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魯 CHANG Chia-lu
成功的電影各有不同。失敗的原因總是相似
2018-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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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魯,監製、編劇,現於北京工夫影業公司擔任監製暨創作總監。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畢業後,開始與陳國富導演合作電影劇本開發,作品類型多元,在商業形式下包裹著切中人心的命題,創造《狄仁傑》、《太極》、《尋龍訣》等知名電影計畫。曾三度入圍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並以《天下無賊》奪得獎項(另兩部為《風聲》、《轉山》)。近年更以監製身分與多位導演共同合作,包括婁燁導演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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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11月15日(四)10:00-12:00

地點:三創生活園區

講者:張家魯

講題:【電影開發】成功的電影各有不同。失敗的原因總是相似

文字記錄:彭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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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製片、編劇是電影開發前期非常重要的組成,通常講到電影開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血淚史,可能講一講就哭了。在這個工作上的確是會碰到很多困難,通常是「人」的問題,有時也會碰到實質推進上一些物理性的困難。今天就以我自己的經驗,分享我如何去面對跟解決這些問題。

先講講我自己。我其實一直是職業編劇,從台灣到北京,一直到2012年下半年跟陳國富導演和幾個合作夥伴在北京成立了工夫影業,在那之後我的工作性質就開始改變。公司有個「創作中心」部門,集結了中、港、台三地年輕編劇和企劃一起來做項目開發。我本來是搞創作、寫劇本的,沒經營過公司、帶過團隊,那時候其實我很焦慮,有一陣子在我的床頭、馬桶邊都是一些「如何帶領團隊」、或是「建立企業文化的七個步驟」之類的企管書。

 

2012年下半年到2016上半年,我就在這個創作中心帶開發項目,做一些實質推進的工作。我實話說,這是一個教學意義大於實質推進的工作,包括我們現在有很多課程是關於電影編劇的推動跟養成,它當然有一些效果,但實際上還是得靠自己,尤其在電影編劇這一塊。以我自己的經驗,在創作中心將近三年的時間,來來去去不下20個人,現在留下來寫電影劇本的大概只有2個半,做網劇的人就會多一點,因為網劇更需要團隊合作,可以讓他們去投入實踐的機會就相對多,但電影編劇真的比較辛苦一些。

 

我是在2016上半年把這份工作交出去。一方面我覺得時間也到了,我自己的負擔滿重的,公司會有一些業績目標,那陣子搞得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這之後開始推動我自己的電影項目,今天主要就聊2015年之後我的三個電影項目,包括和婁燁導演合作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以及《狄仁傑之四大天王》與一部片名還沒訂下來的警匪片。今天我會從這些可能不是那麼如意的經驗裡,摘取一些共同的重點跟大家分享。

 

哆啦A夢的感動麥克風

怎麼樣能讓自己的項目更順利地推進?這個問題我經常在思考。哆啦A夢有一個法寶叫做「感動麥克風」,不管是誰拿這個麥克風講話,所有聽到的人就會特別感動,然後會相信他說的話。我想我們做項目開發有一支這樣的麥克風事情肯定就會順利很多。

 

要讓主創跟投資方達成共識往前推進,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們在開發前期,都還沒有劇本的時候,可能就憑著幾頁紙的大綱或簡報,去跟大家聊這個項目肯定能賺錢,憑什麼?我們做的事情跟騙子有什麼差別?差別就在於說我們是一片真心(觀眾笑)。我們是真的想把這個事情做好,把片子拍好,希望投資人有好的回報,演員來演我們的電影會得到獎項鼓勵,導演也能在過程當中完成自己的作品。這是我們的初心,我相信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但是往往會事與願違。

 

