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金馬影展 │ 台中場《人造正義》司法講堂 文字紀錄
2024-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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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4年11月30日(六)《人造正義》映後

地點:台中大魯閣新時代威秀影城

與談人:

臺灣雲林地方法院庭長|王子榮

影評人|波昂刺刺

 

文字紀錄:陳宏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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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昂刺刺:謝謝各位觀眾來到今天司法影展《人造正義》的放映,我是今天的主持人,影評人波昂刺刺。 我們今天請到雲林地方法院的庭長王子榮,跟各位觀眾一起對談。今天的流程前面是我跟庭長先聊聊電影,我講電影的部分,庭長講法律的部分,進行對談大概二十分鐘,接下來再開放現場觀眾 Q&A,跟我們一起互動討論。


好,一開始先講這部片,我看完的時候覺得還蠻厲害的。從很久以前就有很多電影喜歡用這樣的主題觸發大家討論,最有名的應該是湯姆克魯斯演的《關鍵報告》。那部電影也是建立一個機制,可以預先判斷人類會不會犯罪,然後在人類犯罪之前,就把他抓起來,當時上映造成很多討論。近期觀眾比較熟悉的可能是英國影集,就是現在已經被 Netflix 買下來的《黑鏡》,每一個單集都會用科技點出一項議題,然後讓觀眾去省思。


我覺得這部《人造正義》很聰明,導演承認他的確看過《關鍵報告》跟《黑鏡》,而我覺得他最聰明的,是用了類似「心靈驚悚」的類型去包裝這個題材。故事背景好像暗藏了一個黑幕,所以女主角卡門法官,必須一直去探尋那個真相到底是什麼,以及科學家想要保護的真相是什麼?為什麼那位科學家堅持一定要由卡門做最後的判斷?讓觀眾被緊湊的情節引領看下去。


這部電影呢,我在查資料的時候,看到一個蠻厲害的(現象),雖然它沒有像金馬影展的其他電影入圍三大影展,可是它的確在某些影展造成討論。它在西班牙的一個活動裡——就跟現在差不多——在電影放映結束後,由製片人、演員與西班牙最高法院法官Antonio del Moral一同進行電影與 AI 司法未來的討論。大家就在那邊討論:人工智慧可不可以取代人類擔任法官?我覺得這是電影最大的魅力,它變成一個平台,觸發觀眾觀賞,再用文本去討論電影裡面帶到的事實。


好,那我們今天回來台灣。請問台灣的法院體系,真的有人在用 AI 嗎?如果用 AI 的話,是以什麼方式使用呢?


王子榮:謝謝波昂刺刺,這個江湖稱號非常的特別。我也先說一下我的感想,畢竟我自己在〈報導者〉也有寫「法律人追劇」,大概兩個月會寫一篇。謝謝主辦單位再度邀請我來司法影展——去年與談的是《富都青年》——每次看到那麼多人來,令我覺得大家會關心司法,透過影展這樣的媒介,讓大家能親近這個地方。


為什麼它裡面提到的東西,我覺得跟台灣極其相似?最主要有幾點可以談。第一個是說,電影裡面談到的就是「司法過勞」,它認為透過這樣的數位工具,可以讓司法更有效率。剛剛電影一開始的時候,裡面有位主管對女主角說,我們法院每個人一個月平均可以結五百五十件(案件),你好像只有結三百件,你的生產力可以再高一點嗎?我看了就心有戚戚焉,這是反映過勞的現況。但是過勞總要有解法,在現在的數位科技時代裡,人人都在講 AI,我們確實也看到這個 AI 改變大部分的生活,而且我們的所有行為都會數據化。


法院是一個很傳統的機器,最早我剛開始當律師的時候——民國96年的時候——還看過手寫判決。但是實際上你會發現,司法是慢慢在進步的。我們常常講:你可不可以引進 AI 幫忙?其實有些東西已經在改變了。比如說,你們在看一些律政劇的時候,會看到好多卷宗,可是對我們來說,大概從102、103年開始,我們就大量把卷宗數位化,某種程度是可以透過筆電,去看到所有案件的卷宗,就是我們自己承辦的案件。它變得相對無紙化、數位化,也可以在上面做非常多的註記。


