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金馬影展|大師講堂:李歐卡霍Leos Carax 文字紀錄
2025-11-28

《新橋戀人》大師講堂 《新橋戀人》大師講堂

 

時間:11 月 08 日〈六〉19:05 /《新橋戀人》放映結束後

地點:MUVIE CINEMAS TITAN SCREEN

講者:導演|李歐卡霍

主持人:楊元鈴

口譯:梁閎凱

文字記錄:萬孟賢

攝影:翁佳如 

 

楊元鈴:今天講座前面我先提一些問題,後面會保留時間給現場觀眾,大家可以趕快準備好。今年金馬影展非常難得放映了「狂戀愛情三部曲」,可以說把李歐卡霍早期重要作品一次呈現,去年有放映紀錄短片《李歐卡霍:不是我》(It’s Not Me,2024),可以非常深刻地感受到卡霍導演的創作脈絡,所以等下提問,鼓勵大家不要只針對單一影片,可以更全面性地請教導演整體的創作理念。

 

楊元鈴:不好意思我想先跟卡霍導演表達愛意,我自己是從金馬影展當年第一次放映《新橋戀人》時就開始看他的作品,從此就愛上,我覺得他每一部作品裡都有強烈的「愛」的主題,這個愛甚至不只是戀人之間,而是更廣、更大地去談人即使在一無所有的時候,如何去擁抱、表達愛。導演一路以來——尤其早期的「狂戀愛情三部曲」——作品裡都充滿了愛與激烈的情感,請和我們分享在創作主題上的想法?

 

李歐卡霍:嗯,關於愛。我十七歲讀完高中到巴黎,開始學習電影製作,同時也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年輕獨立的男性,我的人生和電影是綁在一起的,尤其這三部片,標註了我二十歲到三十歲生命經歷中的所有想法與感受,包含我的懷疑、問題及恐懼,這三部片對我而言有這樣的意義。

 

楊元鈴:除了這三部片外,導演一直和男主角丹尼拉馮(Denis Lavant)合作,他感覺也變成導演銀幕上的代表,我看了本人覺得兩人長得有點像,導演當然比較帥(笑),這樣子的關係也像是法國新浪潮的楚浮(François Roland Truffaut)和尚皮耶李奧(Jean-Pierre Léaud)。請和我們談談怎麼展開與丹尼拉馮的合作關係?尤其導演剛剛提到前面三部曲是和自己的人生綁在一起,那這樣的合作關係當中又會有什麼特別互動?

 

李歐卡霍:我在拍第一部長片《男孩遇見女孩》(Boy Meets Girl,1984)時認識丹尼拉馮,我在寫那部片時,心裡對女主角形象有很清楚的想法,要由我當時的愛人Mireille Perrier主演,卻找不到任何可以飾演男主角的人,因為找不到演員,甚至推遲了一年才開始拍攝,在那期間,我去街上尋找,認識不同的音樂家和演員,但都沒有收穫。直到有一天看到丹尼拉馮的照片,覺得這個人長得好像猴子!剛好我也一直覺得自己像一隻猴子,因為一張照片,我們開始了合作關係。

 

我和拉馮年紀、身材和身高都相仿,其實拉馮起初並不想當演員或拍電影,他是一位馬戲表演者,同時也喜歡寫詩;拍完第一部片後,我心裡一直有「沒有好好用這位演員」的感覺,拍《男孩遇見女孩》時,我覺得他像是個雕塑,讓我想再拍更多關於他的影像,拉馮自己是個舞者,也是特技演員,我便開始創作更多以他為主角的電影。

 

楊元鈴:導演在構思故事、創作劇本時,會不會跟著與演員的關係而改變?不只丹尼拉馮,也包含與其他女主角合作的部份,請和我們分享投射生命經驗的創作是如何運作的?