因為我們是一個「人」的行業,人心是特別難以預測與操控的。與我們共同進行項目的主創人員,可能在自己的領域中都有自己的想法跟主見,否則你們也不會想跟他合作。製片人不會想找一個什麼都聽話的導演,拍出來的電影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導演也不會想找完全聽話的編劇,幾年前我和李安導演一塊做評審時曾跟他聊過,我想說以李安導演這種江湖地位,找編劇合作應該一點問題都沒有,他說一點也不。他那時候在準備一個項目,原本找了一個編劇什麼都聽他的,劇本也相對順利地完成了,但問題就是他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各位,導演啊,是世界上最挑剔、喜新厭舊的生物。所以他就找了另外一個編劇來合作劇本,但這個編劇特別龜毛,什麼事情都跟他的論點不一樣。李安覺得這個過程很辛苦,但是有火花,為了你都不知道哪裡會冒出來的一丁點火花,就得忍受痛苦繼續跟那個編劇合作。

 

我的意思就是說,其實我們做電影項目,肯定需要某種人格特質跟魅力,尤其在開發這個階段。第一就是你要具備比較強的說服力、能夠跟人溝通的特質,還有更開放的心靈吧。因為你真的不知道,這部電影、劇本最後會變什麼樣。我們在開發這個最初的階段,總會有些願景,總會想這部電影最後會是什麼樣子,會找很多參考去跟合作夥伴溝通、去凝聚共識。因為創作是很多人的合作,它有很多人的意志在裡頭、會長出你意想不到的樣子。通常你還是會認可、會接受,認為它是很美好的,最後的結果你就看票房跟觀眾來驗證。

 

我在強調的是你的人格特質跟魅力,在這個過程當中,你是不是有一個相對讓人安心的特質,「安心」我覺得這點特別重要。夥伴跟你合作,他是不是能夠倚賴你?你能否幫忙解決他丟出來的困惑?如果你能協助去解決問題跟疑惑,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解決,你就具備了開發項目最重要的特質。你不用感動麥克風、不用去拜狐仙,大家就會很喜歡跟你一塊工作,這個特別重要。

 

當然,我也碰過一些很年輕的導演,他們身上會一種特質,我會稱為是邪教教主。這個也非常有意思,他的表達可能也不是特別有魅力、有說服力,但本身透露出一種氣質,讓大家相信他會做出好東西,願意跟他合作。他想要完成的東西,身邊的人比如製片,會非常疼愛、甚至近乎溺愛地幫他完成。總之,如果你能讓身邊的人信服、安心,作項目開發這個工作就會相對順利。

這算是一個開場,想跟大家分享的一下。接下來我會有五點跟大家分享。

 

一、設身處地,換位思考

如果想要達到我剛剛講的那一種人格特質或魅力的話,第一點你要作到的是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以我跟婁燁合作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來談。2013年我和婁燁導演一起做金馬獎評審而認識,在評審會議時我有點意外,我是一直做類型電影為主,婁燁的片子比較偏文藝,但從他的發言,我發現他有類型電影的觀點。後來我們在從台北回北京的班機上聊了很多,某些理念都還挺契合,我向他提議我來找題材,看他願不願意拍。

 

其實婁燁的電影裡頭,時不時就會有類型元素,像《浮城謎事》有懸疑元素,他有往類型多轉一點的想法。剛好類型電影算是我這幾年來的專長,所以我就說那我去找題材來做。後來我就找到了一個題材,是從一篇短的網路文章開發出一個全新的故事。

 

這中間我當然跟他聊了很多,為什麼確認他也希望多做一些類型的嘗試呢?有一次我跟他聊到,我那時正在寫《尋龍訣》的劇本,然後婁燁說他也籌備過《鬼吹燈》(《尋龍訣》的原著)。他那時候真的認真想過這事情,也找了編劇來一起開發,做出一個大綱。編劇是哪一位呢?編劇是梅峰老師。我一聽到就跟他說:「哇,導演我真的希望你們把這個版本的《鬼吹燈》做出來,我特別想看」。各位,我這不是開玩笑,你會有種期待感,可能我們想《鬼吹燈》都會想到奇幻、動作加冒險,可是如果是婁燁加梅峰老師的版本,那肯定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面貌。當然他們沒往下推進,但我就更確定他想做類型上的改變。

 