第二個是說,法院不是只有法官,還有書記官、很多其他同仁。(過去)開庭的時候,書記官要一直打字,真的是非常案牘勞形、非常血汗。那我們就引進自動語音辨識,像現在用手機其實很少直接打字,唸幾句話,對話就形成,現在(開庭)的方式已經有了。


當然就是波昂刺刺特別問說,我們可以用像 Chat GPT 這樣的東西嗎?我覺得理論上是可以的,只是它必須去做模型訓練。我們現在在講的「生成式 AI」,它是透過不斷地學習,變成它的邏輯。最常見像我剛剛講的這個語音辨識,大家可能會想:「法院果然在撥接時代,現在都已經民國113年了,竟然這兩年才開始有語音辨識。」但其實不是,我們在引進的時候,有做很多語言模型的訓練,因為比如說法律的「權利」、「權力」有不同的力,能力、意思什麼等等的,我們有很多的法律專用語言。像我自己長期在雲林工作,中南部不是那麼常講國語的地方,至少在雲林,我們的法庭很多講台語。那台語可不可以語音辨識?我們有。如果再海線一點點,還有海口腔,這個也都有。這個就必須透過大量的訓練,讓它形成針對法律專門使用的 AI,所以這未來是可期的,我先分享到這邊。


波昂刺刺:我有一個問題,即便現在的逐字稿軟體,像 Good Tape 或雅婷輸入法,它們都是把音檔上傳到一個伺服器,我不知道現在法院組織也是用這樣的軟體嗎?如果它上傳到一個外部伺服器,可是有些司法是不公開的,尤其是刑案或者是性侵害、性騷擾相關案件,不可以把當事人或對造的名字講出來,那現在司法體系覺得這件事情是 OK 的嗎?


王子榮:這邊我可以幫大家解密一下,法庭上所謂的「不公開」,第一個是說,不能在法庭審理時進到法庭裡,案件關係以外的人不能進去。第二個是說,這個判決或裁定,外網是沒辦法查到的,就是我們不可能讓外面人查到,要做很多的隱匿。可是在法庭裡面,其實那個錄音——比如說在性侵案件會特別保護當事人——我們可能會說,以下稱你是 A女,用代號稱呼你,但是實際上法庭內部那個錄音,我們當然知道他講的是誰,因為我們是最後要去做出判決決定的人。當然這個資料保存的上傳,一定是比較保護,不會放在外網上,是有一個內部的。我們有點算是半封閉體系,很多資料都是在內部建構,這是一點。


第二個就是,剛剛有特別講到 AI,我們有在想說,有沒有可能用 AI 形成判決的初稿?實際上有些判決——對法官而言,在開庭以外,最大的工作就是在寫判決——還蠻制式化的,就像這個電影裡面,主角前一次在審查假釋。我們有很多判決,比如說酒駕或是施用毒品的判決,它相對很制式化,確實有可能我按一個鍵進去,就讓那個關鍵字可以 key 進那個書類形成。這些都是我覺得(AI)可以輔助的。

不過在這部影片裡,這都是形而上、技術面的東西。電影最後回應的,我其實看得非常怵目驚心,就是「誰才是制定那個規則的人」。當我收集了非常多的數據,各種數據都進來之後,這個數據有一個決定的先後。像我們現在開車很仰賴輔助駕駛,可是在(電影)裡面,我們就看到——這有點案外案,就是說在追查車禍的時候,發現這個輔助駕駛竟然有例外,但是他們不敢對外說——只要你付更多錢,你就可以獲得優先權。其實我們在國外有看過類似的案例,因為大數據執法這件事,是各國都已經在跟進。大數據判斷你的再犯率高不高、看你這個地區是不是所謂的治安盲點或熱點。

外國月亮沒有比較圓,只是他們走得比較先進。我們在美國的一些文獻看到,他們在偏遠、較貧窮的社區裡,輸入(大數據出現)熱點的機率就是比較高,自然讓警察在執法的時候參照。我雖然客觀講的是大數據,但是那個數據是被選擇過的。這也回歸到,如果我們的司法真的要使用各種數位工具或輔助東西,它的透明度是什麼?它建構規則的優先性是什麼?這其實非常重要。