 

李歐卡霍:剛開始拍片時,我和演員都非常年輕,那是1980年代,我和丹尼拉馮之間並沒有太多溝通,事實上我當時也沒什麼在跟別人講話的,完成三部曲後,我再次和拉馮合作已是近二十年後的短片《東京狂想曲:天下為屎》(Tokyo!,2008),那時為了創造新的角色「Mr. Shit」,我們一起吃了頓晚餐,開始討論角色,因為那個角色需要講創新的語言,所以有很多工作得做。其實我們兩個在個性上有所差異,對我而言,與拉馮這名「演員」第一次真正相遇,是在《東京狂想曲:天下為屎》這部短片。

 

楊元鈴:去年金馬影展放映了《李歐卡霍:不是我》,片長不長,但力道很強,這部片我看的當下非常震驚,我覺得它充滿了坦承以及對自我的探索,還有對電影與整個時代的愛,但在形式上又非常私密,請導演分享創作這部片的契機與過程?

 

李歐卡霍:一開始是受龐畢度中心邀請,他們希望我能拍攝一部十分鐘左右的自畫像,並為我辦回顧展,但後來我決定與他們不再繼續合作。雖然離開了那個計畫,卻還是想把影片做完。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剪接,過去四十年來,我一直跟同一位剪接師Nelly Quettier合作,她剪了幾乎所有我的電影。但這部《李歐卡霍:不是我》並不是劇情片,也沒有劇本,所有片段都是在剪輯階段才漸漸構思出來的,我稱它是一部「黑夜的電影」,因為我常常失眠,會在半夜產生許多感受和想法,透過這部片,我把我半夜腦中浮現的影像,在剪輯時一點點構築起來。

 

楊元鈴:金馬觀眾很多是卡霍導演的影迷,或許都看過《李歐卡霍:不是我》這部片,裡面有加入非常多導演自己小時候的回憶,以及過去作品片段,還有其他很迷人早期電影的畫面,好像把整個電影發展脈絡與他自己的生命連結在一起。請和我們分享怎麼會這樣連結?全片需要非常大量的剪接工作,過程中印象深刻或最困難的部分是什麼?

 

李歐卡霍:對我而言,這部片創作過程並沒有非常困難,只花了一個禮拜拍攝,剩下的工作都是剪接,我會運用過去的作品片段、歷史資料影像,甚至有些是我以前用手機拍下的畫面。我剛開始拍攝電影時還非常年輕,在我創作前兩部片時,我用作品表達我對電影、對國家某種程度的感激,我曾看過那麼多好的電影,尤其是無聲時代的默片作品,我試圖對它們表達我的感謝。

 

到了現在,我創作《李歐卡霍:不是我》時,突然又有了想對過往遺跡和文化表達感謝的感受,但這次不只針對電影,還有不同領域,像是歌手大衛鮑伊(David Bowie)、妮娜西蒙(Nina Simone),以及一些作家,我希望把不同聲音放入這部紀錄片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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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元鈴:不只是《李歐卡霍:不是我》,導演很多其他作品中,我們能看到來自法國電影新浪潮的影響,尤其這部片中有向高達致敬的成分,而且導演早期經歷也是像新浪潮名家們經歷相同;有寫影評、看大量電影的時期。請和我們分享新浪潮對您的影響或啟發?以及有沒有印象特別深刻的新浪潮作品?

 

李歐卡霍:我小時候當然也會去看電影,但當時並沒有多想什麼,卻漸漸感覺到影片的背後有「人的目光」。我剛到巴黎求學時不認識任何人,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是法國電影資料館,我在那裡看了非常多默片,我認為默片是我們能感受、體驗到最強烈的電影形式之一,後來我也認識法國新浪潮、蘇聯,以及世界各地的電影。對我而言,在我的時代還活著、最有創意的導演就是高達,我對他有強烈認同感,也對他充滿感激,謝謝他創作出那麼多精采的作品,年輕時看見高達作品,對我的衝擊力很大。而當我拍攝《李歐卡霍:不是我》時,對高達的離開感受到強烈衝擊,某程度上,我是在用影片回應高達離開,甚至「沒有跟大家說再見就離開」的選擇。

 

楊元鈴:導演創作生涯非常長,但作品數量其實不多。每一部片不論情感或形式都非常濃烈,密度是很高的,好奇導演歷經膠捲到數位時代,您認為自己從以前到現在的創作過程有沒有改變?您對未來的電影創作又有什麼想法?

