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若木 Pan LAI
最初我想拍好一個故事,如今我想拍出一種思想 |
2018-11-13 |
朴若木,藝術指導、造型指導、監製。曾任香港城市大學多媒體講師、廣告製作藝術指導。與關錦鵬、陳冲等導演多次合作,作品風格典雅、考據細膩,豐厚美學底蘊屢將華語電影藝術層次提升至更高境界。曾十一度入圍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造型設計,五度獲獎,並以《色,戒》入圍英國影藝學院電影獎最佳造型設計。由他巧手雕琢打造的電影女主角,如梅艷芳、張曼玉、李小璐等人皆登上影后寶座,被譽為影后幕後推手。最新藝術指導作品為陳冲導演新作《英格力士》。
時間:2018年11月13日(二)16:00-18:00
地點:三創生活園區
講者:朴若木
講題:【美術設計】最初我想拍好一個故事,如今我想拍出一種思想
文字記錄:彭湘
每次來金馬獎,我都看一些平常很少機會看的非主流電影,對我來說這些作品非常重要,它好像幫我重新灌輸了我對電影的熱情。我從事這個行業已經35年,經歷過電影業的起伏興衰,我沒有放棄,確實是因為常常看到這一些新的電影,讓我還能持續抱有熱情。我是這樣想的,我們搞創作藝術的,應該站在前人停步的那一步,沿著他的腳步往前走一步,前人就成為過去。不是應該這樣嗎?這個行業不需要大師的追隨者,我們需要延續下去,所以我也希望你們將來會走在我的前面。
關於線條與色彩
我開始拍電影是80年代,還是膠捲時代。你把色彩作為一種語言、一種符號,很難呈現出一種純粹,也很難用某一個顏色代表某一個感情。在80年代香港電影很多都有點像是Gay Film,非常奶油。大多會用單色調,因為多色彩管理很難。
我的第一部戲就是《胭脂扣》。從線條來說,我們用繪畫的角度看這叫做「軟邊效果」,這種處理好處就是色彩跟色彩會相融,看起來舒服,容易做出一種氛圍。但也有缺點,比方說它會缺乏一種衝擊的力量。力量是什麼?就是一種通感、一種觸感。
其實電影發展到今天,用的都是我們感官的看跟聽,但是我們感受外在世界,是用身體的所有感官,也就是五感,包含觸感、味覺、聽覺、視覺、嗅覺。竟然我挑了視覺藝術作為我的專業,我必須用視覺是勾起所有其他的感覺。顏色可以有輕有重、有味道,當然聲音也可以有。
我的職位是藝術指導,美術指導是我部門下面的人。中文翻譯我覺得有問題,因為美術好像只管美不美。像剛才我說的是「感覺」,電影不是模仿真實,而是創作感覺,所以我必須要用視覺去創作所有關於外在世界的感覺。
再回來看《胭脂扣》,它因為沒有勾邊,非常容易跟整個環境融合。我差不多把中國的顏色都放到這個電影裡頭,這在當時是非常難處理,因為在膠捲時代這些顏色沖洗出來做後期沒有現在容易,所以用這個方法比較容易製造出一種氛圍,一種糜爛的效果。《胭脂扣》大部分的衣服布料都是用「絲」,絲綢泛光,像水彩、工筆畫,光打出去的時候顏色會蕩漾在這個畫面以外,造成一種圓邊、融合的氛圍。
從視覺上去表達觸感,線條比較容易達成。我們看看「版畫」,它不強調色彩,強調線條,特別的是深刻,它深刻了顏色,也深刻了環境,可以突顯主體。像《胭脂扣》就是氛圍大於主體,你看的是一個時代的氛圍,人物個性沒有很強,因為在視覺上沒有突出他們。再看到《阮玲玉》,它跟《胭脂扣》很不一樣,我把版畫的概念放在裡頭,人物就突出很多,人性也比較深刻,對主體的印象會加深很多。《阮玲玉》用的是「勾邊」,每件衣服都是硬邊,這就是「筆觸」的問題。剛剛沒講到,如果是勾邊的方法,像是通過化妝,比如阮玲玉的眉毛就用了非常硬、非常鋒利的線條,讓人比較有印象。
