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金馬影展 │破除理性的叨叨絮絮,以紀錄再歸鄉:專訪《櫻桃號》導演趙德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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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9 |
文/翁皓怡
編輯/謝佳錦
攝影/林軒朗
「我不知道我要講什麼,我不知道我在找什麼,不只是電影,也是我的處境,我都不知道。」
談起剪接《櫻桃號》的想法,趙德胤不諱言本片從裡到外的迷惘。
《櫻桃號》是趙德胤從極私密個人視角出發完成的紀錄新作,主要拍攝每日往返仰光港與達拉小鎮的小渡輪「櫻桃號」,以及船上兜售零食、香菸的女孩。紀錄片主要記錄內容雖能如此簡述,趙德胤在其中放入的深厚個人情感,卻難以一言蔽之。《櫻桃號》的複雜,從其中影像跨度的時間之長便可見,2012年趙德胤開始記錄家鄉起,就累積了大量影像素材。「那時我從來沒去想拍下的影片會變什麼樣子,也沒去想怎麼組織敘事,更不知道這些影像會長成什麼樣子,或許它們就會永遠躺在硬碟裡。我就是用這樣無目的的方式開始記錄緬甸家鄉」。
如果《櫻桃號》有一個源頭、一顆孵育的種子,那便是在趙德胤內心深處的記憶:一張牽掛的臉孔、一個時常思想起的地方。
趙德胤1998年離開緬甸之前,居住在仰光港邊一條名叫「海邊的路」路上,港邊留有英國殖民痕跡的歷史建築、唐人街、密集的旅館共構熱鬧市鎮。「那時的仰光電力尚不發達,傍晚五點就天黑,從我住的地方走路20分鐘左右能抵達港口,我便搭上渡輪。當時那是個看起來隨時會解體的破敗小船,宛如一棟四層樓的海上破爛小屋,還不是今天大家電影裡看到的櫻桃號。我會走到船上四樓的茶館,吹著風漂到對岸的達拉小鎮,再漂回來」,從趙德胤生動、感官鮮明的敘述中,可見這段記憶如何烙刻心中。於是每一次回仰光,趙德胤總得來到港邊,搭上小渡輪,從「海上破爛小屋」,搭到現在這艘歐盟2012年捐贈給緬甸的櫻桃號。2016年於緬甸播映《再見瓦城》(2016)時,趙德胤又回到仰光搭船,認識了船上其中一個兜售貨品的女孩,才將這段「記憶」提煉成特別關注、拍攝的對象,於是2017年他便有意識地大量且密集記錄櫻桃號上生態,以及這個女孩的家庭。
因此可以說,《櫻桃號》是從趙德胤記憶深處慢慢長大,並隨著拍攝過程形變的作品。對趙德胤來說,他必須拋掉對影像美學過度聰明的意識與框架,用更原始、野性的態度執起攝影機。「我是個太理性的人,照著理性拍,電影就會無聊透頂,因此我就帶著困惑、破掉理性,讓視角越來越私密,如此我才能不怕拍電影,不怕了才有力量,讓我更有自信知道自己抓住的東西是什麼」。《櫻桃號》之於趙德胤、之於其家鄉緬甸,珍貴就在於,它承認了自己的個人性、私我性,便卸下了「大敘事」、記錄歷史的包袱,「我曾想過試圖拼湊、開拓這些影像,最後發現這是徒勞的,這種影像的存在用不著花力氣去開闊」。
《櫻桃號》對趙德胤來說是破除許多框架的新嘗試階段,然片中仍可見一如其「歸鄉三部曲」劇情片中即興感強烈、遊走虛實邊界的「橋段」,談及早期紀錄式劇情片,與現在拍攝紀錄片方式的演進、比較,趙德胤強調,「雖然歸鄉三部曲是很像紀錄的寫實,但它們還是在框架內理性設計跟輸出的產物, 我還是設計了人物與事件,只是讓環境中無法控制的事物跟演員互動,但仍有明確的敘事推進方向。不過我現在的紀錄片是沒有安排的,我也不知道敘事在哪,手上也沒有故事」。 雖說如此,趙德胤仍在《櫻桃號》中放入了「紀錄式」的設計橋段,讓兩種「紀錄」穿插交融。故事中有紀錄,紀錄中藏有故事,大概正是趙德胤穿梭在虛實間變出的魔術。
不同於前幾部紀錄長片,《櫻桃號》加入了趙德胤自己的畫外音,在那不存在的敘事中,此聲音仍牽引出他個人的情感線,趙德胤稱這是自己的「叨叨絮絮」,正如那出港又進港,復返著的小渡輪,絮叨將不斷持續下去。《櫻桃號》最早創作階段曾命名為「再見櫻桃號」,最後趙德胤將「再見」二字拿掉了,「因為沒有再見,電影之外我持續記錄緬甸家鄉一事仍在進行中,而僅僅以『櫻桃號』三字便足以乘載我來來往往的情感」。《櫻桃號》的起點是那船隻的移動狀態,而它可能也沒有終點,「移動」即是趙德胤紀錄的本質與深情。
「對我來說,《櫻桃號》的存在就是完成,它不需要完整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