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金馬影展 │從當下排演未來,溢出景框的情感想像——《越與南》導演張明貴專訪
|
2024-11-17 |
文/趙正媛
編輯/謝佳錦
攝影/林軒朗
一個人是「越」,另一個是「南」,同樣削短的髮線,沾了滿身的黑煤污痕,如何區分兩者並不重要,他們互相依偎在令人窒息的窄小礦洞,就像有著同一起源的兩個身體,悲劇正始於分離的命運。
近年以紀錄長片《樹房子》(The Tree House,2019)和多部短片,活躍於國際影壇的越南導演張明貴(Truong Minh Quý)帶著他的最新作品《越與南》(Viet and Nam)來到金馬影展。延續他過往的主題風格,本片亦是以越南的戰爭和國族歷史為題,融合多層次的幻想和現實,探索地景記憶、情感與身體感知。不過,這一次張明貴卻說自己被這部電影「解放」了。
對他而言,製作《越與南》是一段挖掘內心的複雜過程。身為在越南成長的電影工作者,張明貴創作時總是面臨兩難,一方面想要擺脫這樣的歷史敘事,另一方面又感覺到作為藝術家的責任和義務。比起逃避或否認,他認為應對創傷最好的做法,就是直接與之對話,正如片名直白表示,這就是一部關於「越南」的電影,但它不只是一個國家,而是從過去的戰爭歷史,到當代的跨國移動經驗,所有故事都包含在名為「越南」的敘事之中。
故事設定在2001年,作為眾多記憶的交會點,那時越戰遺緒尚未釐清,長年與紅色高棉的軍事衝突剛結束不久,人們紛紛議論起電視上的恐攻事件。同時間,在礦坑工作的青年相遇相愛,和母親踏上尋回父親遺骨的南向之旅,直到他們為了生存,決定離開家鄉。電影也觸及近年的重大事件,片末衝擊性的結局,啟發自2019年的英國貨櫃慘案,但兩人並肩而坐的構圖,其實是參考越南1980年的政治宣傳片,它同樣關於戰爭,卻是兩個軍人的將死之際。出於對電影語言的反思,張明貴提到片中也有鏡頭模仿了好萊塢戰爭電影的拍法。
死亡情節的重拍與重演,旨在模糊現在與未來的界線,張明貴認為就像是從「當下」排演和想像,人們尚未看見的未來。形式方面也是如此,受法國電影大師布列松(Robert Bresson)的極簡主義風格啟發,他刻意用相似的特寫構圖,聚焦主角肩膀以上揮舞尖鋤的動作,不管他挖掘的是煤礦,還是父親的遺骨,觀眾都不會看到被挖開的土地,而必須去想像不存在於景框中的事物。同樣地,片中音畫分離的聲響設計,提示了畫外發生的事件,對於成本有限的獨立電影而言,也是更經濟實惠的做法。
張明貴也延續過去拍攝紀錄片的思維,讓電影絕大多數採取實景拍攝。他提到前製階段花了非常多力氣勘景,直到找到與故事最貼切,距離上也符合成本的地點,唯有礦坑因安全考量,最終使用了人造佈景。「我需要一個真實的場景,在一個我們早已擁有歷史和記憶的地方。」他以主角和母親的家屋和工作小屋為例,兩處都十分靠近煤礦工廠,也由於他們必須因地制宜來設計場面調度,所以觀眾更能透過攝影機的擺放和移動方式,感受它的狹窄、黑暗和髒污是如此真實,足夠喚起幽閉恐懼,甚至光是看著他們的住所,就能理解主角想要離開家的原因。
「離開」作為電影的母題,張明貴認為是一種宿命,也是很自然的事,而且離開也暗示著這之後的「回歸」,如同片中提到一位王子帶著西瓜回鄉的寓言故事,隱喻了生命去學習和成長的過程。然而,也有人再也沒有回來,像是主角在異地戰死的父親,唯有透過夢境、幻想或靈性的指引,連接起分隔的兩個世界。張明貴也提到片中看似可疑的靈媒角色,讓觀眾意識到詐騙的可能性,同時也能理解到真偽與否,並不是電影的重點。他真正想描繪的是人們的情感,也就是戰爭之後承受的痛苦,如何驅動總是先被留下的人,為了尋回或再次回歸,也開始踏上那條離家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