線條、版畫的概念我常用在電影裡頭,這分不開早期電影(1940年代)「表現主義」的概念。表現主義有一個主題就是「把看不到的內在,呈現為可以看到的外在」。當然,表現主義也是一個過渡時期的東西,我後來發現它表現人的情緒比較容易,但思想還距離好遠好遠。它可以表現一種觸感很強的殺傷力,但要接觸到心靈的部分比較難。
人活著是一種狀態
既然我是藝術指導,我當然也要談談對於「藝術」的看法。對我來說,人因為有身體、有官能,所以思想跟思想是沒辦法直接溝通的,我們必須要透過外在的行為,不管你是書寫、文字、彈琴、話劇、繪畫,這些都是「行為」。我們必須要透過所有感官去解讀,去感知、或者認知它的存在。
人的狀態是這樣的,我們看外面的世界是有焦點的,我們活在外面的世界。但是當這個焦點模糊了,有沒有試過坐車的時候,外面正下著雨,朦朧一片,這時我們就很容易開啟「內對焦」,我們會開始幻想、回憶。這個狀態是常有的,其實我們邊走路邊思考,有一半就是內對焦。
對我來說,藝術就是表現生命的東西。生命是什麼?是看我們活在哪裡。大家都以為我們活在看得到的世界,但我們其實都在穿梭兩個世界,裡頭或者外面。譬如說我可能在走路的時候,看東西比較少,想東西比較多,所以裡頭的畫面比外面的畫面多好多。比如看一部電影的時候,沒有人停止思想的,看一場戲,你邊看邊想。以前電影是無論是每秒16格或24格,中間都會流失許多資訊,那些資訊我們會自己把它填起來。
有一個做餅的師傅,做了50種馬的形狀的餅,但這些餅都是不完整的,有些少了頭,有些少了尾巴,有些少了腳,但我們一看就知道牠是馬,為什麼?因為我們心裡頭,有一匹完整的馬。
電影裡頭的黑畫面從來都不是黑畫面,大家有空可以自己試試,用手擋住自己的眼睛,你很快就可以進入一個內對焦的世界。所以不管是一個作品,還是我們正常人的生活,我們是活在兩個世界裡頭。
一百個人看同一部電影,沒有人看到的是相同的。我把三個女孩的照片,12歲、15歲、17歲的,穿校服、便服,三張照片放在一塊,大家看完好像可以理解這個女孩的成長過程,好像有一個完整的人物。觀眾會把自己的雷同經驗填在留白的地方,去完成這一個作品。
事實上我們創作的不是可以看到的畫面,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去創作留白的地方。沒有一個電影的篇幅足夠包含整個人生,都是斷章取義的,留白的地方都是由觀眾去完成它的。所以我覺得有些地方,像天堂地獄不能拍,因為你會破壞別人的天堂地獄,這個永遠都是留白的,永遠都是最美好跟最恐怖的一個嚮往,你怎麼去拍它都錯,這些讓它留白就可以了。
有一部電影影響我一輩子就是費穆的《小城之春》,它拍出一個人思想、行為的狀態。我們常常說演員的演技,其實我看那些演員的演技,是去感受人活著是一種狀態,演得好、拍得好是一種狀態,演不好、拍不好的只是一種姿態。有的演員只有姿態、沒有狀態,如果有進入到那個狀態裡,就沒有所謂演不演。
線條與色彩的應用 讓觀眾投注感情在主角身上