2014年開始聊劇本,我也帶著編劇下來開發,這個劇本我參與的深,但主筆另有他人。劇本開發的過程跟平常差不多,也不能算不順利,主要是我們彼此對於「類型」的定義不太一樣。看過電影的人可能知道,這部片包括動作、懸疑、推理都有一些,還有一些比較激烈的場面。今年入圍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我覺得這應該算是我的貢獻。

 

我們做劇本開發工作大概有一年的時間,2015年完成相對完整的一萬五到兩萬字左右的大綱,還不是劇本,就開始找投資方合作。第一波我們一般都先接觸業內老字號的電影公司,大陸有幾間傳統的電影公司,像是華誼兄弟、博納、萬達等等。這部類型片的預算比婁燁導演過去片子的預算都高,婁導演作品過去的票房差不多一千多、兩千萬人民幣,雖然我自己對他有信心,但今天我們可能要用婁導演過去票房的三倍預算來拍這部電影,老字號的電影投資公司會比較遲疑。等於我在第一輪找資金受到一點挫折,我開始去想該怎麼辦。

 

我自己將大陸電影的投資公司大概分為三類,一是前面提及以電影為本業的老字號電影公司,他們有相當好的經驗跟成績;二是互聯網公司,像是阿里影業、騰訊、優酷等;三是約莫在2012年左右,資本大量湧入電影市場後所成立的影視(製片)公司,這些公司的背景就各不相同,有的是以電視劇為主,有的可能本業是廣告,還有的是電影行銷宣傳的公司。

 

因為我不太熟悉互聯網公司,透過跟朋友找到一家做電視劇領域相當不錯的公司。為什麼前面講要設身處地,換位思考呢?就是我得想清楚投資方可能需要什麼?我這個項目能給他們什麼?第一點我就跟他說:「婁導演能夠拍一部類型片,在票房上面是有一定回報的。」這個我當然要懷著一片真心,去做這些說服的工作。再來就是,我找的這家公司在電視劇領域有它的成績,但電影方面還接近白紙。我說:「你們需要一個可以主控的電影項目作為你們成立電影公司的標竿,我覺得這個項目就是一個最好的台階。」講到這一點,我就可以感覺出來投資方更有興趣,反正票房這件事,誰都說不準,都是懷著一片真心在說空話(笑)。第三點我就說婁導演的過往成績跟國際聲譽,他未來進到國際影展已有基本門票,這一點投資方更能聽懂我的意思,以及投資這個項目對他的意義。

 

對於一個新的電影公司,後面兩點是他們投入電影界更需要的一些報酬,讓他們覺得這部電影不管在票房或口碑上,都是相對有力的一個作品。於是我就這樣找到了第一個合作夥伴,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我形容就像下餃子一樣,只要有一個下去了,第二個就會跟著下來,因為大家越來越有信心了。

在這個過程當中等於說已經有了資金後備,可能就會開始去跟演員接觸,找演員過程中當然也花了些功夫。這中間我跟婁導演有過比較深刻的溝通,今天他如果要做一個比較類型、偏市場化的項目,可能他從演員到主創都需要去做新的嘗試跟調整。婁導演也覺得認同,所以他就讓我去接觸新的、更有市場性跟流量的演員。我就曾經到一個非常有人氣的年輕演員的工作現場去聊這個項目,他們很忙,可能我等兩個小時,他大概只給我二十分鐘談話,我必須在二十分鐘之內把我的訴求講清楚。我在那兩個小時等待過程中,當然會覺得孤單、有一點委屈,畢竟我在業界也算是個有名聲的編劇。但事後想,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好的經驗。為了把事情幹成,我首先把一些自尊、很不必要的心裡障礙捨棄掉,再來它等於是帶我進入到一個全新的領域。

 

後來那位演員沒談成,但我們就轉向下一個目標,繼續去往前找,最後演員組出來的盤勢,還是讓人開心的,這部電影也因此有比較多合作夥伴加入,包括發行行銷等方面。最近我們拿到放映許可,會盡快準備發行上映。

 

