果我有任何權力的話,我會讓十四歲的人去投票,可能四個十四歲的人等於一張票,兩個十六歲的人等於一張票,十八歲就是正式的投票年紀。我們愈能夠讓年輕人參與重要決策,他們就愈能夠做出很棒的貢獻。但如果我們沒有讓年輕人有任何機會,只是想要賣產品給他們,他們就會浪費時間,因為我們沒有去挑戰他們,沒有把他們融入我們的世界裡。

 

我擔心年輕人的未來,因為現在有一些重要議題是人類需要去處理的。我們要處理氣候問題,這非常嚴肅;還必須處理核武議題,以前只有兩個國家擁有核武,現在大概有二十五個,基本上任何國家都可以去買;再來還有極權主義、極權政府,有些民主國家被試圖永久統治的獨裁者取代,像是匈牙利、土耳其等。這三個議題是我們必須有所警覺的。那當中最重要的就是氣候問題,我們希望未來年輕人可以繼承美麗的世界。

 

我現在八十二歲了,我有六個孫子女,希望接下來還會有曾孫、曾孫女。我很樂觀看待他們的未來,因為人類是很有創造力的。相較於其他動物,為什麼我們可以有這麼高的發展?為什麼我們的大腦會長這麼大,讓我們可以跟競爭過其他物種?因為我們的天性是友善的,友善可以讓我們學到很多,活著的朋友比死掉的敵人更能讓我們從中學習。常保友善影響著人類未來,對此我珍而重之。

 

再來大家也都知道,我們所有人、在座每一位其實都是遠親,我們不只是智人(Homo Sapien)而已,我們來自特定的智人家族。如果我們追溯到遠古,我們都有同一個祖先,當然還有其他的智人家族,只是他們沒有存活下來,所以我們都是同一個大家庭,我們要彼此照顧,彼此提攜,友誼是人類最高尚的活動。我即將開拍的電影《大都會》也有類似概念,就是美麗的未來,不是在講烏托邦,而是我們會想要活在其中的世界,也希望我們的子孫能活在那樣的世界。我覺得這是可以做到的,也是我的電影想傳達的意念。

 

魏德聖:今天真的很難得大家可以聽到柯波拉導演的回應,謝謝你的生命歷程還有對未來的想法,感動了我、也刺激了我,很榮幸今天可以進行這樣的對話跟提問。那我們把時間留給現場的電影人。

 

柯波拉:謝謝大家,也謝謝剛剛美好的對話,感謝你的提問。

 

  

 

【學員提問】

Q:你剛剛說會在每部電影裡面找新的挑戰、沒做過的事,那你怎麼在這些挑戰裡面還能維持自己的風格?對一個導演來說,有自己的風格是否重要?

 

柯波拉:我的風格就是保持未知、不預設立場,去摸索出適合這部電影主題的創作方式。我認爲,風格是琢磨演進而成的,譬如說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他年輕的時候拍了很多校園喜劇,早期作品很多都是喜劇風格,後來他演進成熟並創造自己生涯經典作品。所以我覺得年輕人不用太著急創造自己的風格,而是要去想如何拍出屬於自己的電影,因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只要你創造屬於自己的電影,它就會是絕無僅有的原創作品,漸漸地就會發現自己的風格是什麼。風格不是強加出來的,你用獨具創意的方式,經過時間淬鍊,風格就會演化而成。

 

譬如說我今天拍《大都會》,它的風格就會是我過去拍了二十多部片累積的成果,雖然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它確切是什麼,總之風格會是演進的,而不是你強加出來的。所以就去拍屬於自己的電影吧!在座的每一位都是獨一無二的人,你的父母親相遇,生出了你這個獨一無二的孩子,只要你創作屬於自己的藝術,那就會是獨特且自成一格的。

 

Q:導演你好,我很喜歡〈紅樓夢〉,裡面有句話說「假作真時真亦假」,我想請問導演有關真實跟虛構的關係,它是可分還是不可分的?