波昂刺刺:庭長講得很好,就是數據的選擇。大家可能會覺得,因為是很數學或者是很理組的思考,所以數據是絕對正確的。可是這種改用人文角度(思考),就知道數據怎麼挑選,會導致什麼樣子的結果。好比將一個超有錢人跟一個窮人平均下來,會誤以為大家過得蠻好的,但事實是一個人極好、一個人極壞,所以數據的挑選當然會反映出結果。

剛剛也有提到,這部電影裡自動駕駛車的部分,我在訪談裡看到,有些是導演的特別設計。導演在2022年推出同名紀錄片《Artificial Justice》,作為現在劇情長片的前期調查,再把它發展成自己的第二部長片。他在講這部片的議題時,就希望觀眾深入思考,人工智慧在司法系統中的角色及影響,同時帶出人類行為跟人工智慧的對比。你現在可以回想,其實電影裡面沒有講到太多,而是透過技術細節的運用,讓觀眾感覺置身於未來。導演一直強調,他把某些東西弄得很科技,好比那間科技公司特別做出高科技感,同時去強調與自然的對比。女主角在游泳的部分,呈現出她的情緒與個人價值觀的掙扎,可是你也可以把它想像成是自然跟人工的對比。導演在這部電影裡面,特別做了這樣的風格設計,強調人造的部分、自然的部分,巧妙地在美術上或者是場景上做出對比,這是導演想要強調的。

我想再問庭長,你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剛剛特別有講到電動車的「優先選擇」,這在台灣的法律有類似的(情況)嗎?或者是案例上,會有類似什麼樣的人會被優先?有這種可能嗎?


王子榮:這個應該是陷阱題,沒有啦,開玩笑的(笑)。我還想再延續一點,電影裡強調法律是公平的、生命是平等的,可是我想在座很多人都覺得「我感覺的司法不是這樣」。影片裡有一個非常大的命題:他們為什麼要引進這樣的制度?(因為)他們不信任司法,覺得司法是被懷疑的,是被政治、金錢所操控的,裡面提到非常多這樣的觀點。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人們總是不斷在錯誤中學習。在台灣,我們也很難回應,確實民眾對我們有一樣的想法,但是就我自己的從事經驗,個案的法官當然會因為案件有沒有社會矚目性而感覺到壓力,但這個壓力是:很多人都會很在意你的一舉一動,或是他很關心那個案件的進度。可是我自己啦,我只擔保我自己,實際上在審任何案件的時候,是盡可能把很多要素都一併去考量。


電影裡的「天裁系統」,我覺得滿傳神的,就是那個 AI 判決系統。它讓真人,也就是女主角,彼此互相學習,一起去看同一個案件,再看案件判得如何。後來劇情有一段情節,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到,就是兩個類似的行為,刑度卻不一樣。這是當前我們花最多力氣研究的,讓 AI 去學習量刑的模型。我們有個叫「事實型量刑資訊系統」,實際上得讓它去學習許多的資訊,因為法官的量刑是一串心理活動的運作,我們沒有辦法很機械性的跟你解說。我們可以有大致的思考邏輯,但是沒辦法精細說明為什麼 A 跟 B 會不一樣。


像我長期在刑事庭,就會自己去覺察,我會盡量讓判決趨向一致。我要回應的是,可以這麼簡單用 AI 取代法官嗎?實務上有些困難。

我舉個例子,方便大家感受。我曾經有個案件,當事人好幾次酒駕了。我很會認人,他年初的時候就出現過,後來11、12月的時候又出現了,都是因為酒駕。我就問他,「我之前是不是判過你?」他不好意思地坦承,確實判過。我就再問,你那次被判得很重了,已經判到不能易科罰金,是要進去關的刑度,那你怎麼馬上出來又喝酒開車呢?他說因為關太久,他出來想要放鬆一下,所以就跟朋友慶祝。慶祝完之後,覺得離家很近,沒什麼關係,就摩托車騎出去。於是就中獎了,人總是在這時候發生意外。