色彩怎麼動用?我在《胭脂扣》之後,大家對我的印象好像是色彩用得比較濃烈,其實我的色彩是非常低調的。基本上我很抗拒用紅色,紅色是一個感嘆號,不能常用,也不能濫用,保留色彩的能量是很重要的。我拍長片,也拍短片、廣告,不同篇幅的電影好比大樂章和小樂章,色彩是節奏可以調配的,例如德國電影《蘿拉快跑》就是少見地將色彩節奏表現出來的作品。色彩作為符號,我們要保留它的純粹性,不然會審美疲勞。
人類的感情有什麼特別的呢?它帶有色彩,非常強烈的個人色彩,像是藝術家用色彩表現他的感情。以《慾望之翼》為例,天使的世界是純粹的黑白,但是當天使愛上人類,他就出現了人類的色彩,強調出天使的慾望。這部電影在色彩應用上非常有啟蒙作用,它的色彩表達非常出色,很多動物,像貓、狗,都能和人類互動,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動物都是色盲,所以牠們和人類的互動,和人類和人類的互動最大差異在於牠們的感情互動不帶人類的色彩。人類的感情最特別的就是感情帶有色彩。
《萬惡城市》也有類似的應用,《慾望之翼》的衣服都是軟邊,都是羊毛、絨,這些都是比較輕柔撫摸的;《萬惡城市》則是鋒利的像刀一樣,所以一個是內在的,一個是官能的、外在的。《萬惡城市》的色彩非常強烈,釋放能量,它只保留紅色,紅色是一個釋放能量的東西,非常濃烈,又是另一種效果。
你看大部分的電影,一般主角都穿藍的,不穿紅。因為紅,你會注意它,但你抓不準它的心,藍色像海洋、天空,你會想走進去,所以這是為什麼《色,戒》我讓湯唯從頭到尾都穿藍色。
剛剛舉的例子都比較極端,反差較大,一般電影雖然也可以應用,但表現的方式不會是這樣,不用每句話都說得這麼重。一般電影我通常會把它當成是一個大的樂章,用色彩的方式來作一個節奏的起伏,我一般來說都會做一個小華彩。以《阮玲玉》來說,主題就是一些舊照片,當時香港電影因為成本的問題,一般製作都不是很大,那我怎麼還原一個時代呢?當然我會參考很多資料。我發現我對那個時代的瞭解就是老照片、老電影.所以整部片都像片廠一般,用布景畫去畫出來的。我把30年代電影的老布景變成整個時代的背景,而大家對那個時代的經驗,也都是從這些老照片所得到的,所以會讓大家覺得很寫實,其實是我們用雷同經驗去填補這個空白的地方。
然後,張曼玉的旗袍花色其實是一幅有名的畫,我借用了Paul Klee的一張畫,這是1970年代表現主義先鋒的作品,這張畫非常吸引人的眼球。我對色彩比較敏感,看到它時我眼皮跳得很厲害,沒辦法離開它。我發現它放在人的身上,無論它在多複雜的環境,都可以跳出來。《阮玲玉》的配角,像葉童、劉嘉玲都有可能搶張曼玉的戲,但我把這個圖案貼在她身上,她怎麼移動,人的眼睛都會追著線條明確、色彩強烈的地方去對焦。我當初的命題就是「九十分鐘的張曼玉」,設想的就是讓觀眾看整部片的視線都不會離開張曼玉。
當你長時間關注一個東西、一個人,你必然會投注感情,會不知不覺愛上她。比方說我也當過好多年的評審,看完五十多部電影,你問我哪個好,一定是印象最深那個。為什麼印象最深?因為我投注了感情。為什麼投注感情?因為我不停地關注它。我們如何讓一個主體令所有觀眾大量投注感情?這就是色彩與線條的使用方法。
我不說大家有沒有發現《色,戒》裡頭湯唯全部穿藍色衣服?光為這件事我跟李安吵架吵很久(全場笑)。李安問說為什麼每一場戲都是藍色,我告訴他觀眾不會發現的,然後我的方法就是我不再跟他解釋了。