剛剛跟各位分享,怎麼樣去想對方在想什麼,他們有什麼樣的需求?今天如果你坐在我對面,我們講幾句,要去感覺對方在跟你客套的外表下,到底心裡頭的需求是什麼?如果你可以感受到的話,這個事情相對容易能談成。以現在我的能力,跟主創、投資方聊還可以,但如何跟演員聊我還在繼續學習當中。他們的思考角度很不一樣,我實話實說,演員想像的角度比較像外星人。 

 

二、有充分準備,也要有失敗的考量

當你去找主創、投資方或演員參與項目時,他們總是會有一堆問題,但他願意跟你碰面,就表示他有初步的興趣。你能否讓對方安心、覺得可以依靠,對你們未來是否能成為工作夥伴特別重要。我建議要充分準備的意思是,你去找人聊也不能只有一套預案,在過程中要讓對方無所逃、把對方逼到牆角。當然我說的這些方案,它不是話術,你要評估:第一你能不能做到,第二是我一直強調的彼此建立信賴感是非常重要的。

 

舉第二個例子。2017年我開始推動一個警匪片項目,算是一個大陸中生代導演,他有四部長片作品,前幾部在票房上沒有特別亮眼,口碑上起伏比較大。我事先做過功課、看過他的作品,我覺得他是有才能的導演,問題是缺少「創作管理」。

 

那個導演就問我什麼叫做創作管理?我跟他解釋,比方你要用三千萬拍一部需要一億二人民幣才能做到的事情,這就是自己在為難自己,而且也是為難投資方。你可以從創作的源頭,劇本、分鏡這些前端就把管理做到好,評估什麼東西可以去避免浪費。一旦你按照劇本去拍,拍攝週期是固定的,比如複雜的劇本可能要拍三個月,但是我們經過整理,你可能兩個半月或者兩個月初頭就可以殺青,進入後期製作。這個東西對製片人來講,在預算跟週期都有很大的節省。所以我跟這位導演說,我們要從前端就來注意這個事情。

 

今天我們要做警匪片,我看了他的分場大綱,從頭打到尾,就告訴他這肯定不行。太多場動作戲要怎麼拍?怎麼調度資源?所以我給他訂了一個硬性的規定,頂多打五場戲,三大兩小,開頭、中間、結尾有比較激烈的動作戲,中間為了要提一下節奏,可能有兩場小的,稍微打得更精緻、有創意的戲,我覺得就夠了。其他的戲我們用文戲,講角色之間的故事去做推進。

 

這個項目我扮演監製的角色,投資方在我之前就已經進來,我相對輕鬆一點,但還是得談演員,他們希望我可以在這方面發揮一些力量。我提出一個他們沒有想過的一線喜劇演員,我認為他的喜劇表現深沉細膩,他來做這個警匪片的主人翁是可以的,大家覺得特別好就讓我去談。

 

這個演員我認識,但生活上沒有往來,聯絡之後他要我給他一些時間考慮,但我希望他不要想太久,我提出:「邀請你來擔任主演之外,我還想邀請你一起來擔任監製」,他對於這個邀請顯然有一點興趣。為什麼?現在大陸有影響力的演員都有自己的公司,都在主抓自己的項目。如果只是出演,對經營公司不會特別有利,我等於提出一個新的角度跟這位演員聊,邀請他作為這個項目的投資方。當然,我在這個過程中不時去關心他,問他「最近睡眠好不好啊」,然後「我們那個項目你覺得怎麼樣?」,我不斷地用「我們那個項目」來增加他的認同感。

 

終於到了去年年初,我覺得時間點差不多到了,我就給他寫一封信。我特別喜歡寫信,寫信這件事情代表一種誠意,我覺得到關鍵點時還是得寫信(email也行),把你自己的觀點跟對方做更全面、清楚的溝通。我寫了封信給這位演員,方方面面的分析,告訴他加入這個項目會如何、我們一塊可以做到什麼程度……。兩天之後他給我回覆說:「我們還是算了吧!」(觀眾笑),主要因為時間檔期可能都不相合。

 