 

柯波拉: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的行為表現是一種樣貌,晚上的夢則跟現實生活不一樣,所以我們實際的人生體驗,就像你說的一樣,有真也有假,我很喜歡這個概念,這也是我在〈紅樓夢〉裡面讀到的。我的電影《大都會》講的是未來,當中有一些科幻元素,但有些就不是科幻,是偏向個人的元素,而我劇本裡面的夢境就是連結兩者的地方。所以中文小說〈紅樓夢〉表面上看起來跟《大都會》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它也會在我改寫《大都會》的時候影響到我。這是很好的問題,你應該看過〈紅樓夢〉了吧?不然你應該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那你讀了幾回呢?好像是有一百三十幾回吧,你都讀完了嗎?

 

提問者:因為這本書後面有爭議,有些人認為後面續書的不是原作者曹雪芹,我確實讀到後面的版本也不是那麼喜歡。

 

柯波拉:所以說你讀到第幾回了呢?

 

提問者:詳細的回數我忘記了,大概一百多回。

 

柯波拉:好像有一百二十幾回,我現在讀到九十五回,真的很長。

 

Q:請問改編劇本跟原著劇本,在你寫作以及拍成電影的過程中有什麼差別?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柯波拉:當你從小說或是從劇本改編,最困難的部分別人已經處理好了,所以我的電影標題都會把原作者名字放在裡面,譬如說《教父》是改編馬里奧普佐(Mario Puzo)的小說。但如果你自己寫劇本的話,困難部分就要自己來,那就困難多了。你可能會從所學的知識裡面找靈感,譬如說〈紅樓夢〉這邊拿一點,莎士比亞那邊拿一點,或是參考吉爾伽美什史詩(Gilgamesh),你也可以從生活當中取材,從你遇到的人或是看過的電影裡面找,但這一切都是模仿,你總是從某個地方找靈感。所謂創意就是去連結原本就存在,但是尚未連結在一起的東西,它可能來自大自然或是來自彼此,並沒有所謂真正的原創,不管作者是誰,總是從某個地方或用某種方式取得靈感,這是我的態度。

 

Q:請問在你這麼長久的創作生涯中,有沒有曾經產生過倦怠感?如果有的話,你是怎麼克服的呢?

 

柯波拉:我覺得我沒有真正的職業倦怠,主要因為我是一個活力充沛的人。我有感受過失敗,懷疑自己的才能,覺得自己很糟糕,我會對自己很嚴厲,但是沒有想過要放棄拍電影。因為電影太有趣了,人生太有趣了,我們何其有幸能夠活著並且去探索未知的事物,這一切太美好,使你想要繼續創作!

 

Q:請問導演對串流平台的崛起有什麼看法?你覺得電影會怎麼樣被影響?

 

柯波拉:我記得五、六年前有一部3D 電影,我有點忘記片名,那部片問世之後大家都說從此之後所有電影都會是3D,的確那一陣子3D電影蔚為風潮,然後大家都要戴那種看起來很愚蠢的眼鏡去看。大家總是說未來會有改變,但我覺得排隊買票,然後在一個大電影院,跟很多人一起看你很想看的電影,這種電影觀賞經驗是不會變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以前要去看《阿拉伯的勞倫斯》、《2001太空漫遊》這些偉大作品時,那種排隊充滿興奮的心情。

 

當然疫情是嚴重的公衛議題,大家必須留在家裡,所以串流平台變得非常受歡迎,可是我覺得觀賞電影的體驗會被重新重視,而且我說的是傳統的大型戲院,不是像速食餐廳那種連鎖多廳戲院。順帶一提,我聽說台北好像有很多美食,有機會的話很想過去試試。無論如何,我相信大型戲院的體驗絕對會重新受到重視,把人們從家中帶出來。串流其實也就是另外一種家庭影音而已,雖然說現在像LG這種大公司製造了很棒的OLED螢幕,音響效果也很好,但在戲院裡跟好幾百個人一起被電影感動的體驗,我覺得還是無法被取代的。

 

Q:導演你好,《現代啟示錄》是我最愛的電影之一,片中有很多不同場景的顏色運用和調度,想請問導演是怎麼跟本片的攝影指導Vittorio Storaro合作討論做出這些效果?另外導演跟許多不同的攝影指導合作過,譬如早期的Gordon Willis、剛提過的Vittorio Storaro、近期的Mihai Malaimare Jr.等等,這是導演的習慣,還是你會在這些攝影指導中尋找符合不同電影的特質?