 

李歐卡霍:我不知道,對我而言電影創作這個行業是非常美妙的,電影是比較有包容性的行業,像我早期想玩音樂,但音樂不要我,因為我沒有天分,所以電影對我而言,很像在寫歌、在做音樂。電影的好處是,即使我們不知道怎麼攝影、怎麼打光、怎麼表演,我們還是可以做電影,這是非常美妙的。

 

我26歲拍完第二部長片後,我覺得自己好像已在電影中感謝所有啟發我的前輩們,那時我有點停下來,不知道接下來能做些什麼,我想找到屬於我自己的創作方法,但那時我的創作生涯也迎來轉折,因為當我那樣想時,礙於經濟及各方面因素,我停了好一陣子沒有拍片。

 

至於數位時代對我的影響,剛剛各位看了《新橋戀人》。在《新橋戀人》之前的十年來,我一直和同樣的班底合作,包含男女主角、製片和攝影師,各位也知道《新橋戀人》到拍攝後期狀態有點失控,有些人甚至因此失去生命,劇組成員對彼此有很大的不滿;過去我有長期合作的攝影師Jean-Yves Escoffier,拍完《新橋戀人》之後,他發現自己沒辦法在法國繼續拍電影,便轉往好萊塢發展,但沒過多久他就過世了,所以對我來說,底片攝影我想留給當年的攝影師Jean-Yves;而數位時代的到來則開啟了新的大門,我現在也和新的女攝影師Caroline Champetier合作,我過往十到十五年的作品都是她拍攝的。我不是個一直回望過去、充滿鄉愁的人,底片攝影有其美麗之處,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它,但既然我們已進入新的時代,我們就要透過新的拍攝手法尋找美的事物。

 

《新橋戀人》大師講堂 《新橋戀人》大師講堂

 

觀眾1:導演您好,想請教《新橋戀人》令人驚訝的煙火場景,因為那個時代特效並不發達,看了一些資料,應該是趁著實際放煙火時來拍攝,但煙火施放時間肯定有限,想問怎麼有效利用真實放煙火的時間來拍攝那場戲?如何根據天氣條件進行拍攝規劃?

 

李歐卡霍:其實你們看到的那座橋是假的,我們在鄉下蓋出了「新橋」,煙火場景也不是如您剛剛說的在特定時間點所拍攝,煙火是為了拍攝創造出來的,是我們自己做的。

 

觀眾2:導演好,我今天連看了《壞痞子》和《新橋戀人》,我是第一次看您的作品,非常喜歡,我有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兩部片是同樣兩位主角,想問他們在片場的互動是您讓他們自由發揮的嗎?再來是您剛剛提到,一開始與拉馮合作時,並沒有跟他有太多交流,好奇您是用一種信任的方式讓他創作,還是刻意和他保持距離?透過他的表演,您有沒有看到另外一個自己?

 

李歐卡霍:我其實從來不知道該如何指導演員,如果今天我是劇場導演的話,可能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懂「演員指導」是怎麼一回事,如果沒有攝影機在我和演員之間的話,我會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我雖然是透過casting(選角)遇見丹尼拉馮,但對我而言是一場特殊的相遇,我一直蠻抗拒所謂的casting,我覺得那是世界上唯一會說「我們不要你,因為你太高了、你太胖了、你太白了」的場合,因為外型上的理由而拒絕別人,所以我試著不要做casting,這也是為什麼我的電影裡好像都是同一批演員,對我而言,我會和這些演員持續合作,是因為我們在生命中與他們曾經相遇,我會和同樣的演員合作十年、二十年,接下來我們可能會分開,而我會再認識新的演員,然後繼續工作下去。

 