如果我是一名講求數據的法官,或者我就是一臺電腦,可以簡單地這樣做,你若再犯我就往上加重刑度。可是我發現他需要的,不是單純的刑度(懲罰)。那時候,我們法院觀念逐漸在改變,我發現很多人根本問題是酒癮,也就是物質性的依賴。我決定給他一個誘因,跟他講說,你去做戒癮治療跟身心門診,等你回來之後,刑度可以再討論。那個案件如果照一般案件來說,可能就是開一次庭,兩禮拜後即可宣判。可是最後那個案件,我等了他兩、三個月,回來之後,我看到他提供的診斷證明,我就把他刑度下修。


那個人我後續去追蹤。就像電影裡的法官一樣,把人家放出去,法官是有責任的。我後來我去看他的資料,他確實比較沒有這樣的問題了。

 

我還要回應,電影裡面講把數據建構系統做好後,可以少養很多法官,因為法官(薪資)超貴的。任何國家都是這樣,我們台灣的法官也很貴,薪水算高。可是,有沒有可能像這樣人性的關懷,設身處地替當事人設想方案。這個電腦它可以選出來嗎?這是我在看這部片,不斷回問我自己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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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昂刺刺:感謝庭長的分享,我還有很多問題超想問。可是時間有限,我就不要剝奪觀眾直接舉手,就可以問到庭長問題的機會。我現在想問台下的觀眾,有沒有人想要針對這部電影,或是裡面牽涉到的議題,提出討論的呢?


觀眾A:庭長好,剛剛電影提到說,那個自動駕駛車的分析系統,它會分析說,為了救兩個人,去犧牲掉一個人的生命,它覺得這是道德的分析。我想問說,司法實務上,會不會法官也有這樣的想法。

王子榮:就是為了道德去犧牲之類的,或是義務的衝突嗎?

觀眾A:應該說像效率主義,衡量兩個人的人命是不是大於一個人的人命。

王子榮:在很多案件裡面,我們有正當防衛、緊急避難,它本身就是在做法益衡量。所以衡量,在我看來,再當然不過。只是在個案上,有沒有那麼多可以使用的機會,那就不見得。

之前在台北市,曾經發生一名先生帶太太回家,回家發現家裡有人偷東西。剛好這名先生是海軍陸戰隊,還是什麼的背景,就非常的勇猛,很快制伏竊賊。但是他不小心,應該說他用力過猛,將竊賊活生生勒死。這個過程,就是我們常在談的「正當防衛」。到底法益要不要權衡,有沒有權衡過大?這(在實務上)常常在發生。

比如說我們常聽到救護車,救護車在行駛的時候,是可以直接穿越紅燈的,或是不遵守交通規則的。可是它並不是像瑪莉歐吃到無敵星星,它還是要注意一定的車前狀況,所以都是要衡量。衡量,就是法律人的 know-how,我覺得不是單純法律條文的詮釋,而是你生命經驗的一個體現。

波昂刺刺:我可以追問嗎?像剛剛特別有講到勒斃的案子。可能會有人講說,你要保護的是你的太太,可是你卻犧牲了一個自然人的生命。在法律實務上,我們會很理性的討論,可是當下的情況,你怎麼知道他是來偷東西,還是來殺人。當下可能會用最糟的狀況來判斷,闖進房子的人就是要來殺人,所以他要來殺我跟我太太,那我要保命就必須先殺了他。可是若後來的手機訊息證實,他只是來偷我家的零用錢或者是我的珠寶 ,這樣情況的話,法院要怎麼判斷當時做出暴力行為時,這個人腦袋是不是合情合理呢?