 

柯波拉:這些合作都是來自友誼,還有我們的相互探索,在你開始創作一部電影時,你們一起從電影中學習,可能會突然發現你喜歡的某個元素,譬如說《現代啟示錄》我們用了煙霧手榴彈,有綠色的煙、紅色的煙,當時我跟攝影指導都很喜歡這個效果,很適合這部電影的超現實感。相互探索的過程就是你們一起去尋找適合這部電影的方法,然後多加嘗試,電影彷彿擁有自我意識,而我們就順勢而為,導演、攝影指導、美術指導都參與其中,這是很美妙的經驗。我常說團隊合作就像是創意的魚水之樂,當中的興奮激動來自一起學習如何創造出美妙事物,各種想法層層堆疊而終能完成一部電影。

 

Q:請問你在挑選密切合作的工作人員時,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或是流程嗎?另外同樣身為影視工作者,可否形容一下你跟女兒蘇菲亞柯波拉(Sofia Coppola)的關係?

 

柯波拉:關於工作團隊,我們大概有五到六個專業部門,譬如說攝影、藝術指導、服裝、剪輯、行政、助理導演等等,通常會先找各部門的領導者,然後他們再去組織合作夥伴,你不需要自己去招募每一位成員。譬如藝術指導部門就包含道具、陳設、整體視覺風格等等,所以是以不同部門來區分。總之你挑選了有才華的領袖後,他們會去找其他有才華的人,就像是一個家庭一樣,你會漸漸認識家庭裡的成員,瞭解跟他們工作的最佳方式。

 

第二個問題,我有三個小孩,剛剛有跟大家提到我很喜歡小孩,年輕時我其實會去夏令營做輔導員,跟小孩一起演話劇,我的孩子們也很享受其中。我們家有個規則,只要我出差超過十天,我就會帶著小孩一起去,他們不用去上學。我在菲律賓拍《現代啟示錄》待了一年半,蘇菲亞、羅曼、吉恩三個小孩都跟我在一起。這就如同全家都身懷絕技的華人大家庭或全家都是電影人的義大利家庭。蘇菲亞會跑到服裝部門玩,他們可能就會幫她的娃娃做衣服,羅曼可能會去化妝部門,他們會在他的頭畫上爆炸受傷的特殊化妝,然後跑來吃晚餐,所以我的孩子都是這些電影團隊的叔叔阿姨們扶養大的。

 

蘇菲亞學習電影藝術非常深入,她學會說廣東話,她也會唱菲律賓國歌,所以我的孩子是在一個很特殊的教育裡長大,就像很多家庭會把家族傳統或技藝傳承給孩子一樣,蘇菲亞雖然是女孩,但是她從小就非常喜歡而且瞭解電影藝術,她很聰明且有自己的風格,也成為了一位非常優秀的電影導演。她跟《教父》一樣的年紀,《教父》第一集裡面的嬰兒就是蘇菲亞。我的每個孩子都是電影人,包括我的孫子、孫女也是。

 

主持人:因為時間的關係,問答必須要先在這邊結束。

 

柯波拉:謝謝大家,祝大家好運,也希望大家天天快樂、創作力豐沛。當你未來覺得擔心害怕的時候,盡量保持樂觀正向,因為人生是一個美好旅程,我們很幸運可以走上這段旅途,我常抱持這樣的心態,也分享給你們,祝大家健康快樂。也要去廣交朋友,因為朋友是人生當中最珍貴的東西。祝福你們和你們美好的國家!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