藍色沒有殺傷力,不知不覺令你投注感情。紅色夠艷,但是你走不進去,你很難去愛上它,因為它危險。主角可以用藍色,因為它能量不大,但很舒服,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讓你走進去。配角就可以用很強烈的線條跟色彩,因為他出現的時間短,他需要這種爆發力,盡快吸引你來關注他。我電影的主角從來不畫眼線的,因為眼線就像是窗框一樣,你從房裡看出窗外,如果有框,你會先看框,因為它是最近的對焦點,你會先看框,才走進去,不能直接走進去,但我們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會很想透過他的眼睛,走進他的內心,所以勾邊太強,你會走不進去,而主角會有足夠的時間去經營,不要強迫觀眾去愛上你的主角,要讓觀眾心甘情願地走進去。
色彩管理將電影當作是一部大樂章
我常常比編劇更早加入一個電影製作,我會把我之前準備、構思的視覺藝術放到劇本裡頭,所以很多時候因為我提出了一些畫面,改變了劇本。但是李安也跟我說,他不會順剪,每一場戲可能有前後的調動。那麼,它就破壞了藝術上的問題,就是我說的「色彩管理」。
色彩管理我比擬成寫小提琴協奏曲,十五分鐘可能要來個小華彩。人會審美疲勞,要保留色彩的能量,所以我可能也會設計十五分鐘來一個小華彩的部分。但要怎麼設計,怎麼變?最基本的大篇幅裡面,我們有一個統一性,就是色轉調、調轉色,不管環境色彩怎麼變,從一個點的顏色放大,就變成一個環境的調。這個調收了,就變成色,色轉調就是在這種過程裡出現,在身上有一個小的轉變,例如加個小顏色,就可以帶出下一場的整個大調,它很像交響樂。轉色、轉調就是在轉變情緒、氣氛,在《色,戒》裡頭我就設計了一個藍,像小提琴主旋律一般從開頭拉到結尾。
色彩也可以作為符號使用,符號有一個好處,它是約定俗成的,但也是一個限制。像是法國的紅白藍,代表自由、平等、愛,但是在我老家可能不是這樣。這是符號的規範,當然藝術有超過這些規範的東西,色彩作為符號來用,比方我前面說它有能量、節奏、重量,可以帶給人情緒。
像孟克的畫作《吶喊》,它用線條、色彩表現了一種瘋狂、崩潰、歇斯底里的情緒,當這個畫作改變這個世界的時候,它也影響了後面幾代人,變成另外一種約定俗成。所以色彩跟線條也像文字一樣可以解讀,包含「認知」存在跟「感知」存在。
把看不見的內在,呈現為可見的外在
前面有提到表現主義,它的命題很簡單,就是把看不到的內在表現為看得到的外在。比方我說《小城之春》,有人說得清楚它是什麼嗎?其實沒有,它就是把一個人的狀態很清楚地拍出來,我們清楚它的思想性有多前衛,而藝術作品最終就是把一個人的狀態拍出來,才是生命、才是生活。
在黑白的年代,沒有色彩。色彩又有感情色彩,和每個人的個人色彩。黑白電影就先把這些去掉,以光影來分別所有的層次,色彩以色塊來分別,可以是平面2D的。以前膠捲時代只有七個灰度,現在數位時代有二十四個灰度,技巧不一樣了,但我們要看的是思想的高度,我認為電影的進步是思想的進步,而不是技術的進步。我今天說到這裡,我相信你們也有一部分的時間在自己想像的世界,根據我說的內容想像畫面,這才是我們要表達一個藝術生命真正的狀態。
藝術是要拍一種生命、生活的狀態,不管你要說什麼故事、不管你的故事架構是什麼,最終要說的就是一個人的處境、生活,你怎麼去表現出一個人的狀態?不管是悲劇還是喜劇都一樣,是清楚、有層次的表現方法,而不是表面的東西,人的感官是外在官能跟內在思想所表現出來的。