一般在這個點上,可以就放棄了,再去想別的人選的可能性,但我總會覺得有點可惜。我睡眠一直是不錯的,提醒大家真的要想辦法讓自己把覺睡好,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不是因為我焦慮,而是我的腦袋不停地動、不停思考,然後我想到了解決方案興奮得睡不著。第二天我發微信給那位演員,問他再聊一次好不好。我提出另外一種可能性,他心裡可能在想「我話都說到這裡,還有什麼可能性?」他最在意的可能還是檔期,我跟他談我們有三個男主角,第一男主角可能需要100天,第二男主角需要60天來拍,我今天來找你,就是談第三男主角,戲分不多,但分量感十足,出現的時間都是造成劇情轉折的關鍵點。我說:「你來演第三男主角,我只需要你20天。」他於是決定要再想一想。

 

我等於是在我們已經有的規格裡提出新方案,不是去提出這個規格之外的條件,如果那樣可能還會破壞彼此建立的信任感,而我提出新的可能性是讓對方覺得好像是解決方案。這件事聊了快一個月、兩個月時間,到最後他還是拒絕我了,跟這樣的演員聊其實難度是比較高的。藉由這個經驗想跟大家分享的是,我們在面對這樣的挑戰時,要想到各種可能性去推進,要做充分的準備、足夠的預案,但不可以去開太浮誇的空頭支票,同時要有一個失敗的考量,事情還是有可能會不成,但很重要的是要給你的團隊信心。

 

三、精挑團隊,保持粉絲的心態

這幾年我找合作夥伴有幾個原則,第一是人多的地方我不去、特別火的我先不碰,我作為一個編劇、監製,肯定還是先從創作、創意角度聊,而非酬勞,想辦法去找夥伴說服他們一塊達成共同目標。第二是我如果發現合作夥伴特別享受人生的時候我也會考慮,不是說我們做電影要過得特別苦,但好的作品肯定是需要一定的成本、代價來置換的,如果對方正享受著的人生,很可能無法進入到工作狀態之中。第三個原則比較玄,我不是迷信的人,但是跟一個人接觸,你總會感覺得到這個人最近衰不衰(觀眾笑)。如果你覺得他最近好像有點衰,可能要再下一個階段再跟他合作。

 

我最近有個體會,我們合作想把項目做好,無可避免會參與合作者這個階段的人生。我一直強調這是「人」的工作,比如對方這個階段正好在離婚、家人被追債,你可能需要幫忙處理他的情緒,也許真的他不是最好的合作狀態,但我們做人還是要溫暖、要關懷朋友。

 

另外,我覺得還要有一種粉絲心態。剛剛說要精挑團隊,如果團隊無法支撐,再好的創意也無法完成。如果你是一個新進的電影工作者,你就去找你的偶像,被他虐你都覺得都可以合作的對象,你會心甘情願為他工作。但有幸跟你崇拜的導演合作,到底能合作多久?通常看你的心態跟身體有多好(笑)。像我跟徐克導演合作,真的身體要夠好!

 

徐克有無窮無盡的創意、天馬行空的思考。我跟導演合作一般都是我想點子給導演,但徐克是相反的,他不對有想法跟點子給你,多到我跟他說停了、夠了、閉嘴。2014年我們就開始談《狄仁傑之四大天王》的合作,我那時候手上工作很多、很焦慮,覺得我身體再好也吃不消。我直接跑到徐克拍《智取威虎山》的現場跟他請辭,他答應的特別乾脆,就說:「好啊!」,我心裡還想說:「你不留我一下?」,他就說你先到外頭玩一陣再說。我事後回想,他好像已經預測到我還是會回來跟他完成第三集。果然,2015年底的時候,我們就重新談了合作模式。

 

我在2006、2007年跟徐克導演認識,合作十幾年已經建立良好的默契跟信任感。徐克如果問「你覺得呢?」剛開始你一定會想貢獻自己的想法、為導演所用,但合作很久我就知道他的套路,他這麼問你肯定是已經有想法,他就是等你把想法說出來之後,然後告訴你「我的想法比你好吧!」

 