關於這兩部片,尤其是床戲的部分,是很特殊的場合,丹尼拉馮的對手女演員都是我當時的情人,還好我在片場也不怎麼跟他講話,不然講了可能也會怪怪的。

 

觀眾3:導演您好,我也是趁金馬影展的機會才看了您前三部電影,雖然導演不喜歡談casting,但我還是想問casting的問題,《壞痞子》中裡兩位女主角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和茱莉蝶兒(Julie Delpy)都有很好的發揮空間,但兩位演員當年都蠻年輕的,像茱莉蝶兒大概才十七、八歲,想問導演在選角時有沒有看到什麼特質才選她們?想請導演多談談這兩位很厲害的演員。

 

楊元鈴:或許可以說是導演怎麼與她們兩位相遇的?如何結下很美好的緣分?

 

李歐卡霍: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回想起來,最重要的還是當我選擇與演員或者說女演員,一起投入這場新的冒險瞬間,這一切都發生在兩個人相遇的那一刻。接下來要做的——其實我也不太知道我在做什麼——好像就是鋪出一條路,然後大家一起向前走,當然我會做出一些決定,像角色的頭髮該是什麼顏色、他會如何走路等等,我會拿自己喜歡的音樂給演員們聽,但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跟演員聊角色,例如是心理動機或角色背景那些。

 

對我而言,拍電影就是一群人一起在創作的路上向前走,這條路不是一個隧道,到某個時間點,可能彼此會分開、聚合,拍片就是所有人一起投入一道水流當中,讓事情發生。

 

我當時與這兩位演員合作,最主要是我渴望看到她們,是想看著演員的渴望,促使我拍攝電影,但這不代表這些演員就是我的謬思或女神,因為作品不僅是我個人的創作,也是演員們的創作,我們都在作品中投入了一部分的自己。

 

楊元鈴:聽下來突然很感動,我想這也是導演的電影這麼有生命力的原因,它不是一個project、一個要去完成的案子,而是真的劇組所有人一起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帶領我們走入某種旅程,忍不住就感動了起來。

 

觀眾4:導演您好,我在維基百科上看到您在開始製作電影前,有曾為《電影筆記》雜誌撰寫電影評論,請您談論一下在《電影筆記》工作時期,有沒有發生印象深刻的事情?那段經驗有沒有影響到您後來的創作?寫影評的經驗,會讓您特別關注電影上映後的評價嗎?

 

李歐卡霍:其實我只在《電影筆記》工作了六個月的時間,當時我十八歲,會選擇這份工作最主要的原因只為了去蹭一些試片與參加影展,所以我稱不上是一位真正的影評人。

 

觀眾5:跟導演說Salute,導演好幾部電影裡面都有一位前輩女演員愛迪絲斯考博(Edith Scob),愛迪絲斯考博在 1960 年代演了好幾部法國導演喬治弗朗敘(Georges Franju)的電影,譬如說《Judex》(1963)和《無臉之眼》(Les yeux sans visage,1960),您在《花都魅影》(Holy Motors,2012)中還讓斯考博戴上了面具,而弗朗敘這個導演,或者雷奈(Alain Resnais)這位導演,都非常喜歡1920 年代的前輩法國導演路易弗亞德(Louis Feuillade),所以是不是導演您和弗朗敘和雷奈,都非常喜歡弗亞德?謝謝。

 

李歐卡霍:我非常喜歡愛迪絲斯考博這位女演員,她和弗朗敘合作的《無臉之眼》是部非常好的電影,在那部片中人們戴著面具,但頭髮是露出來,我對那畫面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後來拍《花都魅影》時,就想請她來演出,一樣是戴面具的角色。

 

楊元鈴:謝謝導演,謝謝李老師非常深刻的問題,我想我們要再把《無臉之眼》找來看。因為時間關係,大師講堂要在這邊告一段落,最後不知道卡霍導演有沒有什麼話想跟台灣的觀眾說?還是一切都已經在電影裡面了?

 

李歐卡霍:最後想勉勵大家,試著在接下來的一年都不要再自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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