王子榮:這是一個大哉問。這幾年開始有國民法官,國民法官審理的過程時,他們講說:「我們要怎麼知道他當時在想什麼?」。比如說,假設我是基於殺人的犯意。我想殺死他,我打他一下,跟我只是想傷害他打他一下,外觀上是看不出來的。

坦白講,法官不是神,我們不會讀心術。實際上,我們只能從所謂事後的客觀證據去回推,所以我們常常講說,我們永遠是事後諸葛。我們常常也會看到,警察為了追警匪、追歹徒而開槍。後面會發現警察怎麼被判刑了?(民眾)會非常的憤恨,可是實際上,這就是我們判斷的局限,我們永遠沒辦法在現場,都得透過證據不斷的回推,去建立客觀的事實。你說法官聽起來好像心證是無遠弗屆的,當然不是,我們要衡諸於一定的事實層面。


波昂刺刺:還有先前的案例。


王子榮:對,還有先前的案例。電影裡有談到,(女主角)她是很有名的法官,說她針對一間電力公司判決,做了跟以前都不一樣的解釋。這樣的事情,在司法界常常看到。就是說,像集會遊行法,或是以前的檢肅流氓條例,都是有第一線的法官,會覺得好像不應該這樣做,於是衝撞看看,才會造成改變。


所以女主角在第一個公聽會她講得非常好,我自己看滿感動的,她說這個系統它不會進步,因為它是延續著過去呈現的基礎。當然以現在而言,有所謂的生成式 AI,它會不斷的學習。人家說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那人性的決定,就是來自很多複雜的非理性層面,這個我們不能不去考慮。我覺得這部片,它沒有給你一個真正的答案,裡面的輿論要求改變;可是裡面有些人不想改變,這跟我們所處的體制是一樣的。


我一開始講到像電子卷證,其實電子卷證出來的時候,很多學長姐很抗拒,他們覺得很麻煩,還是習慣紙本。但是,你若去嘗試不同的工具跟媒介,會大大提升你的效率。這很不容易,就是(新)思維進到傳統的制度裡面,常會激盪出火花。


觀眾B:庭長好、影評人好,就電影來說的話,這部算是爽片吧,我看得很開心。它的命題,是比較現代化的東西。(主角)為了威脅而改變,或者是那個有權力改變的人。那位卡門法官,她遭受到傳統的暗黑版威脅,也就是說她遭遇到事件後,既讓她停職又不讓她執業。那不曉得庭長在工作上有遭過什麼威脅嗎?


波昂刺刺:竟然是這樣子的問題。庭長你有被肉搜過嗎?


王子榮:這是一個有趣的議題,說到底,體制內的人看待一個比較有不同聲音的人會是怎麼樣的想法呢?我叫王子榮,大家可以去肉搜我,Google 丟下去會有非常多我的文章跟訪談。我剛開始在做(法官)這個工作的時候,也有非常多的聲音(指教)。最嚴重的時候,就是有時候寫文章,那些文章是比較社會爭議性的問題時,我們內部論壇就會說,王子榮應該要送法官評鑑,或送自律委員會啦。這些東西都有(發生過),它不是單方的,這時候你要去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從事與談或是發表,其實快十年了。從一個禮拜寫一篇,到一個月寫七篇。我為什麼想這樣做,因為我希望讓大家了解法官這個群體。它並不是活在平行時空,我們並沒有不食人間煙火,我超級鄉民啊!我每天都有在逛社群,我就是這麼鄉民的人。可是為什麼當大家注意到法官這個工作的時候,第一個想法就是「恐龍」呢?這個是我開始(發表)的初衷。

像電影裡面的卡門一樣,她不斷找方式突破。我常常講說,想像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實際上,這條路走起來不容易,就是我走到現在 10 年了,還是會有很多的聲音說我不務正業;可是他們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們在休息的時候,我在熬夜。像今天我可以休息的時候,我還是來與談。我有非常多的想法,支持自己想走這條路。



波昂刺刺:所以真的會有人去堵法官嗎?這是有可能堵得到的嗎?


王子榮:這幾年,有個案件在嘉義非常有名,台鐵殺警案,這是好幾年前的事情。被告已經被判刑確定,你如果在 YouTube 上打台鐵殺警案,還會看到當時兇殺的片段。這個(事件)對大家是非常的刺激、非常的驚悚。可是一審的時候,嘉義地院,(那位法官)其實是本於法的確信,判無罪。但是他判無罪,並不是他是恐龍。他判無罪是認為說,他透過醫療的專業意見,認為那個人行為,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是我們一般所說的「沒有責任能力」。類似像《我們與惡的距離》裡面談到的情況。