四、開發項目過程當中,關懷大眾還要照顧自己

我做劇本改編有三個原則,第一是拿到原著看過後,你就盡量離它越遠越好,你必須要脫離它的思路,去做全新思考。第二是你要關注社會需求,不管拍什麼類型片,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拍這部電影?在開發前期就要想清楚。第三是個人需求,如果你找不到個人興趣點、自己想說的話,你會很辛苦,弄一個項目至少兩、三年,創作若無法投射個人的情感會很要命。這三點在過程中必須要想清楚。

 

對應到這一、兩年大陸市場有些爆款電影,就是那些原本不被看好,但票房成功逆襲的現象。這些電影有兩個特點:一是有話題性,成功引發某種社會話題讓大家會去聊;第二就是情感,今天要做什麼情感都行,家庭、愛情、父子得都可以,但是沒辦法先感動自己,就要感動他人就會相對難一些,但能感動自己就可感動他人,這點是我相信的角度。

 

最近我們在做的一個電影,是古裝的奇幻題材,時空背景比較架空。這兩年市場上對於這類型的電影並不是特別友善,現在大陸電影觀眾會有一個心態:第一是成本越高的大片,他們越會有一種牴觸、仇富的心態。再來就是他們會有一種心態覺得「我們什麼東西沒看過」,好萊塢大片也好、電影院、網路上能夠看到的影視作品太多了。今天如果要拚內容的話,機會相對低,但是創作者跟觀眾之間,無論何種類型,能找到「共感」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我們正在拍的這部電影,已經拍了兩個多月,它比較複雜,估計要拍四個月的週期。今天早上我來之前,除了準備要跟各位分享的內容之外,我還在改劇本、還在找共感。這方面,我自己的習慣就是不停地追求,總會有一個更好的目標在前面等你,就看你多堅持。

 

五、立足台灣,放眼大陸

跟前面一段有關,能夠感動自己的一定能夠感動別人,這是我一直相信的。現在大家越來越會碰到兩岸合作,不管是合拍片也好,或者是純台片到大陸去參加拍片計畫的機會。到底該怎麼做會更好呢?我的建議就是三個字:「做自己」。

 

在台灣拍片預算低,但是創作空間相對大。你用一個比較低的預算,但是比較多的創意去把片子拍好,以現在目前交流的狀況,很快會被看到。不管這個片子有沒有在大陸上映,只要有資源,或在網路上被看見,累積你個人的口碑、能力,機會很快就會找到你。

 

現在大陸很多影視公司非常需要主創跟人才去完成項目,一旦你在台灣把片子拍好,非常有機會被邀請過去拍片。我自己形容這是一種「磁吸效應」,就像一個真實案例,紐西蘭導演在老家拍了一個低成本的喜劇片,成績不錯、口碑好,就被邀請去拍《雷神索爾3》。這樣的效應我覺得在兩岸交流的過程中已經產生,而且速度非常快。

 

主辦方有問我,有沒有一些電影要大家在上課之前看,我提了幾部片:《不存在的房間》、《變腦》、《進擊的鼓手》。這幾部電影把類型抓得特別準、把所有角色的處境都逼到極致。它不一定是追求情節上的布局,更是去追求情感上的意外,把你逼到人性的牆角,讓你以為這是終點了?不,後面還有終點,這就是「電影感」。

 

開發劇本的過程當中你要想:什麼題材、故事適合放在大銀幕上跟大家分享,以及什麼適合放在電視或網路上。因為電影真的是一個特別積極的消費行為,我們必須要用這些「鉤子」去讓觀眾感受到它的魅力。前兩天,我去看了台灣電影《誰先愛上他的》,挺喜歡的,我能被感動就是因為它把所有的角色都推到了一個極限,在極限裡頭去把最真實的情境給說出來。當你把「真心」(今天的關鍵字)掏出來的時候,跟觀眾就達成「共感」了,我聽說它的票房一直在往上走,這是很好的現象。

最後有一個比較直接的提醒。早些年,經常有製片人聊說要做兩岸合作時,提出要來想個「兩岸通吃」的題材。各位,這是一個騙局、一個陷阱!沒有什麼所謂兩岸通吃的題材!對我們來說,只要你在台灣把片子做到好,它肯定是有機會的。不管這個機會是發生在現在這個項目,或者未來的項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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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員提問】

Q1:做一個電影項目開發短則兩年,甚至可能更久,作品問世是好幾年的事情,如何評估作品在幾年之後願意接受或喜歡?是否有什麼秘訣?