喜歡文藝片的會說喜歡爆米花電影沒有思想,喜歡爆米花電影的就覺得文藝片沒有官能,但是性愛也是一種官能。所以只有好跟不好的電影,好的電影它必然是影響力很大的,比如當時很多人去看,票房自然很好,是不是應該去這樣定義呢?一部成功電影跟一部失敗的電影,而不是商業片跟藝術片。所以不是這樣分的,只有好看跟不好看的電影,好看的電影包含官能跟思想在裡頭。什麼是官能?美感、審美都是一種官能,它把人很豐富的感受放入電影裡,一部藝術作品的成功必須要很複雜、很豐富的感受。
藝術作品其實是創作留白的地方
有一張很有名的黑白照片叫〈見證的孤兒〉,是1937年上海戰爭期間,旁邊房子都炸塌了,一個小孩剛出生不久坐在地上哭,這個照片誰看到都很難過。小朋友看到這張照片哭,因為他能感同身受地看到他沒人照顧,但如果是一對父母看到的可能是失去了雙親沒有父母的孤兒,而如果是一個老人家,他看到的可能更複雜,是家破人亡。雖然是同樣一個很感人的畫面,但觀者以不同的雷同經驗填補它留白的地方,所以好的藝術作品其實是創作留白的地方。
前面舉過的例子,《慾望之翼》跟《萬惡城市》用同一個概念拍出不一樣的電影,幾十年之後有一部電影《雲端情人》,大家用心去感受一下它的黑畫面、留白部分,你會發現看這部電影其實只有看一半,因為有一半時間你自己在完成它。其實每一部電影都是由觀眾跟導演一起完成的,所以以後也不要跟別人爭論了,因為沒有兩個人看同一部電影是相同的。
我們要去感受內在的東西,而不是看外在的東西。《雲端情人》有一場戲主角講色情電話,我們只聽到的女人的聲音,但你的腦袋裡必然有這個女人的畫面,但你的女人跟他的女人肯定不一樣。
關於美術的問題,我們看《雲端情人》的劇照,它常常用濾鏡來模仿心裡頭的形象。用遮光罩看這個世界跟用人的眼睛看不一樣,它剛才的畫面裡頭好像都蒙了一層像煙的東西,其實是非常思想性的,它模仿的是內在的世界。當我們去感受這個世界,或者我們看一部電影的時候,都有兩個畫面,一個是外對焦(外在世界),一個是內對焦(內在世界)。
最後用我最近新電影《英格力士》的兩個鏡頭舉例,這部電影是關於「回憶」,回憶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比如你在廁所偷聽到我們兩個人講話,你沒有看到我們兩個,但你的回憶裡可能清楚看到我們兩個人存在。因為記憶、思想裡頭沒有牆,我們在想像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不會有個牆擋在那邊,思想裡頭有一些邏輯是不重要的。
而外在世界的價值是人賦予它的價值,一個鑽石值多少錢,是你賦予給它的,在心靈裡,它什麼價值都可以沒有。比如《色,戒》裡的鑽戒,一種觀眾會認為易先生送鑽戒給王佳芝,她感動是看這個鑽石價值多少錢,但是比較感性的觀眾知道,這個價值不在於鑽石多少錢。
上一代的電影人還停留在一種機器的運動,他們表達精神世界都是鏡頭運動的結果。像是杜可風這樣的攝影師,他們往前走一步就是他們盡量削去了機器運動。怎麼把一個人真正的狀態拍出來,才是電影真正的技巧。
很多人都說我的電影很美,但是有沒有發現,我拍的其實都是悲劇。對我來說什麼是殘酷,破壞美麗的就是殘酷。像是李安導演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越美麗越殘酷。我不是要堅持一種美感,我反而是為了最終這些美麗的東西都會受到破壞,那種殘酷的感覺。所以我拍的是悲劇,我都用另外一種方法來檢視。
【學員提問】
Q1:《胭脂扣》還有做什麼美術設計的巧思?
