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金馬影展 │從敬語到Fuck Off,她的大聲抗爭:《黑箱日記》導演伊藤詩織訪問
2024-11-11

文/華疌
編輯/謝佳錦
攝影/林軒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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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著雙肩包快步上樓、臉色紅撲撲地邁入訪談現場,伊藤詩織一進門就與記者們禮貌問好,還不忘對協助口譯的老師低聲說「Thank You」。儘管全程英文受訪,但從小生長在日本的她,早已養成了溫良恭儉讓的「淑女習慣」。

作為日英雙語流利者,選擇用英文還是日文依然有別。問起語言之於她的差異,伊藤詩織用痛苦領悟回應:當性侵夢魘強壓在自己身上時,本能反應竟是使用日文敬語「婉拒」侵犯她的山口前輩——在日本文化裡,客氣的「NO」聽來如同欲拒還迎的「YES」——直到伊藤詩織用英文喊出「FUCK OFF(滾開)」,足夠髒,才足夠有喝止力量,NO means NO,這是一條不容退讓的線。

山口敬之停止了動作,可是伊藤詩織的人生,暫停在25歲的黑夜。

第一人稱的勇氣

「我的存在宛如物品一般渺小⋯⋯」《黑箱日記》(Black Box Diaries)紀錄片中,伊藤詩織站在2019年的櫻花季,回望2015年4月3日的至暗週五夜。她哽咽,4年來,無法好好賞櫻,因侵害發生在春櫻漫天時,觸景唯有傷情。但她明白,受傷的不只有她。「現在、此刻,類似的事情,持續發生。」伊藤詩織說,她決定站出來、勇敢發聲,不只為自身權益,更是身為記者的責任與使命。

她在《黑箱:性暴力受害者的真實告白》書中坦白,曾有過短瞬拉扯:「最令我痛苦的是,明明希望以新聞記者為業、以向公眾傳遞真相為生,但內心當中,卻打算給絕不可能忘卻的真相加上蓋子、封藏起來⋯⋯假如我做不到直面真實,那麼,我或許根本沒有資格從事這份職業⋯⋯我終於下定決心,去警局談一談這件事。」

然而這是一條漫長征途,從提起刑事訴訟到改訴民事,一審勝訴、二審維持原判,一路走來,8年光陰過去,「仿若一個時代落幕了」。《黑箱日記》電影結尾,汽車載著33歲的伊藤詩織,穿越幽暗隧道,迎向燦爛晴天。

2024年11月8日,初次到訪金馬影展、現年35歲的伊藤詩織感慨,攝製《黑箱日記》仿若進行一場心理諮商。雖然自揭瘡疤、重整素材、回憶往事的過程很痛苦,但用電影呈現出來,也獲得一些療癒與力量。伊藤詩織表示,近年出現不少描述性暴力的作品,但大多站在第三人稱視角,經由《黑箱日記》紀錄片,她希望從「倖存者」第一人稱角度,用自己的聲音、敘說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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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背後的掙扎

受訪全程,明明在將脆弱與傷痕娓娓道於公眾,伊藤詩織臉上仍掛著淡淡笑意。「坦然」的背後,藏著掙扎與絕望。問及最不願在片中呈現的內容時,她的表情頓了一下。曾經被遺忘,後來幾經權衡是否要公開的段落,是她一度寫下的遺言。

伊藤詩織用英文講完,等候翻譯老師轉述中文期間,她的眼裡,泛起淚光,但嘴角,依然保持上揚。這種微妙的「矛盾感」,如同她在片中考慮自戕之前,對著鏡頭一邊哭泣、一邊微笑,錄下自白:「至今我的人生都很幸福⋯⋯感謝爸爸媽媽將我養育成人⋯⋯抱歉,無法帶著你們賜予的生命,好好活下去⋯⋯。」

後製工作將近一年,反覆修剪400多小時影音檔案,伊藤詩織再次檢查素材庫,才發現這段情緒強烈的錄影。決意全盤放棄之時,最先顧慮的,是爸媽的想法;亦如猶豫是否公開這段自拍,最先擔憂的,也是「不希望被爸媽看到」。

最終,求生意志戰勝了絕望。伊藤詩織又找到一段影片——她躺在病床上,用手機仰角拍攝醫院天花板和點滴瓶。「這段畫面,讓我非常強烈感受到,我想要生存下去,想要用影像來記錄我的經歷。」代入記者身分,稍微抽離地看待自身遭遇,這股動力與信念,支撐她抗爭至今。

「很多人把我視為#MeToo運動代表,這讓我不太舒服,因為如果運動只有一個人,那就不叫運動。」伊藤詩織提及日本近期有其他#MeToo事件,如自衛隊前隊員五之井里奈、強尼喜多川醜聞。「如果媒體和法律更有作為,受害者就不必害怕,甚或我也不必寫書、拍電影。」伊藤詩織希望,社會和系統都能改變,就不必每次都需要受害者親自站出來發聲。

2017年時,受害者自曝仍被視為「羞恥」,家人一度反對她公開被侵犯的經歷。伊藤詩織也曾自責沒能保護好家人,父親照片遭人在網上披露,妹妹也擔心求職受影響,所以她離開日本,與家人保持距離。後來,隨著#MeToo運動在全球擴延,伊藤詩織獲選《時代》雜誌2020年度百大影響力人物,家人逐漸認同她的勇敢,妹妹也直言覺得姐姐很酷!聊到與家人破冰和解,伊藤詩織的語氣變得輕柔。

倖存重生的力量

親如家人的,還有一群支持伊藤詩織完成《黑箱日記》的夥伴,「我的團隊非常了不起,很高興有他們在我的身邊!」伊藤詩織笑說,拍攝一部電影需要「一整個村子的人」合力協作,剪輯師Ema Ryan Yamazaki、製片人Hanna Aqvilin等國際友人組成的幕後班底,英、日交融的文字和語言,給本片增添了跨文化的語境與視野。

伊藤詩織坦言,剪接過程中,除了斟酌如何刪減、組合素材,也考慮了片中出現的日本歷史、司法制度等背景,是否易於全球觀眾理解。因此,劇組做了兩場試映,一場日本觀眾、一場國際觀眾,依據試映後反饋進行影片修剪。伊藤詩織表示,非常期待《黑箱日記》的放映迴響與觀眾感受,「能夠來到金馬影展,一直是我的夢想!」

伊藤詩織興奮分享,此前曾來台灣採訪報導,也曾參與台灣的同志遊行。她表情開朗,自信講著英文,言談間多次提到「happy(開心)」與「empowering(賦權)」——如同,伊藤詩織今日的裝束,黑色短靴的邊緣,不時露出一截鮮紅的襪子——那些從低谷掙扎而出的,必將是最耀眼、最富生命力的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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