A1:我們今天做電影是「未來學」,我們聊的都是三年後的事情,我們如何確認三年後觀眾還感興趣,會引起風潮?我很殘酷地告訴你,其實沒有答案。我們能倚賴的不是數據分析,是社會跟個人需求。

 

今天做的項目你不是那麼感興趣,不是真心想要投入的話,那就真的先別做了!我們必須要理解觀眾的需求,但不能追逐觀眾的喜好,這是必須要特別釐清跟堅持的事情,因為追是真的追不上的!我們真的沒辦法預測三年之後會怎樣,但是如果這個項目不是你自己願意付出、投入的話,我們可以先暫停、先不做,去找現在有興趣的項目,這是我最直接的建議。

 

Q2:您擔任監製和大導演或新導演合作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A2:我作為監製負責的內容、跟主創合作的關係,每部片都是不一樣的,像是和婁燁導演合作,我前期花很大的力氣,但拍攝期我只做適度關心,頂多是對他有生活方面的關心,不會去旁邊看,更不會去干涉他的創作。到現在後期進入上映發行,宣傳行銷上我就會提供意見看法,帶領作品往更好的地方,讓這個作品如何成為一個暢銷的商品,等於是我下個階段的工作。

 

對於年輕創作者,我會在創作上多有一些互動跟建議,就像前面講的「創作管理」這個事情,我可能從拍攝上面是否合適來跟他們討論。當然,如果一個沒有主見的導演,你是不會想跟他合作的,如果我跟導演有不同的想法,我還是會尊重導演的決定。那個結果我們就要共同承擔,因為我們既然選擇成為合作夥伴,最後如果有問題必須一起面對。

 

Q3:為什麼《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會有一部紀錄片《夢的背後》的拍攝?是前期就討論決定要拍的嗎?

A3:現在拍片都會有幕後花絮的側拍,這部紀錄片最早就是這樣的形式。只是負責側拍紀錄的導演,是婁燁導演的夫人(馬英力),她找了一些觀點,等於做了一個二次創作,但它的本質就是幕後花絮、側拍記錄。

 

Q4:是否有曾經開發的項目,你覺得主題或題材很好,但周遭的人覺得不會賣,您如何決定是否堅持開發這個項目?

A4:很想做但沒有往前推進的劇本肯定是有的,我的電腦資料夾累積了不少劇本量。過去我有個心態,如果我覺得未來會有影響力的項目,我會努力去推動,現在稍微有改變了,不是不努力、不積極,而是心態變的比較佛系。

 

今天要完成一個項目,要做很多的統合,讓大家達成共識。這個過程當中,會有很多不同的意見拉扯,你非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推進完成不是不可能,但過程會比較頭破血流,大家可能都會難受不舒服。現在如果遇到項目短時間無法推進,我會停一下。還是我一開始講的那句話,這是一個人的行業,所有事情的推進都是人跟人關係的演變。除了出人命、核電廠爆炸之類是大事,其他都是小事。停停看,腳步放慢一點,肯定能找到解決之道,這是我現在的信念。

 

Q5:剛剛提到兩岸通吃是個騙局,但投資方可能會幻想「利益最大化」,當您被提出這樣的要求,您會如何說服他們?

A5:大概在四、五年前開始,聽到兩岸通吃這類的需求特別多,的確是有拍出這樣的電影,但這種小類型、次類型的電影,沒有一部成功的,而且在票房、口碑上都不成功。主要是因為兩岸觀眾的需求還是不一樣,你在台灣達到的共感,不一定在大陸可以達到,與其這樣,我們各自把故事說完整,之後我們再看下一步可能性。

 

Q6:開發前期遇到的案子可能都還是不成熟、還需要經營的。請問您接觸案子時會先抓什麼元素?例如它的角色、氛圍、處境等等?