A1:拍《胭脂扣》時大概23、24歲,那種感情很不一樣,覺得當時自己很有理論,現在想一想有點好笑,不過是有熱情而已。我常常說色彩、音樂可以到的地方,語言到不了。為什麼要有藝術?因為藝術可以到的地方,一般的符號是到不了的。例如說文字,這些東西都有一些是被框死的,因為它是標明、註明這個名詞代表什麼,但是在藝術裡頭不是這樣,它可以到更遠的地方。
拍一部戲先去布料市場對我來說很重要,它會構成我整個世界的筆觸跟色彩,就像要畫畫,你會去文具店挑顏色和筆一樣。我發現過去拍片必然受成本與市場控制,比如說30、40年代全部是單寧藍,因為戰爭時期印度出的單寧布又便宜又好,所以它就只是這個調子了。這樣其實也有好處,因為它構成一個時代的色彩。每個時代因為工業、潮流、商業,有它的固定的線條與色彩,例如六十年代就是嬉皮,他們就構成了一種色彩。
《胭脂扣》我為梅艷芳選了一塊很多小蝴蝶蜻蜓的布料,是我賦予它的詩意,因為那個布讓我想到湯顯祖有一句歌詞「深不成寬,死人化蝶」,我就想這個旗袍適合給女鬼這個角色穿。我賦予它的色彩是我個人的情感色彩,你可以從我的作品中解讀屬於我的色彩感情。
色彩和線條其實也可以有約定成俗的,例如梵谷、畢卡索,有修過藝術的就會共同理解這些色彩線條代表什麼。我喜歡中國文字,也可分為內在和外在。「唏噓」、「欷歔」念法一樣,但心中有所虧欠是「欷歔」,因為虧欠而一聲嘆息是「唏噓」。「彷彿」、「恍惚」粵語都一樣,分別在哪裡?一種是行為上的,一個是內在的,還有一個叫做「髣髴」,指的是看東西的時候,被頭髮遮住了的感覺,這十分浪漫。而你要用這些中文和人表達時,最需要的就是別人有一個和你一樣的解碼庫,要不然他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所以溝通是很重要的,我們做的是創作感覺,尤其我們做道具、美術,不是模仿真實,真實只不過眾多的一小部分。心靈的真實跟外在的真實,哪個才是真實?藝術指導就是創造這些所有的感覺,包括美跟醜。
Q2:藝術指導的感受力很重要,你平時看什麼、做些什麼增加自己的感受力?
A2:我巨蟹座的(全場笑)。我喜歡看、喜歡吃,所有感官的東西我都很喜歡,來台灣我每天都花時間吃我想吃我的東西。我一半時間都不在外面的世界,我大部分時間活在自己心裡頭,我很少接觸人類,沒什麼朋友。對我來說兩個世界(內/外)都是真實的。
Q3:你是用外在還是內在的世界設計人物的服裝造型?
A3:一個人挑什麼衣服,必然是適應當時的環境。造型其實不難,我只要想這一個人跟場景,大概就會想像他會穿什麼衣服。就像你走過櫥窗看見一件衣服,可能會想到這件衣服誰會很喜歡。我很明白王佳芝(《色,戒》女主角)為什麼會這樣穿,是因為她喜歡看當時最時尚的電影,像《北非諜影》、《魂斷藍橋》,她不就是依照這些好萊塢明星來穿嗎?她穿衣服的審美是從她的生活裡來的。造型沒有什麼太深奧的東西在裡頭,牽涉的是整個畫面的筆觸跟色彩的調子,這個從技術問題裡頭調一調就好了。
Q4:請問您年輕時的房間跟現在會差別很大嗎?
A4:沒有,我是巨蟹座(全場笑),我以實用為主,不離開家還夠我吃兩個月,我就很安心了。我很愛乾淨,但我不喜歡整齊,喜歡有生活感,我最愛的一種生活是冬眠。電影角色的世界是他們的世界,我設想他們會活在什麼樣的地方,但那不代表是我的世界。我有我喜歡的東西,創作則是去感受別人的東西。
最後我想說,藝術最大的價值是內在的價值,是本身的價值,不是一種迎合,而是有東西在裡頭的。你說技巧、線條、色彩,來來去去都是這樣的,就是用各種通感創作各種感覺。最重要的是,這些感覺就是你個人、內在的感覺,就像我說電影最大的進步是思想的進步,而不是技巧進步。
李安導演說:「藝術、藝術,依然是『術』」,最終還是一個核心問題,就是透過人的價值跟思想去提出一個概念,這是一個主創跟技術人員的分別。對我們做創作的人來說,在前人停步的地方往前走一步,每個人去創作新的電影語言,去打破技巧,越來越往前。技術可以下放,但總有人要往高的技術去創造。我喜歡金馬獎,正因為它一直是往前的,它不是一個崇尚主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