那個情況當下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位法官真的被肉搜。那時候臉書還比較風行,就是有那種「嘉義人站出來」粉絲團說,他們今天下午要組隊去地院堵法官,現場就幾百人過去。我要說,(法官)你要有逆風的勇氣。為什麼我要跟大家講這個,因為我們在國民法官制度下,尤其像台中是重災區,有比較多的案件,案件是我們全台最多,大家都有可能被選進去當國民法官,搞不好你們親友就有人當過。當你要做這個決定時發現,哎呦,我看了這個卷證跟電視上講的不一樣耶,我要做出完全不一樣的決定的時候,那就是逆風的勇氣。被出征也是差不多,但你還是要挺住。這是我自己十幾年來看到一些社會現象的分享。


波昂刺刺:大家社會案件就會看文章、看新聞,或者是相信某些意見領袖,直接就相信他們講的話,或是認為他們濃縮的事實,就是所謂的事實。可是法律的審理,有所謂的邏輯,然後涉及法條與邏輯的綜合判斷。


剛剛那個庭長有特別講到的是國民法官,我記得我之前有看過很多資料有模擬國民法官的討論,當時找非常多民眾參與,所有的逐字稿都放在司法院,還是相關地方法院的網站,大家可以去找來看。很多的民眾實際參與了以後,都會發現原來跟想像的不一樣,也相信法官判的是對的。因此,大家不要被情緒渲染,直接相信新聞上講的,要多獨立思考。

觀眾C:在剛才的電影裡面,它有講到說現在司法案件量過多的問題。那在現在台灣的司法事務上,同樣面臨到這個情境。過多的案件,導致司法行業裡面的各個同仁,感到很多的壓力,有的時候會發生書記官或是法官,到最後扛不了壓力,選擇自殺的狀況。我想要請問一下王子榮庭長,以您目前的實務經驗來看,像電影裡面選擇引進天裁系統,來作為法官量刑的考量,加快司法審判的效率。您覺得我們台灣現在有什麼樣子的東西,可以去做電子化,或者是交由 AI 來去協助我們,去減少案件量。或者是說是加快審判的流程,讓實務上不會再面臨過多案件的壓力。


王子榮:這個問題滿專業的,應該是我們這個巷子內的人。第一個,我在想有沒有可能去預測。比如說我們在建構模型時,它可以去預測訴訟的結果。比如說在民事裡面,可能就會很有感。當你有預測結果的時候,可以給法官比較好的判斷。這時候跟當事人說明時,也比較能接受。


法官工作本來就是做判決、做裁判,這是社會對我們甜蜜的負擔,期待司法要做到這樣的事情。可是我們現在不是,動輒就是會來法院,這過程導致案件量會加劇。當民眾權利意識上漲,我們也不能說錯,可是我們沒有相應的人力,人力的增長永遠跟不上案件的速度。


人力需要時間培訓,更何況我們現在面臨的就是人力斷層。有很多人進來這個體系,比如說書記官,我一直很關心書記官族群。書記官族群幾年前,大概民國 100 年的時候,他錄取率差不多 7% 而已。可是到去年為止,錄取率將近 23%,為什麼?很簡單,我們自己站在第一線看到,進來的書記官(常常)發現苗頭不對,這個案件的負荷量,怎麼跟我想像差這麼多。我覺得書記官是我們這個(司法)體系裡面,最該被疼惜的人。因為法官他還有一定的薪水,或是說做完案件之後,一個案件是比較有名的案件時,榮耀感會回饋到我們自己。可是書記官在後面做要死要活,卻沒有人會看見。這是我一直很關心的議題。

那我們可以引進什麼?比如說我剛剛講的語音辨識,這些東西是可以幫忙的。數位卷證的部分,當然也可以幫忙。但是我覺得要更多的建立,不要再這麼多人工。比如說我在地院當庭長,我蓋好多公文,這些公文程序很重複。可是製作這些公文的人,他一定要花時間去製作。一份公文他可能要花五六分鐘去製作,可是我大概看了兩秒鐘就蓋起來。所以我們要先把它減量,這是我自己現在有努力在做,也嘗試在做的。

