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始於《血迷宮》

文／楊晴絮

發跡於八○年代美國獨立製片，至今拿過四座奧斯卡並坐擁坎城金棕櫚的柯恩兄弟（擔任剪接時則用化名Roderick Jaynes），並沒有什麼厲害的家世背景。生長於美國明尼蘇達州平凡的猶太家庭，哥哥喬柯恩入行做的是助理剪接，他們完成首部長片《血迷宮》劇本時，弟弟伊森柯恩還是梅西百貨的統計事務打字員。他們的朋友都是拍攝低成本恐怖片和剝削電影的怪咖，當時紐約那些被視為嚴肅或前衛的電影人，他們可是一個都不認識。但也因為協助剪輯恐怖經典《屍變》，讓他們結識了山姆雷米，並間接促成了柯恩兄弟首部電影的問世。

由於沒有片廠願意投資《血迷宮》拍攝，他們於是仿效《屍變》的做法。柯恩兄弟利用一個週末拿租來的攝影機，先拍了段「偽」預吿片，接著在山姆雷米的提議下，帶著投影機直接去到一些醫生或律師等「潛在投資者」家中放映，進行募資遊說。用盡手段，甚至成功在紐約協調到願意讓他們每次只租借十五分鐘的影廳，花了一年的時間，終於籌得《血迷宮》的開拍資金。

除了借鏡《屍變》籌資經驗，仔細觀察《血迷宮》在密閉空間裡營造出恐怖氣氛的場面調度，尤其一場酒吧裡攝影機於吧檯上詭異靠近主角的鏡頭，明顯取經於《屍變》開場惡靈逼近的靈活攝影機運動。《扶養亞歷桑納》裡一場男主角腦海中浮現「亞歷桑納太太發現小孩不見」的惡夢，鏡頭高速從戶外翻過車頂，躍上二樓進入屋內甚至抵達亞歷桑納太太咽喉裡，更是直接致敬。

外遇、偷情、謀殺，《血迷宮》的故事也能感受到柯恩兄弟受恐怖及剝削電影的影響；但片中誘發犯罪的女主角，卻又不同於傳統黑色電影裡「蛇蠍美人」的既定形象，也沒有為人詬病的厭女設定。比起狂灑暴力，影片更側重於角色刻畫和複雜荒誕的情節發展。令觀眾啞然失笑的同時，電影就越顯得理性。他們跳脫類型框架的創意，不僅重新定義了黑色電影，也替美國影壇發出嶄新聲音。

接下來猶如對各種類型的自我挑戰。《血迷宮》之後，柯恩兄弟陸續完成了暗諷美國扭曲家庭敎養的犯罪公路喜劇《扶養亞歷桑納》；重新檢視黑幫電影的《黑幫龍虎鬥》；而其劇本撰寫遭逢瓶頸的經歷，催生出描述好萊塢創作者焦慮夢魘的《巴頓芬克》，在坎城竟然打敗奇士勞斯基的《雙面薇若妮卡》拿下金棕櫚，還破天荒同時獲頒最佳導演以及男主角。

《巴頓芬克》的成功，讓柯恩兄弟獲得王牌製片喬西佛（Joel Silver）青睞，得到足夠預算，拍攝他們與山姆雷米十多年前就構思的《金錢帝國》。這部將美國夢演繹成黑暗遊戲的瘋狂喜劇，如今被人當成每年必看的耶誕電影，但在當時票房口碑雙雙慘敗。幸好兄弟檔的創作並未止步於此，他們接著推出分屍斷肢卻怪異幽默的《冰血暴》，獲得影評全面盛讚，兩人不僅獲得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喬的太座法蘭西絲麥朵曼更榮登影后寶座，全球五千多萬美金的票房也替他們迎來事業高峰。

有了《冰血暴》叫好叫座，柯恩兄弟的創作之路更加奔放不羈。不論是「一切荒謬始於主角要替自己被尿攻的地毯討回公道」的黑色喜劇《謀殺綠腳趾》；還是時空設定在大蕭條時期，混合奇幻驚悚、鄉村音樂的尋寶史詩《霹靂高手》；再再證明柯恩兄弟駕馭各種類型的能耐。

除了導演風格突出，柯恩兄弟最為人稱道的還是編劇功力。非科班出生的他們，寫第一個劇本時，聽都沒聽過「三幕劇結構」。不套用編劇公式，每個情節也並不一定非得對應到結果，讓觀眾感到「懸而未決」對他們來說不是問題，反而讓他們的電影總是充滿「驚喜」。

柯恩兄弟的電影雖然大多被歸為喜劇，但他們鏡頭下的世界多是殘酷且充滿不確定的，生命的「無常」大於因果「報應」。善良的角色也會招致惡事，惡人有時不會有惡報，而原該冷血俐落的罪犯卻常手足無措，像是《血迷宮》藏錯屍體殺錯人的情夫、《冰血暴》假綁票眞斂財的丈夫、《謀殺綠腳趾》裡天賦是「把事情搞砸」的越戰老兵等；這些角色總會因為誤讀線索或錯估形勢，而將故事帶往更離奇的走向，卻也反映出人心的難測。

柯恩兄弟作品情節難以預期的程度，有時像是在玩弄觀眾；伴隨而來的，是令人不安的暴力、冷酷古怪的幽默。如同《血迷宮》被「釘」在浴室的兇手，或是《冰血暴》卡在碎木機的那截斷腿。他們就是有能力讓觀眾對殘酷、甚至不忍卒睹的場面產生笑意，讓你突然覺得自己喪心病狂。別怕，這是正常反應，表示你已走進他們獨樹一格的「血迷宮」，將展開一場人性與欲望、類型與破格的視聽冒險。

2024 金馬奇幻影展邀集柯恩兄弟自1984 至2000年間的八部作品，無論是重溫他們最純粹也最放肆的年輕時期，或是從頭探索作者風格的確立過程，都會是驚喜連連的美妙經驗。