A6:我會先找片子的調性、這個片子可能會長成什麼樣子。什麼叫作調性?我覺得電影就分兩種:第一種是「好玩的」,看它多少花樣、曲折,觀眾像坐雲霄飛車一樣把電影看完;另一種是「好真實」,能夠讓我感受到情緒、共感,特別相信這裡頭的人物。這是一個向度,我們想像它有一個座標,Y軸的向度一邊是好玩、一邊是好真。X軸的向度終點是「偶像劇」,是一種類型的極致,特別關注某類主題的人群會相信的劇種;中間點是「類型片」,它沒有偶像劇那麼狗血,相對會追求合理性;另一端終點叫「紀錄片」,好玩到好真的交會點,就是紀錄片,對我來說是一種完美電影的典範吧!

 

大家做項目時,可以利用這個座標來想,比如要做一部喜劇片,它是偏現實主義還是它是非典、更幻想一點。另外就是用簡報或以現成的影像素材進行「混剪」,盡可能呈現未來出現的樣貌,可以在初期協助推進項目。

 

Q7:電影已經不是強勢娛樂,在中國票房跟全世界都看到這個現象,您如何去應對像Netflix這樣的網路電影平台或敘事的邏輯不同?

A7:電影一百年來不斷改變觀影習慣、放映形式。今天等於又換了一個平台,到電腦、手機上,讓我們去消費、享受它。對我來說本質跟核心還是不變的,但今天我們要不要因應潮流來做改變?我覺得就看你覺得這個事情好不好玩,你有沒有興趣去做、去嘗試不一樣的表現形式,還是重要的。

 

Q8:請問您對於兩岸電影產業的觀察,台灣跟中國整體產業有什麼不同優缺點可以改進或互相借鏡之處?

A8:如果是以市場體量來看比較難,我入行是1993、1994年,是台灣電影的谷底,我沒想到谷底之下還有谷底。台灣對電影政策是比較不採取保護主義的,光是好萊塢大軍入襲的狀態,就佔據了台灣電影市場大多票房。一直到2007年《海角七號》之後大家開始對台灣電影有信心,才是另一個態勢。

我覺得最好的方式是人才互相交流,台灣電影人才被聘請到大陸做項目開發與拍攝,有機會到大陸去拍預算各方面更好的作品,大家保持好心態,絕對是絕佳的學習機會。先把自己各方面能力、經驗培養好,再回頭看怎麼跟台灣的環境與新創作者對接,我覺得是相對良性的方式。

 

Q9:劇本開發階段,什麼樣的劇本會讓你覺得可以做,或者你比較不喜歡什麼樣的劇本?

A9:不喜歡的比較少,我知道劇本都是很辛苦寫出來的,頂多我不擅長的我不會去做。至於喜歡的,一個劇本拿出來不完美沒關係,但它一定要有一個點、一股力道,讓我覺得這個事情是可為的。比如前面講的那部警匪動作片,我一開始看到劇本通篇都是打,文戲淹沒在動作戲當中,但我看到了一個情節點打動我,讓我覺得這東西可以做。主角被逼到牆角,本來非常恨第三男主角,但在那個點上他必須要扭轉,體會對方為何做出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甚至到最後要幫他,這一點打動了我,至於其他的問題,反正都要面對解決。但如果你在項目裡找不到那個跟自己相關的點,可能就建議你先跳過、先放棄。

 

Q10:《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因為審查期拖了一年多,審查制度在開發項目時應該就知道了,有沒有在劇本上做調整,最後為何會拖那麼久?

A10:審查制度經歷過的人可能都能體會,在大陸是不同階段都有審委來看東西,包括劇本階段、正片階段,在正片階段它還有分不同的內容審查。在做項目時要達成一個共識,在做審查階段也要達成共識,中間需要討論跟磨合。我們劇組跟主管單位保持良好的互動,雖然時間拖比較長,但是我覺得是相對良性的範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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