剛剛提問的同學,有提到量刑。量刑如果你有一個比較預測的模型,法官判給你這個刑度時,你也比較能接受。或者說當事人拿這個刑度去問外面的律師,這個有上訴有機會嗎?他會說判得差不多,這都是一種方方面面。


整體而言,我們的案件量增加得太快。尤其這幾年,洗錢車手的案件,真的判到手軟。有人會說,是因為你們法官判太輕,沒有,我們之前有一些都判起來定刑都已經八、九年了,已經快比殺一個人情有可原的刑度還要重。可是我們還是遏止不了,所以我在想,要從源頭來說。源頭不在法院,源頭在其他政府機關,比如說訴訟的說明,或是行政的先行調解等等。


其實法院很怕當事人打電話,當事人打電話進來的時候,不會是法官接,法官在第二線。通常第一線接到電話的時候,他們不是只有問問題,還要做心理諮商,他們講很多家庭方面(的事情)。有時候書記官接起電話,半小時就過去了。那半小時過去之後,他該怎麼辦?後來我們就發明,三分鐘電話就會切斷,當然這個看起來是粗暴了點,但實務上確實有助於緩解問題。電話打過來,講兩個小時的都有。透過這些小制度或是小方法去改善它。希望我有回答你的問題。


觀眾D:我想要問一個想像的問題,就是假設台灣引進了任何的 AI 系統。那您覺得在司法體系裡面,最先被犧牲掉的工作會是什麼?


王子榮:如果假設有一個我們剛剛講這樣的 AI 輔助,或是說像 Chat GPT 這樣可以快速做好卷證。法官工作就是在看卷證,我們法官生活非常無聊,早上去之後就坐在座位,身材都慢慢會發福,接著就是看這些卷證。這些卷證我們很仰賴法官助理的整理,或是電子卷證的標籤。一旦這個技術成熟到進去 AI 的系統裡面,它就可以(自動)編排完成,那法官助理的工作,就會被大量的稀釋。這個確實是有可能發生的。

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手機可以拍照錄影,可是現在科技已經超越我們很多的想像了。會不會有一天人民就不需要司法了?那還好,我還可以去送 Food Panda ,所以應該還 OK 啦。 

波昂刺刺:我們時間差不多,法官要不要趁現在做一個結語,針對這部電影,或是想趁機告訴觀眾現在司法要注意的理念。


王子榮:謝謝主辦單位提供一個這麼完整時間讓我分享。去年來跟王禮霖導演(座談時),大家都在問導演,很少人問我。今天就比較多人在問我。大家今天會來看這部影片, 第一個,我想是主辦單位這個影片選得讓大家覺得有趣。看到現場有那麼多關心司法的人,我想跟你們講,你們要相信(司法),雖然這有點在餵心靈雞湯。我們不斷地往前進,不同世代的法官有不同世代的優點。我在司法體系已經算是中偏老了,四奔五了,可是我們看到二十幾歲進來的法官,兢兢業業,早上七點多來,晚上十點十一點才離開。他們領的薪水也沒有我們多,他們案件搜尋得非常多,你會發現,這個世代一代一代是有希望的。

司法這個制度是需要大家信任的,它很容易被一些個案影響。我要跟大家講,我們終究是制度,我們在操作這個制度的時候,每一個法官其實都接受非常嚴格的訓練。我們受訓時間是公務體系裡最久的,我們受訓了兩年之後分發,還有五年的候補時間,這五年不是混吃空等,而是在個案中去累積對人性的洞察、累積經驗,累積我們對被告的同理心,對當事人的傾聽。這是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重點。如同台灣隊長陳傑憲說的,請你們不要放棄我們,也繼續相信我們。


波昂刺刺:謝謝庭長的分享。我補充一下,像台北場也有映後討論《人造正義》。金馬影展都會把映後影片上傳到 YouTube 頻道,也會把文字紀錄上傳到網站。如果大家對電影有興趣,即便後面場次沒有座談,也可以上去閱覽文章,或是觀賞映後影片,用這些討論促進思考。誠如庭長剛剛所講,許多東西都需要去思考、去討論,不要直接相信眼前所見的事實。多一點思考,這個社會也會更進步一點。謝謝大家今天的蒞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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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場《人造正義》司法講堂 影音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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